来队马香香来队了。
马香香来队那天,李满全正在连部值班,门卫哨兵一个电话打到连部报告说:排长,你未婚妻来队了。
李满全放下电话,脑子里轰隆一声。他接电话时正在做哨兵排班表,他没马上出去,坚持把排班表做完,长吁一口气。在这个过程中,脑子里激烈地斗争着,他要怎么接待马香香,哨位表做好了,脑子也捋清楚了。他走出连队值班室,向营院大门走过去。远远地他看见了马香香。她站在哨位旁,地上放了一个黄色提包,她不知和哨兵说着什么。
他走过去,哨兵看见了他,敬了个礼道:排长,嫂子来看你了。他不耐烦地冲哨兵挥下手,走到马香香面前。马香香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看见他上衣换成了四个兜,还有穿在脚上的皮鞋,马香香笑了,很舒心的样子。他弯下腰,提起马香香脚旁的提包道:走吧,去招待所。
师部院外,有一个二层楼的招待所,专门招待干部战士家属来队用的。部队有规定,一周内吃住都是免费的,一周后要象征性地交些钱和粮票。
马香香随在他后面,欢快地走着。
在招待所,他做了登记,战士小马拿着一串钥匙在二楼打开一个房间道:李排长,你家属就住这。
他白了眼小马,正想说什么,马香香从兜里掏出一把糖递给小马道:来,吃糖。小马高兴地接过糖,一蹦一跳地走下楼去。
在房间里,李满全把提包放下,坐在屋内唯一的一把椅子上说:你怎么来了?
马香香正四处打量房间,这摸摸那看看。
听李满全这么说,坐在床脚道:想你了,就来了呗。她胸前系了块红色的纱巾,这块纱巾李满全看过,以前马香香系着这块纱巾显得是那么漂亮,此时,他看到这块纱巾,又是这么土。他想到了江歌,江歌从来不戴这种纱巾,就是部队发的白衬衣,洗得很白,很柔软,衬衣系在腰带里,干净利索。突然,他开始讨厌她戴的纱巾了。
马香香没看出李满全的心思,高兴地说:满全,我拿到赤脚医生证了,是县卫生局发的。
他点点头。
她又说:咱们老家,地都种完了,有的地小苗都长出来了。
他哼哈地应着。
她又说:你家都好,你妈还让我带给你一样东西。
马香香从提包里找出几双鞋垫,他看着鞋垫,这是母亲用缝纫机扎的,针脚细密,他想起了母亲。
她又从提包里拿出件毛衣,递给他道:我给你织的。
她站起来走到他跟前:试试吧,我可是半个月没睡觉为你织的。
她要解他的衣服,他推开她的手道:我还有事,你也累了,歇会吧。
走到门口又停下道:晚饭我给你送来。
“哎”她答。
他回了一次宿舍,把毛衣放到床头柜里,母亲为他扎的鞋垫放到枕头底下。
战友们听说他未婚妻来了,都跑到他房间要喜糖。他郑重地和战友们解释:不是未婚妻,是同学,你们误会了。战友们将信将疑地离开。一会儿,指导员又来了,他忙把指导员让到椅子上去坐。指导员坐下微笑地:李排长,听说未婚妻来了?
他忙站起来说:指导员,你别听他们乱说,不是未婚妻,是同学,出差路过,来看看我。
指导员点点头:我还想和连长一起去看看,就是,以前也没听你说过呀。
指导员走了。
晚上吃饭时,他在食堂打了份饭,装在饭盒里,走到营院门口时,看到了江歌,江歌正要回家也走到了门口,他叫了一声:分队长,回家呀?
江歌笑眯眯地看着他问:听说你女朋友来了,住在哪呀?
他脸红了,有些口吃:没,没有,是,是同学,出差路过咱这,来看看。
江歌哦了一声:那我去看看,看看李排长同学长得啥样。
说着就跟着他向招待所走去,他心里十万个不想让江歌来,但江歌跟来了,他又不好说什么,这段路就走得很艰难,嘴里一遍遍地说:就一个同学,还有劳你来看。
江歌又开玩笑地:没有同学那么简单吧?
他不好说什么,走到招待所二楼,马香香的房门是虚掩着的,他用手指敲了下门,门就开了,还不等马香香说话,便闪开身子道:这就是我同学马香香,大队的赤脚医生。
江歌走进来,打量着马香香,马香香也微笑地打量着江歌。
他把饭盒放到床头柜上才道:这是我们师文艺宣传队的江分队长。
马香香毕竟没见过世面,看见眼前这个漂亮的女兵,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她笑着,礼让着道:坐,坐分队长,上炕吧。
江歌终于憋不住笑了道:我坐床上吧,我们这没有炕。
马香香脸红了,手足无措的样子。
李满全看着马香香,在江歌面前,她就是个土包子,什么也不懂,什么都不知道,他脸热了起来。他说:快吃饭吧,一会儿就凉了。
马香香拙拙地又说:不饿呢。
江歌站起来:你快吃吧,你们老同学一起好好聊聊,一定好久没见了。
江歌向门口走去,马香香跟在后面:我和满全我们一直通信。
江歌回头望了眼满脸胀红的李满全,关上门走了。
李满全突然想发火,没好气地:快吃吧,饭都凉了。
马香香指着椅子道:满全,你坐。
他坐下了,她打开饭盒开始吃饭,一边吃一边说:江分队长可真漂亮,个子那么高,她就是你说的江师长女儿?
他哼了一声。
她又说:就是她被强奸了?
他没说话,后悔和她通信时说得太多了。他又想起江歌站在门口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她的眼神告诉他,她压根就不相信马香香是他同学。他烦躁起来。
马香香似有说不完的话:满全,你们部队院子可真大,还有拿枪的兵在站岗。满全,你管多少人呢?咱们大队的人都说你有出息了,以后就是公家人了,吃喝一辈子不用愁了。
李满全等不下去了,他站起来:我要去开会,你吃完把饭盒就放在门口,一会有战士来拿。
说完匆匆就走了,头都没回。
马香香跟在门口,还想和他说几句什么。他“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马香香一腔热情被兜头浇凉了,没心思吃饭了,把剩饭倒进垃圾桶里,把饭盒刷了,放到门口。关上门,躺在床上,她不明白,李满全怎么突然就冷淡了。这阵子李满全回信就少,每次回信都说:工作忙,在忙战备。
南疆战事结束了,但全国铺天盖地的正在宣传南疆战事的英雄。因为有战事,他工作忙她理解,下定决心抽空看他一眼。她来到部队,却不像他信中说的那样,部队一派和平安宁的景象。她清晰地记得,他向江歌介绍她是同学,她为此心又凉了半截。
她躺在床上左思右想,毕竟和李满全没有订婚,他介绍自己是同学也没错。她怪自己上次李满全回家,把亲订了就好了。这么想了,她不安的心又踏实了许多。
她听见熄灯号吹响了,伸手关了灯,也睡下了。
第二天早晨,一个小战士敲门为她送来了早餐,多了一个饭盒,里面装着稀粥。她问小战士:你们排长呢?小战士答:我们排长忙工作呢。小战士笑笑,客气地走了。
中午还是那个小战士送的午饭。
下午,她想去师部大院转一转,顺便看一下李满全在忙什么。她走到师部门口,还是昨天站岗那个小战士,她把自己的意思说明白了,小战士笑一笑,就走到岗亭里打电话,不一会儿又出来道:我们排长说了,现在是正课时间,他在忙。
她又说:我自己转转,不麻烦你们排长。
小战士摇摇头道:你不能进去,除非排长陪着你。
她怏怏地向招待所走去。
晚饭时李满全来了,把饭菜摆在马香香的面前。马香香不吃饭,满脸红扑扑地望着他。她刚洗过澡,招待所二楼尽头有一个洗澡间,她头发还有些湿,披散下来。夏天刚到,屋内说热不热,说冷不冷,她把外套放在椅背上,只穿了一件短裤衬衫。她睁大眼睛水汪汪地望着李满全。
李满全把她的外套放在床上,坐在椅子上,望着饭盒说:吃饭吧,排骨炖胡萝卜,还有韭菜炒鸡蛋,今天连队改善伙食。
她不吃饭,坐在床沿上,望着他道:满全,咱们订婚吧!
他吃了一惊,抬头望她。
她说:明天你带我去趟城里,买套衣服,你表示一下,咱们这婚就算订了。
他说:部队现在是战备期间,不能外出。
她勾下头,害羞的样子,鼓了勇气,在床下拉开提包,从里面掏出一盒东西。她用拇指和食指捏着那盒东西冲李满全道:你看这是什么?
他离得远没有看清问了句:什么?
你过来看么!她羞答答地说。
他不情愿地凑过去,坐在她的身边,那是一盒避孕套。他看清了,她羞涩地把那盒避孕套塞到被子里,头更低了一些道:人家做好准备了,满全我是你的人了。
说完抓住李满全的胳膊,把头扎到李满全的怀里。
马香香的举动让他错愕了,她湿淋淋的头发拱在自己怀里。曾经让他迷恋的气息扑面而来。李满全又一次想到了江歌,想到那些年轻干部找的未婚妻,没有一个是来自农村的。他身子僵硬起来,推开马香香,惊恐地站起身。
马香香抬起头,望着李满全,哀怜着:怎么,你不要我了?
他慌慌地说:你快吃饭吧,时候不早了,我得查岗去了。说完僵硬着身子走出门去。
马香香看到那扇门关上的瞬间,她哭了,是伤心还是哀婉,总之,她抑制不住,把被子蒙在床上呜呜地哭泣起来。
李满全回到机关院内,警卫连和通信连的球队正在进行比赛,两个连队战士为自己连队喊着口号加油,声音此起彼伏。他站在警卫连一侧,看着球场,心思却不在这。他拒绝了马香香,心里却沉重着,高兴不起来。他想象着马香香的样子,他奇怪自己为什么一点反应也没有,有的只是厌恶。大约一年前,他回去探亲,那会儿他多么喜欢马香香啊。别说她把头扎在怀里,唯一的一次,她和他坐在村头的小河边,她的身子离他还有一段距离,他嗅到她的气味,就让他沉醉。事后许久,他想起那一幕仍然让他留恋幸福。而此时,他却选择了逃避,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他正在胡思乱想,看见江歌在人群后走过,他下意识地跟了过去,江歌从宣传队回家,向营院门口走去,他跟上道:分队长,你这是要回家呀。
江歌发现了他,慢下脚步:你怎么没陪你的未婚妻?
他又一次纠正道:是同学。
江歌就笑一笑道:同学还好么,我看她还挺漂亮的。
他笑一笑,没搭茬。
江歌走到家属院门口,停下来,望着李满全道:要不上来坐一坐。他多么希望跟她上去坐一坐,他还是忍住了道:改天吧,这么晚了也不方便。
江歌没说什么,笑一下,招下手就上楼了。
他一直望着江歌的身影走进楼门洞,才转身走回营院。
第二天马香香的早饭,是一个战士送过去的,战士送完饭把昨天的饭盒拿了回来。战士找到他说:排长,你的同学昨晚没吃饭。说完打开饭盒,里面的菜和米饭未曾动过。他冲战士说:倒掉吧,中午的饭我去送。战士应声走了。
中午的饭他去送的,门虚掩着,他敲了一下没人应,推下门就开了,房间里收拾得干干净净,马香香和她的东西都不在了。床头柜上放了一张折叠起来的信纸,他拿过信纸,是一封马香香留给他的信:
李满全,我走了。谢谢你这两天对我的照顾。
李满全看到这封信,他有些后悔,她来了两天,他照了两次面。他听战士说,她想到营区看一看,也没看成,甚至附近的县城,他也没领她转一转。
他走出招待所,走向公共汽车站,这里的公共汽车一小时发一班,他不知道马香香是什么时间离开的。等了好久,车来了,他到了县城直奔火车站。来到售票窗口,才知道通往家乡那趟火车半小时前已经发车了,他有些失落又有些遗憾地回到了部队。他责备自己对马香香的态度有些过火,就是一个老同学来看他,他也不该对她这样。
他给马香香写了封信,内容满是抱歉,信寄出好久,他再也没有收到她的回信。他不再责备自己了,心想,对于和马香香的关系,他只能硬下心肠了,否则会耽误他一辈子。
这么想过了,他心里就释然了。
自那以后,他一身轻松。在马香香来队前,他还要象征性地给她十天半月地写上一封信,虽然没什么说的,但仍要写上几句。现在不用了,也就是说,他现在和马香香没什么关系了。他们就是同学,再见到江歌时他就自然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