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等寺,建春门校尉,迟耐忠,挖暗道?
这一连串名谓,令萧大春心中像是被捅了无数刀。华林园中平等寺,取众生平等之意,但绝非寻常小处。父王萧纲于中大通三年被立为太子后,曾在平等寺受菩萨戒并拜师僧琏,取法名因理。
平等寺,与萧大春而言,如祖庙般庄严。而建春门校尉迟耐忠,其父迟木春,乃是东宫右积弩将军。城门尉迟耐忠,妥妥的官二代啊,竟然想挖通暗道,由此地导引侯景攻入台城!如何沦落到数典忘祖猪狗不如的这一步?若台城真的因此而沦陷,迟耐忠岂不是千古罪人?
萧大春强压怒火,问:“平等寺里,迟耐忠聚集了多少人?”
那人哭嚎道:“不到百人,轮班在暗道里挖土,不愿意挖土的人,都被抽调去攻台城了。愿意挖土的,事成之后,每人一布袋马蹄金,那些装好了布袋的马蹄金,就在方丈室的地下暗房中存着哪。”
萧大春一脚踢在那人的前胸,说:“若有隐瞒,取你的性命。”
那人又道:“迟耐忠是我姑父,生性不爱财,方丈室地下暗房中那些马蹄金,够他三辈子也花不完,可他分文不取,全部分散给下力挖土的弟兄们,我姑父说挖暗道之事志在必得。”
这番话,直听得萧确咬破了嘴唇。可惜那人并未察觉,继续说道:“我叫文长平,若不是亲姑父这层关系,我要么去挖土,要么去攻城,哪会轻轻松松地巡视。”说完,又瞪眼看看萧确,说:“该说的,我都说了,还不放了我么?”
萧大春气得脸色苍白,嘴唇直哆嗦,就是说不出话来。
萧确弯腰伸手一把提起文长平,又问:“还有几人在外巡视?”
文长平被掐住了脖子,极难受,哭泣道:“平等寺里的明镜台,要不知道底细,如何能想得出在那里挖暗道?那般隐蔽之处,谁轻易能找得到?要不是因为我两个都是至亲,何至于还派人在外巡视?”
萧大春低头看了一眼已经咽气的另一个,文长平说:“我给你们交个底儿,迟耐忠是我亲姑父,是他的亲舅舅,你们把他杀了,总该留我个活口吧?人在外面混,不要把事情做绝。”萧大春极厌恶地看着满脸涕泪的文长平,只是轻蔑地“哼”了一声。
文长平转了眼睛,看看二人,说:“你们留我一条性命,我姑父自是不会亏待你,手指头缝里漏两块马蹄金,还亏待你一家子吃喝……”话音至此,萧确手中短刀就刺入他的胸口,又用力一转,骂道:“迟耐忠不过一个畜生,也配亏待我们?”
文长平来不及嚎叫,身子就软了,萧确仍不解气,扭头骂道:“畜生不如的迟耐忠,把你外甥内侄都弄到军中混饭吃,还不该忠心耿耿么?你以为投靠了侯景,就没人敢杀你全家么?老子是堂堂的永安侯,瞎了你的狗眼!”
萧确一松手,文长平的尸首就软塌塌地落到了脚跟前。郑六说:“事不宜迟,咱们得抓紧去明镜台,我知道怎么走近道。”
闻听郑六此言,楚金蚨难免觉得惊恐,堂堂一个城门校尉,又不是单枪匹马,哪会那么容易对付?他不是率领了小百十号人么?
萧确怒气未消,嘴里却是辞不达意。郑六打马在前,邱小虬低头看看两具尸体,说:“他们的刀枪,咱都带上。”
一众人紧跟郑六,穿过一片凋残的海棠园,迎面正是平等寺的红砖墙黄琉璃瓦顶重台勾栏的山门。不过,大门虚掩,透过门缝,能看见影壁上行书的“佛”字。
郑六说:“我没记错的话,明镜台在西北角,那里当有一片莲池。”萧确摇头,说:“我从没到过平等寺。”萧大春想了想,说:“六岁时来过,其实等于没来,当时对寺内布局毫无印象。”
楚金蚨抬头看看,山门上匾额“平等寺”三字,从题款可知,竟是当今圣上所题。天知道圣上此刻可能感知他的一小众乱臣贼子正预谋挖通暗道,攻陷他所居的九禁皇城?
郑六扬鞭打马,并不进平等寺的山门,而是沿高墙西行,萧确紧跟在后。冯冲说:“他们百十号人在挖暗道,对付起有些困难吧?”邱小虬就咧了嘴,勉强地苦笑一下,说:“硬干肯定不行啊,若是徐恽哥哥还活着就好了,编故事他最擅长,简直张口就来。”
行了约摸半里地,郑六勒住了马,说:“翻墙吧,这里边就是明镜台,你们再看看那道墙外头,可不就是皇城的北墙?两位将军理应知道,从这里面挖暗道,不过百十余丈,即到皇城北墙底下。”
楚金蚨站在马鞍上,两脚尖踮起,果然看见平等寺的院墙内早已冰封的一片莲池,冰面上靠近西北角一处垒土上建有八柱石亭。四周圈起两丈高的杉木花篱,篱上爬满紫藤萝。枯枝败叶,格外萧条。
众人翻墙落地,踩了莲池的冰,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挪。郑六说:“莫看那石亭朴拙如乡野俗物,实乃吴国孙策将军为亡母所建,亭中有一口古井,二十七年前,即中大通三年,圣上为新皇储即位,命材官将军调三千人前来疏浚平等寺前的普渡湖水系,当时即传闻明镜台中的古井干了。”
走近明镜台外围的杉木花篱,终于看清明镜台四周堆积了新鲜的泥土,石亭中架起了辘轳。身穿两当衫的四个步兵,两个摇辘轳,两个抬士筐。紫穗槐编的筐,可盛下一个半大孩子。土装得并不满,两个步兵抬起来却显吃力,难免嘴里骂骂咧咧。
从一口古井里模挖暗道,这想法也真是绝了。楚金蚨扫了一眼石亭柱子上刻着的“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突然想问问郑六,这是谁人所题所刻?
萧确凑到萧大春的近前,说:“分头行动,郑老丈带四个弟兄,替换这四个步兵,守住井口,保证里头挖土的人一个也活不了。”又对冯冲吩咐道:“你跟在我们身边,让这四人带路去找迟耐忠,到地方之前就捅刀子。见着了迟耐忠,凭我的眼色行事,务必铲除干净那些轮班挖暗道的人。”
楚金蚨直听得心里砰砰地跳,邱小虬面色苍白,不停地对着两手哈气。萧确对着郑六躬身施礼,道:“老丈可谓足智多谋,天助我兄弟二人巧遇良师,在此务必稳住”郑六说:“眼下不是讲究礼数之时,小虬阿奴快去打个招呼,稳住他们才是。”
邱小虬领命而行,快步上前,道:“哥哥们好,我们几个前来投奔迟军门。”一个抬筐的步兵直起腰,看看邱小虬,问:“谁的部下?”邱小虬说:“从石头津来。”楚金蚨本以为那步兵还会继续往下问,结果,那人却说:“好啊,先替我们干一会儿吧!”
郑六使了个眼色,四个布衣打扮的羽林卫士就上前接替他们摇辘轳、抬土筐。四个步兵的额头脖颈上全是汗,萧确随手从怀中摸出一把小金锞子,套近乎道:“弟兄们打酒喝……哈哈哈……兄弟不材,我想见见迟军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