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楚金蚨来至庭院中,从垂花门攀上了房顶。
居高四望,徐家老宅的地势果然可谓天合之作。院墙外,水面宽十余丈,如护城河一般。唯东门有吊桥供出入,按昨夜间来时记忆,水岸上遍植柳桑。
昨夜间过吊桥前,徐恽曾颇得意:“别小看了水面外围的柳桑林子,把徐家老宅遮挡得严严实实,外人轻易找不到这地儿,就算有人带路,只要不把吊桥放下来,一般人都进不去,只能在外面干瞪眼。”
当时,楚金蚨极不以为然:“不过是一处私宅,如何搞得跟关隘要津一般?”此刻站在高处细琢磨,徐家老宅没有被烧被抢,或许真的与这不易被发觉、易守难攻的天然地势相关。
两坡瓦檐上全是雪,楚金蚨不敢冒然走动,雪虽早已停下,风却极冷。楚金蚨赶紧翻墙落地,所不同的是他没有落在垂花门里,而是跳到了垂花门外。
从垂花门到正门影壁之间这一片,地面上的雪平平整整,楚金蚨不忍上踏上去,可最终还是踩出了一行脚印窝子。昨夜从正门进来,楚金蚨记得清清楚楚,徐恽特意交待走在最后的郑六:“劳烦老丈把大门插上,这样咱就能睡个安稳觉。”
可是,此刻,大门却是虚掩。楚金蚨摸到门闩的那一刻,后背正中间冒了冷汗。
难道,中了徐恽的计?
这一刻,莫非徐恽已经动手了?
一想到极可能已经被徐恽算计,楚金蚨转身走向垂花门。不过,垂花门是在里边上了门闩的。
推一推,两扇门板纹丝不动。
楚金蚨不想敲门,他仍然想翻墙进去,可就在他两手撑住墙头,一条腿已经攀住墙头檐瓦时,另一条腿却被轻轻地抱住,听到有人小声说:“哥呀,我是秦元宝!”
“秦?什么?秦元宝?”楚金蚨猛一摆腿,抱他腿的人就被甩出去,倒在雪地上,随口骂道:“狗东西,怎么又是你?”
“哥呀,想起来啦?镇元寺,咱们大吃一顿!”
楚金蚨来到秦元宝面前,拉他起来,问:“狗杂种,老跟着我干啥?惹烦了我,要你小命不在话下。”
秦元宝正要说话,垂花门开了,徐恽提着刀冲出来,问:“什么人?”后面跟出来的是蒲同江,楚金蚨忙道:“一个小兄弟,曾在镇元寺救过我的命。”
“既然如此,自己人嘛!”徐恽说:“那就屋里说话吧,莫惊动了后院众人。”秦元宝却跪在雪地连连磕头,说:“哥哥们救我一命吧,屋里还有我舅爷……”
“啊?”楚金蚨和徐恽几乎同时又“啊”了一声,楚金蚨骂道:“狗玩意儿,妥妥的丧门星啊,就知道你粘上我没好事儿!”徐恽一脚踢倒秦元宝,问:“还有谁?在哪里?”
“在那里面!”秦元宝一指倒座房的门,说:“就我跟我舅爷!”楚金蚨就泄了气,暗想这小子真是个人才呀,神不知鬼不觉地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过了一夜。
进了倒座房的门,秦元宝摸着火石,点着了灯,果然见里屋土炕上和衣睡着一个人。楚金蚨把刀横在秦元宝面前,问:“果真是你舅爷?”
“果真!果真!”秦元宝说:“在哥哥面前,我哪里还有瞎话?”抹了一把鼻涕,秦元宝又道:“实话跟哥哥说吧,咱们分手之后,我娘吃了我带回的吃食,又撑了大半天,捱到后半夜就断了气。如今这世上,只有我舅爷这一个亲人了。”
“少废话!快说正经!”徐恽问:“你舅爷是哪一个?如何一身武将打扮?”
“我舅爷彭文粲,石头津的津主!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你舅爷是津主,这会子不该守在石头津么?跑这里来做什么?”楚金蚨问。
秦元宝眼泪汪汪地哭起来:“我娘死了,本想找我舅爷帮忙,好让我娘入土为安……可我舅爷……”
“我听说了!哈哈,早有耳闻!”徐恽打断说:“你舅爷不是降了么?不动一刀一枪,就那般乖孙子一样举起双手,侯景不该给他升官儿么?”
彭文粲被吵醒了,却不坐起来,还是静静地仰面躺在床上,说:“你说得很对,是给我升官了,封我为镇国将军呢,可是,我如今成了光杆儿将军,手下的人,跑得一个不剩。”
楚金蚨冷笑道:“堂堂津主,屁大的功夫就投降了,可有脸在后辈们面前吹牛!封你镇国将军又怎样?你为国效力了么?”
“效力为效力倒在其次,”秦元宝说:“连让娘我入土为安都帮不了……”
彭文粲不理会秦元宝,看了楚金蚨一眼,道:“少年人这话问得好,一刀见血!爽快人!”彭文粲侧过身来,脸朝众人,满脸苦笑:“你问我为国效力,我能说什么呢?我的顶头上司,石头城戍主萧大春,一听侯景派部伍前来挑战,直接弃众将士而去,至今不知所终,害得我到处寻他不见,以至于无法回去跟侯丞相交差,落得这人不人鬼不鬼的田地,我找谁说理去……”
真是冤家路窄呀!楚金蚨刚想说“萧大春将军就在后院”,又觉得不妥,赶紧止住。徐恽却问秦元宝:“你可知我们是什么人?”
秦元宝摇头,答:“不知。”又看看楚金蚨,忙对徐恽说:“我也没想到你们能找到这里来,昨夜申初时分,我跟舅爷来到这里之时,里里外外不见一个人影,找了点东西吃,我们睡下以后,你们来了,我睡得迷迷糊糊,懒得理会,下半夜五更天让尿憋醒了,仔细听听,才知道我哥哥跟你们一伙。”
一口一个“我哥哥”,我算你哪门子的哥哥,楚金蚨不想让他再说太多,忙问:“可知你舅爷的罪过?”
“降敌之罪,杀头不为过……”秦元宝话未说话,彭文粲就冷笑道:“就算我有死罪,谁来追究我呢?圣上,太子,文武百官,都被侯丞相的十万大军困在台城中,大有瓮中捉鳖之势,你们说说,谁还顾得上你是不是降敌之罪?我先得活着吧?明知打不过侯景的虎狼之师,我硬碰硬,白白地送死?”
“将来,你可想过将来?”徐恽问:“你可想过将来再面见圣上和太子之时,你何以面对?”
“想那么多做什么?”彭文粲反问:“想那么有用么?圣上被围在台城中,何日能解围?各路大军分散城外,止步不前,单单是接不到圣旨么?”
楚金蚨看了徐恽一眼,心想,你不也是刚刚从侯景的阵营中挣脱出来么?要不是遇上了宁远将军,你跟他有何区别?
徐恽凑近了蒲同江耳语一番,蒲同江一路小跑着出去了,徐恽又问彭文粲:“你来徐家老宅做何打算?”彭文粲从炕上坐起来,两脚下地,摸索着穿上了靴子,说:“我的马被暗箭射中,差点摔断胯骨,身边连个使唤的人都没有,想回西州城,路上遇见亲外甥,知道亲姐姐死了,还有草台寺塔林西北角的窝棚里,我想去见最后一面,又因这胯骨疼得走不了路,只好就近来这里过一夜。”
彭文粲说到伤心处,呜呜呜地哭了起来,说:“放在侯景渡江之前,我们彭家也是一等一的大户人家,谁会想到落得这一步?津阳门外的家,被人一把火烧了,几十口子人下落不明。”
楚金蚨正想问“可知道是谁放火烧了你的家?”房门被一脚踢开,卢参军带着一股冷风进来,对紧随其后的两人命令道:“绑起来,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