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东去,浊浪翻滚。
水天一色处,团团薄雾中,石头城若隐若现。城上,守卒挪动缓慢,似是心情不爽。箭楼下,军旗暗淡低垂,不时闪过银色剑光。眼前这江面上并不平静,冷不丁地会有丢盔卸甲的兵士尸首随波浪浮起来,眨眼间又沉下去,不由得令船上几个少年人心惊胆寒。
这一日,太清二年,十月丙辰,后世之人推算为公元548年,农历十月二十九。临近黄昏时分,长江南岸一带水面浪花起伏。建康城正北方向,寒风萧瑟,石头城上的大王旗也不知又换了几番。
离石头城下不远的灰暗江面上,一艘看起来还算簇新的柏木客船随波漂荡,似是没有了方向与主见。
江面上,水浊风疾,恶浪汹涌。浮着枯枝草沫的漩涡里,被卷入水中又漂浮上水面的尸首,或男或女,或老或少,或缺胳膊或少腿,或身首异处。更有衣不遮体者,小腹扁平,四肢修长,看上去还算年轻。又或是身上扎满箭羽,或面目狰狞,死相不雅。
在柏木客船上几个少年人看来,那当然是两军交锋战败阵亡的部曲士兵。
连日来,这船由广陵城西北门码头逆水而上,本已有些艰难,临近建康城这几日又时时遇见水面上翻滚浮沉之各式尸首,也就难免让船上众男女惊叹之后胡乱猜测一番,又不免感叹、惊恐、议论纷纷:太清盛世,朗朗乾坤,如何这么多死人被投进了大江中?看那些身上衣衫完整体面之人,尽是绫罗而鲜有麻葛,本应安享富贵,如何死于非命?
京师建康,天子脚下,虎踞龙盘的风水宝地。这些日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
少年楚金蚨衣衫单薄,迎风立在船头,早已被吹得手脚冰凉,却又不知如何是好。
离他三尺之外,十七岁的邱小虬面无悲伤,只是紧紧地攥着腰间的铜柄镂纹短刀。他看了楚金蚨一眼,冷笑道:“依我看来,这狗世道,真的是要完他耶娘个蛋啦!”见楚金蚨不搭腔,又道:“你说,广陵城里,咱们的的新姑老爷,到底是死是活尚且未知,如今咱们又被困在这船上,岂不是等死?搞不定哪天,咱也得跟江里这些冤死鬼做伴儿去。”
船右边,十丈开外的水面上,一条破旧乌篷船顺水漂流,缓缓而过。船上一对夫妻,右衽交领的细葛布衣衫虽单薄,但细看尚算整洁。夫妻身边偎了三个孩子,两个男娃七八岁的模样,一样的单衣薄衫。另一个女娃娃更小些,穿了一件江米绸对襟袄子,眼眸中布满恐惧。
眼见了这家人,楚金蚨却叹了口气,小声道:“天知道那家人是逃难?还是去投亲靠友?”
“逃难?哪有带着那么多包袱家当逃难的?”邱小虬咧了咧嘴:“若真是逃难,那夫妻二人可真是太贪了些吧,还带那么些东西做甚用场?眼下这世道,顾命要紧哪!”
楚金蚨正要告诫邱小虬莫在众人面前抱怨世道,万一过几日又天下太平了呢?却看见两个粗壮汉子不知从哪里翻上船来,旋风般跃至眼前,楚金蚨心中一惊,忙又故作镇静地问:“哪里来的鲁莽之人?”
二人身着血污斑驳的葛麻襦袴,手里皆是一样的短刃钢刀。一个小眼睛汉子急吼吼说:“能吃能喝的,快拿些出来!”另一个左右看看,嘴却不闲着,道:“金的银的,绸子缎子,爷不稀罕!快拿些吃食出来!”
邱小虬一时被唬得脸色苍白,往楚金蚨身边靠近了半步,小声说:“这一船的男女老少都……”按他的本意,估计是想说这一船的男女老少好几天都没吃饭了,哪还有吃食给你?
“少跟爷废话!”小眼睛汉子吼道:“快拿些吃的过来,拿了吃食,爷没有二话,转身就离了你们这船,各保平安!”楚金蚨看清了另一个汉子,小圆脑壳,阔嘴,一口白牙。阔嘴汉子瞪了楚金蚨一眼,说:“小阿奴,看面相,你才是当家的吧?都是在外头混饭吃的,我们弟兄也不过是想弄点吃食,不想劫财,也不想劫色,更不想是杀人。”邱小虬忍不住冷笑一声,心中暗暗地骂道:“就你两个,皆是一脸的短命相,还劫色?”楚金蚨怕邱小虬出言不逊激惹了对方,忙道:“敢问两位大兄,归属哪家部曲?”
“噢?归属哪家部曲?”小圆脑壳阔嘴汉子反问道:“看来,你们也是官家部曲喽?”
楚金蚨正要答话,只见当家的艄公汪阿挪从船舱中钻出来,厉声骂道:“哪来的狗毛贼?朗朗乾坤,光天化日,竟也来干这见不得人的勾当?走正道不好么?”
小眼睛汉子瞅了面无血色的汪阿挪一眼,冷笑道:“老东西,快完蛋了吧?咋就站都站不稳了哪?嗯?如何这般不斯文?要不是官家强拉我兄弟二人充军入伙,自家庄子上吃香喝辣要啥有啥,谁稀罕找你们要口吃食?”
楚金蚨极想知道他二人归属谁家部曲,忙道:“两位仁兄莫急莫燥,我们从江陵来,归属湘东大王殿下,万万不可今日伤了和气!”
小脑壳阔嘴汉子一听,竟然哈哈大笑起来:“按理说,我们是淮南太守侯宁那个王八蛋的部下,可那个龟孙子到底啥个样子,谁也没见过他,仗还没打,他就逃了,眼下也可能早已掉进江里喂了王八,依我这几日的见识,你们那湘东王也够呛经得起一战,你想啊,皇上老儿都让人家围在城里好几十天呢,但凡那些儿子里有一个,哪怕只有一个硬气些,嗯?九五至尊的皇上啊,何至于此?”
“放屁!普天之下,哪有尔等低贱之人妄议国是的地场?”汪阿挪骂完,却重重地摔在了甲板上,他的女人赶紧上前搀扶,更有几个女子忍不住哭泣起来。汪阿挪顾不得身边人哭劝,又指着小脑壳汉子,骂道:“下贱狗贼,你若知趣,赶紧离了我们这船……”
小脑壳汉子像是被震慑住,小眼睛汉子却一步跨到了汪阿挪的跟前:“有种啊老小子,听这意思,你算是湘东王帐前的老狗喽?仗义着主子撑腰,你比两旁世人更有脸是不是?可是,你知道如今已是谁的天下?”
“你骂我老狗?”汪阿挪脸色苍白,他挣脱了他女人的搀扶,摇晃着靠近了小眼睛汉子,道:“后生家,这可是你张狂的地场?”小脑壳汉子抢前一步,猛地一掌击在汪阿挪的胸前,骂道:“老东西,小爷顶看不惯你这般依老卖老,都是为奴的贱人,装什么世家子弟!”
汪阿挪应声倒下,楚金蚨上前想去扶一把,却没留心身后的邱小虬顺势把手中短刀插进了小眼睛汉子的肋间。
短刀插进去,血渗出来,半拉身子就歪了下去,倒在汪阿挪的跟前。众人尖叫起来,几个年轻女子的哭叫声更让人心烦,楚金蚨就更清醒了些。
这就是杀人啦?不过,楚金蚨一时想不通了,邱小虬此前没杀过人,但他一直在扬言要杀人,今日如何就这般开了头?
同伙被捅了刀,小脑壳汉子顿时傻了,扑通跪在楚金蚨面前,脑门子磕在甲板上“梆梆梆”地响,拱手抱拳道:“小爷开恩,我们不过是想寻口吃食!竟闹出了人命!”
楚金蚨后退了一步,正猜不透这汉子的窝囊心思,邱小虬一刀扫过,小脑壳汉子的脖颈间就喷出了血,他嚎叫着歪倒在楚金蚨脚跟前,那血就顺着甲板缝渗了下去。邱小虬一脚踩住小脑壳汉子的脸,笑道:“世道乱了,你有种去皇城外效力啊,跟我们这一船老弱逞哪门子能?打北边来了那么些赖种,还不够你们杀么?还不够你抖威风么?”
那汉子没答邱小虬的话,嘴里有血流出,眼神却是停滞在惊恐里,慢慢地不再嚎叫,不再眨眼,脖颈间不再流血,像是死了。楚金蚨这才回过神来,道:“小虬,这可是两条人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