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小虬在那汉子身上擦干净刀上的血，道：“从小挨了那么些打，恨死了江陵李家的老狗子们，唉唉，今日才知道杀人也不过如此。杀就杀了，你若觉得痛惜，只能说是你挨得打还不够多……”
“阿挪，阿挪呀，老天爷呀，阿挪呀……”汪阿挪的女人衣衫艳丽，袖子上沾满了汪阿挪刚刚吐出的鲜血。
艄公汪阿挪死了。楚金蚨知道，就算没有那汉子一掌击在他胸前，他也活不了几个时辰了。头天夜间亥时吐血一回，今日午时刚过又吐过一回，几个活人能经得起这般吐血？
冷风吹透众人衣裳，这一刻感觉更冷。才不过半泡尿的功夫，船上躺了三具尸体，足以让人垂头丧气
“阿挪呀，你睁眼看看，这都到望见石头城了呀，船靠了石头津，啥吃食没有的呀！”汪阿挪的女人在哭诉，终究脱不了一个吃。她坚信汪阿挪是饿死的：“石头津上了岸，不远就是瓦官寺，过了乌衣巷，就是朱雀航前御道呀，你恨心撇下我呀……”
石头津，朱雀航，台城，御道，瓦官寺，乌衣巷，这不都是今日午间还被汪阿挪挂在嘴边的排场地界？天子脚下，寸土寸金之地，岂能是一般寒门人等能踩踏？
看看眼前，楚金蚨自是恍惚不已，对江陵李家一辈子忠心耿耿的艄公汪阿挪，就这么一文不值地死了。载着十几口子人的这条柏木客船上，从此也就缺了一个主心骨。
受重托送主家女儿李婵媛去广陵城，却又是送亲未遂的汪阿挪，如今死在了能望见石头城的桅船上。这叫什么事儿呢？
楚金蚨思量着眼前失了魂魄的男女老少，也知这些人未见得有多伤心。看他们个个都是眼珠子在骨碌碌地转，就知道人人皆在心中暗暗地寻着退路。
后娘怀里不撒娇，此话一点也不假。汪阿挪的女人在哭，他的小儿子汪筑城已经十四岁，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年纪，却并不像那些殁了阿耶的孩子一般拱进亲娘的怀里。此刻，汪筑城只是怯生生地站在那里独自流眼泪。
汪筑城的亲娘死了十二年了，如今与楚金蚨和邱小虬一样的身份，算是江陵李家的陪嫁家僮。汪阿挪的女人，团团的白脸，早已不顾了往日里在主人跟前的拿捏与体面，细细尖尖的嗓子，哭天喊地，袄子前襟上糊满了鼻涕眼泪：“我的阿挪呀……好歹到了白鹭洲，就能吃碗热汤面，阿挪呀，上岸就有饭吃，你个死鬼等等我呀……”听那意思，像是她也不想活了么？要随了她男人去？
汪阿挪女人所言白鹭洲，在建康城北长江水面上偏南一片汪洋中，洲上原本有十几处店家客舍供过往船只歇脚，补充舟中日月供给。楚金蚨听汪阿挪说起过白鹭洲上的暗门子生意，那都是十几年前，汪阿挪跟着江陵李家的管事祝连福，跑水路走州过郡的见识。
不知这世道乱了之后，白鹭洲上那些店家还有几户能坚守生意。
“人在仕途与名利面前，一旦堕落起来便没有止境，阿姊那一船嫁妆让小人算计了去，我等众人都没了退路，更没了回江陵的活路，从今往后你们也得借道石头津，上岸之后各自想个去处才行。”这话是楚金蚨昨日夜黑间从汪阿挪的嘴里听来，过后细想难免后脊梁一阵冰凉，汪阿挪在昨日就知道自己要死了么？
建康城北，石头津一带，江面宽阔到让人绝望。眼下，不过酉时二刻，灰黄的太阳却已跑进乌灰的云彩后面去，船头有凉风往衣裳缝里钻，浑身上下早已没有一丝丝热乎气息。
暂不到天黑的时辰，女人藕断丝连般的哭叫声，让人听得直想跳进江水里去冷静一番。楚金蚨站在船头，放眼四望，前后左右全是灰蒙蒙的混沌。船上倒下了艄公汪阿挪，也就没有人再摇棹，帆也落下来了，只剩下孤零零的桅杆立在那里。船就在原地摇摆不定，有浪拍到船艕上，水花顺着柏木板的缝隙渗下去，只留下一团淡淡的水腥气。
身上冷，腹中空空，船舱里湿冷。楚金蚨想生一堆火烤烤，不过他也知道那是不可能。船上没米没面，也没有松木劈柴。若能生火，不就有碗热汤面吃了么？有碗热汤面吃进肚子里，还能死人？以前听说过的饥寒交迫，暴死街头，原来也不过如此。似乎一辈子就是身强力壮，见活儿就干的汪阿挪死了，眨眼功夫就少了一条人命。
汪阿挪是饿死的么？他也不过才五十七岁，算得上是江陵李家的半个主心骨。这一回，从江陵顺流而下，走水路护送李家阿姊出嫁广陵，一路上柴米油盐事无巨细全由他说了算，谁相信他会饿死？
“阿挪，你合上眼去吧，下辈子投胎托生个好出身，别再这么个劳碌命，随便托生在世家大族，手指头缝里漏一点碎银子，也都够几家人吃一辈子。”汪阿挪的女人像是哭得累了，半坐半倚在船舷上唠唠叨叨：“你死在这船上，又赶上这乱世，可叫我让你上哪里入土为安？沐浴饭含、衣衾、棺椁……唔唔唔……坟墓选在哪里？归葬吉日如何选？可怜你下了一辈子苦力气，临死连口热汤面也没吃上……”
天哪！都什么时候了？还惦念着做给活人看的这一套丧葬礼仪？还棺椁？还归葬？江面上到处都是漂着的死人，他们往哪里归葬？
楚金蚨不想听这些，汪阿挪女人的话让人听起来好没有道理，下辈子都托生在世家大族了，怎么还是随便托生？这就好比说一个年轻人，爹娘都是厅局级干部了，还希望下辈子托生到一个不那么普通的家庭？这不是矫情么？正像现如今的这世道，可不就是拼出身、拼爹娘、拼人脉、拼学历，最后才是拼能力、拼运气么？
冷风中思来想去，楚金蚨还是有些恍惚，站在我与人合租的阁楼北阳台上，就能看见四面荷花三面柳的大明湖，对，就是曾经一个皇帝遇见美丽女子夏雨荷的大明湖，那一片水面波光鳞鳞被四周的高楼包围……且慢，只是，如何被这女人一哭叫，站在这船上，就是看见石头城了呢？石头城在南京，大明湖在济南，两地相隔一千多里，难道我也穿越了不成？
“阿挪，我的阿挪呀，你死了，我可咋活呀，你让我咋回江陵去……阿挪呀，恨心扔下你儿子也不管呀……”女人在哭喊中诉说往事，楚金蚨渐渐清醒，似乎想起来一些过往：汪阿挪是船上掌舵老把式，几天粒米未下肚，又一直在摇棹，突然口吐鲜血，晕倒在地，渐渐气息不存，这难道真的就是累死了吗？
就在头一天亥时末刻，黑灯瞎火的船舱中，汪阿挪紧紧地攥了楚金蚨的手，一度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回光返照，汪阿挪反复叮咛：“孩子你够聪明，也蛮懂人情世故，眼下这逆境，也只是暂时一点挫折，你万万不要灰心，务必沉住气，千万信了我的话，只要你能找到一卷《勾命诀》，哪怕只有一卷，只要带回江陵，湘东大王殿下自是不会亏待了你。我也算是跟着湘东大王混了一辈子饭吃，大王的人品还是没得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