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点点暗淡灯光,杏黄色梵刹山墙至少有两丈六尺高。邱小虬心想,这猴崽子真是机灵到家,片刻功夫,就把大小都区分开来了,忙说:“我们绝对相信你的话,也不用那么费心思,弟弟你在外边接应,我俩进去搞事情。”说完,先扶着墙蹲了,楚金蚨就踩着邱小虬的肩膀,借着他慢慢站起的势力攀上了墙头。果然如小黑孩所说,二人轻松翻墙入院,来至斋房院落正门前。
这斋房,其实也是两进院落,独门独院。竹纸裱糊的窗棂子后面有灯影晃动,不远处,红墙黄瓦的正殿台阶前,立着四足镂灵芝吉祥纹的铜香炉。眼前的阵势,邱小虬眨眼间竟然有些胆怯了,嘴上却说:“若是来软的不行,咱们也只能来硬的,就算杀几个狗头和尚,也得弄点吃食回去才有个交待。这世道不让我活,我也不让别人活,多杀一个,就是赚了。再说,我在船上已经杀了两个,已经赚下了。”
一个杀字,让楚金蚨心里隐约不爽。在外面混,哪能老想着杀了别人?不应该是先为自己寻个活路么?天下恶人那么多,你杀得完么?
爬上墙头,翻进寺院之前,黑孩妄说天下大乱,建康城早已变换了大王旗,台城禁地也让侯景从江北带来的叛军给攻陷了。还有更扯蛋的说法是当今圣上,稳坐了快五十年江山的皇祖爷也让人投进了大牢。楚金蚨确实有些相信了黑孩的话,若不是天下大乱,江里哪会有那么些尸首?广陵城为啥吊桥高悬大门紧闭?新姑老爷为什么在大婚之前没了音信?
可是,再看看眼前这依山势而建的寺庙,竹木森森,境界万千。雕梁画栋不说,竟也有小桥流水,叠石堆土为山。更有丝竹弦歌,阵阵酒香。楚金蚨的肚腹中,如有丝虫在噬咬。人在饿急之时,确实不能闻酒饭味道,好事体得慢慢靠近才算得享受。
“那正殿西窗棂子后面,有人在吃酒么?”邱小虬低声自问自答:“有酒有肉的地方,一定也少不了有女人。”
楚金蚨并不答话,而是踮了脚尖轻轻凑上前去,舌尖舔破窗户纸,透过一个小洞,看见里面烛影摇曳中也不过是两人对酌,颇有点把酒言欢的样子。再仔细看,另有两个面带稚气的小沙弥垂立侍立。两人小沙弥看上去都是十五六岁的模样,眼睑低垂,似乎极懂规矩。
眼前所见,不由得楚金蚨心辕意马,按说,规矩都是饱受皮肉之若以后的水到渠成,难道这二人自小在这寺里不挨打么?舍在庙里的半大小子,哪有不挨打的道理?瞬间想到这些,楚金蚨心里就悲哀起来,挨不挨打先不说,至少这二人眼下不挨饿,也不用如鸟一般四处觅食。
酒桌边坐着的老和尚,身着木兰色袈裟,额头油亮,两道浓眉,长鼻阔嘴,面如朗月,五十岁左右的年纪,乍看上去也算有点佛相。房中摆设不是一般的讲究,金器,银器,珊瑚,玉石,摆得满满当当。酒桌不远处,即是纹饰繁琐的书案。案上笔山,墨海,书匣,青玉镇纸等物一应俱全。
墙上挂着竹箫,对面则是一对铜剑。更让楚金蚨意想不到的那丝竹之声,却是四个模样清秀的乐伎所为。高大的云母屏风后面,与人同高的两架青铜禅灯之间,四位女伎十指尖尖,拢捻拂挑,各司其职。楚金蚨不懂音律,只是觉得那女伎目无光泽,像是受了什么委曲。
寺庙,女伎,丝竹,酒,肉,难道这些与天下大乱因果相袭么?
楚金蚨后退半步,将那往里窥探的机会让给邱小虬,只听那老和尚叹气道:“这狗子娘养的世道,如何说乱就乱了?给老子说好的太清盛世呢?城外守军都是饭桶么?”
老和尚对面之人,四十多岁的年纪,素衣素冠,星眉剑目,满口细碎白牙,一脸不俗之气。只是从穿着打扮上,并不能看出身份。那人不说话,只是浅浅地喝酒,略带笑意,又似是心事重重。
邱小虬依旧是踮起脚尖走路,离开了那扇窗户,小声道:“既然桌上酒菜都冒着热气,想必灶房就在近处,咱先弄点吃的填填肚子,万一……”话未说完,只听得不远处“吱呀”一声,像是开门声。
楚金蚨扭头看时,果然,两个身材挺拔的光头和尚,从小院门楼中走出。借着暗淡灯光,能看出二人身上都是浅灰的罗汉褂,宽松的绑腿裤,双鼻梁的麻鞋。
两个光头和尚碎步快走,一前一后,穿过藤萝架,并无声息。一个提了竹篾子灯笼在前,另一个两手端了托盘在后。托盘上的砂钵子冒着白雾,很像是有些分量。邱小虬拉了楚金蚨,一阵风般蹲到了墙根处。
进了门,两个和尚轻手轻脚地把砂钵子端至酒席案上,只听得老和尚清亮亮的嗓音,道:“来,快尝尝现捉来的三月白,贫僧知道使君在府中是讲究惯了的,略表一点心意。”
狗贼秃驴,还贫僧?哪里贫呢?简直就是阔得很哪!楚金蚨心中暗骂:这世道巅倒,还不就是你们这些杂种给搞坏了的?越是不干正经事体之人,反倒越是满嘴满腹的圣人之言。
那人依然是“嗯,呵呵,好,嗯……”一类废话。
来不及想明白那砂钵子中的三月白如何精细烹饪,楚金蚨就看见那两个光头和尚又轻手轻脚地退出房门,向小院门楼方向走去。看面相,两个和尚四十岁上下的年纪。其中一个眉眼不善,行路带风,略带杀气,似是练家子。二光头进了小院门楼,又随手把门关上,上了闩。那小院,顿时让楚金蚨觉得如铁桶一般严实。
邱小虬想跟过去,楚金蚨就拉住了他的手,又把脸贴近了窗户,只听得老和尚说:“大王即位仪贤堂的事,差不多就是水到渠成了吧?贫僧看来,从此以后,使君平步青云的荣华富贵不也就从天而降么?又何必老躲在我这寒寺之中举棋不定呢?”
即位二字,可是胡沁乱说的么?大王,又指何人?
临贺王萧正德!楚金蚨一下子想起了这个人。还在广陵城下之时,艄公汪阿挪就曾打探到消息,北地叛贼侯景得以渡江直抵建康城宣阳门下,凭得是临贺王萧正德暗中相助。当时,婵媛阿姊不解,问:“临贺王势力再大,能大得过太子?他不过是圣上曾经的养子,如何抵得过正统的当朝太子?”楚金蚨记得汪阿挪当时苦笑了一番,道:“这就是老辈子人常担忧之事,正人君子往往玩不过龌龊阴险的小人,但愿这只是暂兴风作浪,只要皇上与太子齐心协力,必能逢凶化吉。”
想到已经死去的汪阿挪,又想到老和尚所言萧正德仪贤堂即位之事,楚金蚨心中满是悲凉,这世道,真的要变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