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竹浅吟,觥筹交错,二人在酒桌前言谈甚欢,楚金蚨却有恍若隔世之感,外面到处传言京城大乱,江面上不知从哪里漂来那么多尸首,如何他们就是如此这般醉生梦死?
邱小虬难免着急起来,悄声骂道:“这老秃驴,算得乱国贼子了,这不是谋逆么?还不该杀头么?”楚金蚨一把捂住邱小虬的嘴,却听老和尚对面那人缓缓地说道:“嗯,依我之见,即位的老兄,倒是急燥浅薄了些。他理应知道,那跛子侯景能让你上去,自是妥妥地也能让你下来,三十万勤王大军在建康城外分兵各路,虎视耽耽,八方诸侯相互掣肘,哪一个是吃素的?越是这个时候,临贺王萧正德岂不是越应该如履薄冰么?”
那人话音极轻,听得令人着急,楚金蚨猜不透这人的来历。老和尚毫不顾及地哈哈大笑起来,道:“使君果然,果然是凤子龙孙气度非凡,仪贤堂即位之事嘛,确实浅薄了些,老话说得好哇……”老和尚清了清噪子,继续悄声说道:“老话说,上内贼船容易,下船贼难,这就好比妇人失节,一辈子的污秽,永世不得翻身哪……”
“你个狗秃驴!如何扯到妇人失节?”老和尚对面那人轻声笑骂道:“今日那仪贤堂上,俨然是万事俱备的架势,就差即位了呢……我还听说,即位之时,还要封他的长女为云霞公主,又要把那水葱一般鲜嫩的云霞公主赐给了侯跛子……你说说,临贺王马上就要君临天下,跛子驸马就要奔五十的人啦,眼瞅着就要跟十七岁的云霞公主洞房花烛夜,如此人间美事,你竟扯到了妇人失节?你个秃驴……你说说,你安的什么心?唉唉,真让人想不通呢,平日里你这秃歪歪是如何修行的?”
千言万语,总绕不开男人和女人那点子事,这就是出家人么?哪里还有一丝丝出家人潜心修行的样子?楚金蚨只知道二人所言临贺王应该是当今圣上曾经的养子,只是这人如何就要登基?皇上呢?难道真的被投进了大牢?
“哪里是奔五十的人?据我所知,那跛子驸马侯景,今年四十六岁,与当今太子同庚,唉唉,公主与驸马的年龄嘛,差得实在太大了些,那跛驴如何下得了嘴……”老和尚叹着气,示意身边站着的小和尚给对面之人的酒杯中添了热酒,又叹气道:“也说不定,这世道还真要变,国将不国,太子嘛,终将不再是太子,太平盛世的日子过得太久了,非得蹦出个百年不遇的人物来闹一闹,才能让皇上知道哪个忠臣良将,哪个该诛灭九族……”
邱小虬在楚金蚨的小臂间掐了一把,算是愤愤不平,家国大事在这老秃驴嘴里,如何就跟闹着玩儿一样没个正经?
“眼下,风疾浪高,水深炎热,吓蟹鱼鳖皆在暗处较劲,我也只能等等仪贤堂即位这事大局已定之后看看,宗室各王怎么站队了,太祖爷生了十个儿子,当今圣上生了八个儿子,前太子三个儿子,当今太子精力旺盛,已经有二十一个儿子,封王的十一个,这要是站错了队,那可是万劫不复、永世不得翻身……”老和尚对面那人的话,有些含糊不清起来,楚金蚨勉勉强强听得见。
相形之下,那老和尚倒像是更加无所顾忌:“嗯,使君所言极是,你昔日的主家想得极周全,他即位之后第一件事,先把侯跛子弄成驸马爷,侯跛子本想和他称兄道弟,这下好了,好兄弟直接成了老丈人。唉呀,只是可惜了那云霞公主,花骨朵一般的年纪,唉唉,那新婚的跛子,那刚即位的老丈人,年龄不相上下吧?嗯,你说,他们两个本应兄弟相称嘛……”
萧正德的女儿,嫁给了侯景!曾经称兄道弟的萧正德与侯景,自今日起竟成了老丈人与姑爷。窍听至此,楚金蚨拉了邱小虬悄悄地离开,来至小院门楼前,从门缝里往里看,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两人沿墙根而行,楚金蚨说:“不听那两个畜生胡扯了,先搞饭吃是正经。”借着一丛观音竹后面的假山子石,两人攀上了墙头,双转身轻轻地落地,片刻间来至灶房。
灶房中比外面暖和不少,灶中残烬忽明忽暗,楚金蚨觉得浑身上下爽快了不少,手脚都格外灵活。室中并无蜡烛灯火,邱小虬竟然摸到了一钵酸笋鸭羹,并不滚烫,只有余温,也许上不得台面,只是几个粗使和尚的日常饭食。邱小虬已经开吃,说:“味道不错,咋不尝尝?”楚金蚨素日里最不喜那酸笋味道,躲身去里间,未进门,又退回。
两人渐渐适应灶房中的昏暗,灶中尚有灰烬,锅里有热汤,也许是灶下和尚刚刚离开。灶台三尺以外,供着灶神,龛前一个小香炉,内里并无燃香。两架烛台上,各有半截熄了火的红烛,另有供食五盘,摆得满满当当。
楚金蚨摸到了一片胡饼,送进嘴里咬一口,还算酥软,应是当天早些时候用柏木碳火烤制。只要有饭吃,在哪里都是好日子。邱小虬在啃一根酱鸭腿,骂道:“寺里和尚天天这般酒肉伺候,天下能不乱套么?没几个忠心耿耿的儿子,老皇上能不亡国么?”楚金蚨却不上心这些,而是叹气道:“要能点个灯,咱们坐下来慢慢地吃顿饱饭,那就滋润多了,谁知道过了这个时辰,离了这寺庙,啥时候还能再吃这么一顿?”
邱小虬打了个打个嗝,不像是吃饱了,倒像是吃得过快,被噎住了。
既是偷吃,为何不小心些?楚金蚨正想找个碗盛点汤喝喝,灶神龛子那侧的门里,突然闪进来几个人,为首的那个身材高大,恶虎般前扑在邱小虬身上。楚金蚨来不及出手,竟也被另一个扑倒在地。
一番扭打,两人就被捆了个结结实实。有人摸过火镰,划着火石,点了油灯,楚金蚨看清了是往老和尚房中送三月白的那两个和尚。其中,左腮上有道细疤的笑不露齿,目露凶光,问道:“哪一部分的?说了实话,兴许饶你一条狗命。”
楚金蚨看了邱小虬一眼,忙答:“投靠亲友,失了盘缠,来寻碗饭吃!”细疤脸的和尚就变了脸色,抬手甩出左右两个耳光。
打人不打脸,楚金蚨好几年没挨过这样的打,觉得脸上格外火辣。细疤脸和尚骂道:“猪狗不如的贱民,这话等于放屁!落在了我手里,还玩这个么?寻碗饭吃?你这是偷!你们是贼!理应剥光了衣裳剁去手足挂到路边上示众……”邱小虬急了,道:“不就是两碗饭么?小爷是湘东大王的人,你个秃驴还不给我们松绑?”
“你!”楚金蚨不想让对方知道这些,但为时已晚,邱小虬说:“我们主上是大名鼎鼎的江陵李家,看你们镇元寺的排场,不会连江陵李家也不知晓吧?江陵李家可是湘东大王府里最得势的,你可要想想清楚些。”另两个和尚并不理会这些,细疤脸的和尚凑近了邱小虬的脸,端详一番,转脸对另外两个道:“捆绑结实,扔到柴房里去,我去请师父的示下。”
楚金蚨暗叫不好,那老尚与那对酌之人,听那言谈的口气,又岂能把江陵李家和湘东大王当盘菜儿?万一直接下令杀头灭口,把尸首扔到江里去,岂不是连一点证据也没有?
人生就此完蛋?
就这般稀里糊涂地被人砍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