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船自是不敢靠岸,怕歹人趁机上船打劫。楚金蚨、邱小虬二人只得撑了一条竹筏子,避着迎头浪,耐心地向南岸挪动。足足耗去两个时辰,累到快要吐血之时,终在离石头津主码头一里半之外偏东处弃了竹筏子上岸。
虽说早就衣衫尽湿,又被风吹得透体冰凉,楚金蚨还是觉得没有被浊浪卷入江中,已是万幸。邱小虬连滚带怕爬地在江堤上坐了,喘着粗气道:“若是寻不着吃食,咱弟兄还回那船上去做甚?回船上等着饿死么?就算回到江陵,差不多也是个死。李家主子饶得过我们,独眼王爷放得过我们么?”
遇事总往绝路上想,如此情智者,世间大有人在。楚金蚨伸手揽住邱小虬的肩膀,略示安慰:“如今咱上了岸,脚底下乃京师之地,石头津又连着直通宣阳门的咽喉要道,自古繁华所在,如何就寻不着一口吃食?天子脚下都能把你饿死的话,你也真是蠢到家了!”
“狗屁京师之地,汪阿挪以前还吹什么金银遍地,天子脚下?就是这么个德性?”邱小虬岔然道:“你看这官道两边,如何连一个掌灯的店家都没有?看这石头津的惜惶劲儿,都没咱们江陵渡有人气儿。”
江陵城再好,眨眼间你就能回得去吗?活在当下,顾命要紧,古人之言果然有理。楚金蚨不敢歇息过久,拉了邱小虬就往有灯火处走:“还有力气骂天怨地,看来你还是不饿得慌,等咱们寻到了吃食,你都省下来带回船上去。”
石头津一带,官道两边,屋舍多是粉墙乌瓦,与江陵城外多竹篱茅舍相比,自是气度不同。只可惜如此时辰,既不见灯火也不闻犬吠人声。
二人沿江堤斜岔路摸黑走了一里多地,又觉得步步上坡,十分吃力。待到几乎走不动时,回头看看,浩浩长江上,点点渔火,如在低洼处。
邱小虬不免有些担心:“这七拐八拐的,待咱们寻到了吃食,还能找着咱的船吗?”楚金蚨顾不上说话,一把拉住邱小虬,如被风吹倒了一般,歪进了道边的竹林子中。原来,三丈开外处挪动着一个小黑影。邱小虬抽出了腰间的短刀,楚金蚨死死地摁住邱小虬的肩,示意他莫要轻举妄动,又向远处低声问道:“何人?”
黑影悄声道:“二位哥哥,我也是逃难的,想到那镇元寺讨点吃食,奈何寺中和尚比野狗子还凶,嫌我敲门吵了他们,打了我三个嘴巴,又踹了我两脚,让我滚远点儿……”听话音,那黑影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待到来至跟前,楚金蚨才知这孩子比自己矮了一头,忙道:“多谢弟弟提醒,只是,我二人实在饥寒难耐,好好跟寺中诸师说说,舍一顿斋饭给我们三人吃了,与他们而言也是积德行善之举。”
“听口音,哥哥是外来的吧?”黑孩“哼”了一声,说:“哥哥们大概不知建康这地场各寺庙行势规矩奇得很,也不知这镇元寺的名头背景,更不知江沿子……”邱小虬顿时不耐烦,问:“臭小子,你打算怎么着?哥哥我饿得要死,听你扯这些闲篇儿到什么时辰?”
“该说的我也说了,哥哥要是不信,那你们就去敲门,等碰了钉子回来,自是信了我。”黑孩说完,索性在道边上坐了下来,像是累了。楚金蚨在黑孩面前蹲下,问:“以弟弟的见识,我该如何对策,才能在寺里搞到一点吃食?”
黑孩长眉,细眼,蒜头鼻,面相不恶,脸黑,或是已有几天没洗脸的缘故。他有些得意:“听说,这镇元寺里的和尚,年轻力壮、有一点功夫的都去护驾了。”
“护谁的驾?皇上行伍出身,养有十万羽林,还需这些秃驴护驾?”邱小虬自是不解:“皇上都混到由和尚护驾的地步?这家国天下大势,岂不是快要完蛋的征兆?你个小狗东西,可真会哄人开心!”
口无遮掩,祸从口出,这就是了。楚金蚨难免有些担心,谁知这小黑孩子什么来历?
黑孩倒像是认了真,道:“如今,谁不知道建康城里天天个死人?听说,台城里头饿死的尸首堆成了山,没有抬,也没人埋呢!要不是天冷,怕是早就臭大街了呢。”楚金蚨心中不禁猛地往下一沉,道:“弟弟也只是听说,真相又如何呢?也不见得……”黑孩却说:“我跟我娘在寺外高冈上松林子里躲了七天,极少见他们出门,寺里也不见他们诵经习武,镇日里大门紧闭,之前可不是这般凄惶,寺里至少有上百和尚呢……”
楚金蚨饿得不行,只好在黑孩身边坐下来,说:“实不想瞒,我两个从江陵来投亲靠友,失了音信,又丢了盘缠,人不人,鬼不鬼的,眼下只想讨口饭吃。”
“谁不是只想讨口饭吃?”黑孩说:“要不是兵荒马乱,我都懒得跟秃头和尚们废话。只是,我娘病了,好几天都没吃上一口热饭,我得想想办法,就算火中取粟,就算磕头作揖,我也想试试运气。”
邱小虬一听,难免有点泄气,暗想,这也是一个累赘,他要是有法子,何至于他娘好几天吃不上一口饭?
“听口音,弟弟就是当地人?”楚金蚨想知道这孩子的来历,又问:“令堂的病,可要紧?”黑孩扭头看看别处,说:“说来话长,听我娘说,我祖上在萧齐一朝也做过尚书省书令史。到了我阿耶这一辈的兄弟几个,就落到了典书令的职位。侯瘸驴带兵攻破朱雀航那天,我阿耶生死不明,家里的奴仆人等就都跑净了,这还不算,两位哥哥听说了吗?台城被那个跛足瘸驴侯景给攻破了,听说,皇上都被关进了大牢里,不给吃,也不给喝,后宫嫔妃们更是不让侍驾,这天下江山要易主呢!”
这个瓜,有点大。
不过,仍是听说。听来的话,再说给你听,谁人相信呢?
邱小虬冷笑道:“我们弟兄都是快要饿死的低贱之人,眼下最要紧是弄口饭吃,哪里管得了皇上死活?皇上尊享荣华富贵的时候,我们兄弟也没少挨打……”楚金蚨扳了邱小虬的肩,示意他住嘴,又对小黑孩说道:“台城之事,哪是我等少年人能左右的?还是先填饱了肚子最最要紧。”
“哥哥此话不通!”黑孩说:“天下太平之时,你们何时愁过穿衣吃饭这般俗事?好端端的太平日月,如何说吃不上饭,眨眼间就是粒米难寻?哥哥们难道不懂大军过后必有饥荒之理?建康城说易主就易主,若不是亲眼见,又有谁会信?我说今日那建康城头,守军早已不是萧梁旗帜,哥哥们可信?”
黑孩这一番话,直说得楚金蚨心情更加沉重起来。天下倾覆,社稷兴亡,自非人力所为,又是你我寒门子弟所能左右?眼下,还是吃饭要紧,忙道:“我们两个来到此地,人生地不熟,两眼一抹黑,在此地搞事情,如同盲人骑瞎马,弟弟你有什么打算,就请快快说出来吧。”楚金蚨说完,站了起来,却又不知道往哪里去。黑孩说道:“两位哥哥从这镇元寺的西北角翻墙进去,墙里边就是斋房。”邱小虬半信半疑,问:“之前这些天,你咋不进去呢?睁眼看着你娘饿死?”
“墙那么高,我如何爬得上去?起码得两人,一人垫背,另一个踩着肩膀上去,骑在墙上再把另一个拉上去。”黑孩说完,径直起身,前头带路,说话间来到了墙下,又蹲在墙角,道:“这里有个雨水阳沟,哥哥弄到了吃的,尽管从这洞里递出来,我在外头接应,或者,留下小哥哥在这里接应,我与哥哥翻墙进去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