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彭文粲在滴水檐下跪了将近两个时辰。
地上积雪厚近半尺,庭院中没有风,但滴水成冰。天未亮时,萧大春仍在熟睡中,彭文粲尚刻意保持跪姿端庄,颇显武将之风。奈何腹中无粥饭,饿寒交迫,又迟迟不被召见,自是失了耐性,渐渐侧歪在雪中。
众人用饭时,卢参军交待郑六:“好好看着他,先让他饿一饿,他过去吃得太饱,浑身是都是肉,膏满肠肥,唯有骨头太软。”
早饭尚可,每人五个顶酥饼,白米粥两大碗,咸鸭蛋佐粥,另有两陶盆卤莲藕牛蒡根熏鹅兔肉。楚金蚨吃饱喝足,又摸过五个咸蛋揣进怀里,对邱小虬道:“天知道啥时辰能吃上午饭?天晴了带雨伞,吃饱了带干粮。”秦元宝端着粥碗,暗自伤心,道:“我舅爷怕是活不到午饭时辰,他要是死了,我娘更难入土为安。”邱小虬安慰道:“他不死,你娘也指望不上他。”徐恽说:“你舅爷的命,全在萧大将军手里。”
“傻孩子们,看事不能光看一面。”郑六也往怀里揣了吃食,笑道:“这得看他两个,是他先投降了呢,还是他先弃城而走了呢?若是你舅爷先投降了侯景,还不该杀?”秦元宝伸长脖子看看滴水檐下跪着的彭文粲,扭头对郑六说:“据我舅爷讲,宁远将军叮嘱他坚守石头津,自己去京口搬救兵,石头城到京口也不过一江之隔,半天就能来回,谁知我舅爷半个时辰也不想守,为什么?石头津三千守军,如何抗得住侯景精挑细选的一万八千铁骑?”
“唉唉,你舅爷倒是保全了三千守军,未亡一兵一卒。”郑六冷笑道:“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跑不了就降,都是权宜活命之计,按说呢,他也没错,现如今总比当时硬抗,被人碎尸万段了强些吧?”
萧大春用过早饭,仍不见彭文粲,而是吩咐卢参军:“你派人找两条船,装满吃食运走,一来我们的人得吃,二来去见我六王叔,算作伴手礼。”卢参军领命,安排人照办,暂且不提。单说彭文粲在门外听见萧大春与卢参军低声言语,忙跪得端端正正,待卢参军跨过门槛时,朝门里高声哀求道:“仁经将军,求我一命!”
仁经,萧大春字仁经。以字相称,唯亲近之人。彭文粲见萧大春看都不看他一眼,忙又哀求道:“仁经将军,侯丞相派我四处寻你,正是要我劝你认清时局,侯丞相知己知彼,凡到之处所向披靡,侯丞相料知如神,三军将士闻风而降,侯丞相……”
“来人!”萧大春喝道,扭头看见了徐恽,冷笑道:“徐恽,正要找你呢,你过来!”徐恽赶紧跑步到萧大春跟前,匆匆跪倒在地,敬侯吩咐。萧大春把半碗残茶泼出门外,说:“门外那猪狗不如的下贱屙物儿,你看如何处置?”
徐恽吓得额头着地,说:“将军一声令下,我立即取他的性命。”萧大春冷笑两声,说:“答非所问,我生平最恨圆滑小人,话说得滴水不露,人事儿半件不干。你年纪轻轻,如何也这般油腻?”
“小人该死!小人该死!”徐恽连连叩头着地,说:“他一口一个侯丞相,命不该活。”
“还算你聪明!不过嘛……”萧大春慢慢地踱步出门,低头看看衣衫不整的彭文粲,并不说话,而是回到徐恽面前,悄声道:“不能让他痛痛快快地死,得让世人看看这就是投奔侯瘸子的下场。”
“仁经将军,临贺王昨日登基称帝,全凭侯丞相暗中鼎力相助,将军若固持己见,与丞相为敌,岂不是自寻绝路?如今天下大乱,圣上与太子被困台城中,难以调遣一兵一将,岂不是国运将终之兆?”彭文粲直说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萧大春索性在案前坐下,耐心听听此人劝降的本事,彭文粲说:“古人云,识时务者为俊杰,能顺水行舟者为英雄。我苦心相劝,也是为将军身家计,唯有保全身家性命,方有东山再起之时……”
萧大春不看彭文粲,只给徐恽使了个眼色,徐恽朝着秦元宝摆摆手,说:“元宝阿奴,你的亲舅爷,你说该如何处置?”
楚金蚨一听,心中不禁如针扎了一般,徐恽这损招可谓够毒够辣呀,亲外甥处置亲舅爷?这可是天大的难题!论亲近,亲舅爷仅次于亲爹,他如何下得了手?
秦元宝三步并作两步走,跨到彭文粲面前,抬脚踢中前胸,说:“昨日你只是埋怨部下士卒贪生怕死,尚未临敌,即跑得一个不剩,又说这些年天下太平,士卒们此前没动过刀枪,不敢杀敌,自在情理之中,今日听你一席话,方知我昨日完全被你蒙骗,若知道你投降了乱臣贼子,我昨夜趁你熟睡之时定会取了你的性命,也算是为国除害。”
“小儿糊涂哇,”彭文粲哭泣起来:“乱世之中,你何必耻于苟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眼下这时局,唯有投到侯丞相麾下,才算一条活路。”秦元宝一脚踢在彭文粲的嘴上,说:“要不是侯景渡***,我家何至于被烧被抢?我娘何至于饥寒交迫死在庙里?细论起来,我与侯景有家仇,且是不共戴天之仇,若不是他搞得天下大乱,我何至于百万家财被抢得一文不剩?十九口之家,眼下仅剩我一人?”
彭文粲嘴里的血染红了地上的雪,顺势仰面朝天躺在雪中呜呜地哭,他哭诉了什么,无人听得清。令众人惊讶的是秦元宝,解了腰间绦带,掏出家伙,悉数尿在了彭文粲的脸上,哭诉声嘎然而止,继而又大哭,似是绝望亲情不再。秦元宝尿完最后一滴,看一眼彭文粲,说:“从此以后,你是你,我是我,或生,或死,不再往来。”
秦元宝如此绝情,任谁也没有想到。萧大春拍拍秦元宝的肩,以示赞赏,又来到彭文粲跟前,蹲下,细看看满是血污的嘴,说:“你若坚决抗敌,我何至落到这一步?你归顺侯景,偏又四处寻我,竟在徐士秀祖宅相遇,唉唉,这是你找死?还是我主动送死?”
众人正想听听彭文粲如何面对,只见卢参军一阵风似地快步进门,向萧大春禀报:“已装满三船粮米,但鸭市淖方位有急促马蹄声,不辨敌友,请将军定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