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意为之的努力之下,不到一星期时间,孙少平就恢复并提升了和润生的关系。两人关系本来就不差,只是性格不相合,不像金波那样亲密无间罢了。
但如今不一样了。
孙少平那经历世事的成年人心态,对很多事多了少年人所没有的包容。
小院整修完成以后,见空着也是空着,田晓霞就把学习班挪了过去。
那样会更隐蔽些,少干扰。
如此,孙少平再去城关小学,理由就显得不那么的充分了,但能影响到润生,事情就忽然又变得简单了起来。
最起码,他和田润生成双入对的出入城关小学田润叶的宿舍,就变得经常,而且也理所应当的极为正常起来。
弟弟黏姐姐,没毛病。
润叶知道是孙少平唆使,因为润生根本没这么黏她的,但她也无可奈何,因为她总不能阻挡弟弟来看姐姐吧。
不过,如此一来,润叶那失恋后的灰暗生活里,倒是难得的多出了一抹亮色。即便没有了爱情,生活似乎也不是那么的难以度过了。
潜移默化的开解,
不动声色的支持,
力所能及的声援,
尽量让她不至于那么的孤单,这也是孙少平目前唯一能想到的,可以给他的润叶姐提供些简单帮助的地方了。
人力时而有穷,他又是一个穷小子,农二代,能做到的事情实在有限。
这期间,孙少平找了一个活。
在县城的煤厂指导别人打煤球,并利用空闲的时间给城里的人家送煤球。
想改变命运,得先从改变自身开始。自身强大才是改变一切的奇点。
孙少平盘点自身所长,能拿得出手而且是目前能做的,似乎也只有这个。
梦境里,他在铜川煤矿干了十多年,直到那煤矿工人的宿命最终到来。
对于煤,在原西全县,应该不会有人能比他更为了解的了。
煤有明煤、烟煤之说。
明煤最好,是块煤,无烟还火力大,所以又叫无烟煤,是工业级最好的煤;烟煤介于褐煤与明煤之间,因挥发量大而有呛人烟味,燃烧值要低些。
一般家用的煤球都是用粉煤、碎煤做的,大多是混合煤,需要和以黏土便于结渣,不同的煤质配以不同比例的黏土,燃烧效果也各有不同。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经过孙少平指导制作出来的煤球,不仅火旺,还耐烧。
关键是,煤厂每次进回来的煤,品质都不一样——那本来就是下脚料嘛。
所以,孙少平很顺利就获得了那份指导工作,报酬是每月八块钱。
如此,加上他利用休息时间送煤球的收入,手里少有的破天荒有了活钱。而且似乎有越来越多的趋势,因为天气日趋转冷,做饭取暖都是需要烧煤的。
送煤球算是个力气活。
用的是架子车,长长的那种,后稍垫一个橡胶轮胎,以避免磨损车尾。
装满煤球时,人拉着上坡时头伸得老长,身子能趴到地上;下坡时又要千万小心,要用尽力气顶住车辕,靠后稍垫那个轮胎的摩擦来阻慢车速,以免得不小心把煤球给颠碎了。虽然拣回煤厂还能重复利用,但也费工不是。
架子车是孙少平借工友们的。
他们休息时,他就借来用用,需要花掉他一包烟的成本,基本上算抽成。
到了地方,送煤工要一摞摞的帮客人卸下码放摆好,不但要摆得整齐不碍事,还要防雨水防碰撞,这是必要的售后服务。
更重要的是,嘴要甜。
服务性工作嘛,好评全靠嘴。万一人家不满给个差评,差不多算是白干。
如今虽不至于那样,但如此以来,少平也多了不少他们介绍来的订单。
这对他的兼职事业很重要。
所以,送煤球不仅是力气活,也是技术活,还很考验人际关系处理能力。
而这些,都是以前的孙少平所欠缺的,但有梦境里一世的经历,一切都变得简单多了。
能抱着一百多斤钢梁铁柱耍的攉煤工有的是力气;能顶着哗哗往下掉的矸石,在煤溜子、荆笆和搪采棍间零活游走,见缝插针挂梁的斧子工不缺胆色、眼力和技巧;能摆平煤矿工人的领班也绝对不缺对人性的认知和手段。
所以,上工还不到一个月,孙少平就已经是比煤厂里最出色的工人还要出色的临时工了,尤其他把群众关系也处理得特好,煤场的厂长就很满意这点。
星期六这天,上午放学早,下午没课,城外的同学们纷纷回家过周末了。
孙少平见时间还早,就借一个回家休息的工友的车,打算先送两趟煤球。
第一站是运输公司的家属院,从煤厂过去,需要爬一个长长的大陡坡。
车辕上挽着的套绳扣在肩胛上,死死的勒进肉里,孙少平挣着命,使出浑身的劲拼命的拉车,两只手都快要趴到地上了,双腿打颤,浑身大汗淋漓,气喘得像是拉风箱,早上吃的黑馍馍早已消化殆尽,此时腹内发出一阵阵鸣声,像机器宣告燃油耗尽时的最后嘶鸣。
他开始后悔,出发之前应该先垫吧点吃食的,哪怕喝口水也成呀。
但现在后悔没用,孙少平拼命的和车上的六百块煤球叫着劲儿,一步步的努力着,弯腰似弓,像黄河岸边那些手脚并用、匍伏在石壁小道上的纤夫。
正在孙少平心里哀嚎,马上就要坚持不住的当口,煤车忽的一顿,随即竟变得轻快了起来,他无暇理会原因,忙不迭的加快脚步,迅速通过长坡。
到得坡上,孙少平靠边停住车,胡乱抹了一把汗就转过车尾去查看究竟。
“金波?”
“不是我还能有谁?”
金波常帮他送煤球。
“少平,送完这一车还送吗?”金波问。
“还有城关小学食堂两车,前天定下的,要我这两天送去,咋,你有事?”
“干脆让我爸开车帮你拉一趟。”
金波家的情况比孙少平要好不少,所以想事情的角度也和少平不一样。
他爸金俊海平日常跑黄原到蒙省那条线,而原西县和双水村本就在这条线上,往来的确会方便许多。
“你说啥哩,那我成啥了,我这是勤工俭学,挣钱排在勤工后面,锻炼才是第一哩,用你爸的卡车拉煤球,不成了大炮打蚊子了嘛,莫要再说那些。”
“我这是心疼你。”
金波劝道:“你连五分钱的丙菜都舍不得买,一顿饭就吃俩黑馍馍,那是金光明他爸喂牲口都不用的高粱,平日学农都能累昏过去,现在拉这么重的煤车,咋能顶得住嘛。”
金光明他爸是地主,后来被打倒了。
黄原上都认为,高粱是最没营养的粮食,少平记得父亲讲古时曾经说过,旧社会地主喂牲口,确实都不用高粱。
“我现在不是挣钱了嘛,一顿可以吃五个黑馍馍了,煤厂还有伙食哩。”
“少平,你咋突然变化这么大哩?”
“活人不能被尿憋死,人穷就得自己想办法呗,我这也是努力进步。”
“那变得也太快了些。上次你借我的自行车回村,碰到啥了?”
金波到底敏感,两人也的确是太熟了。也是,一个村里的娃,从小一块光屁股耍大,小学同班,初中同班,高中又同班,而且少平家里六口人,只有一孔窑,长大后家里住不开,他和妹妹一直住在金波家里,想不熟都不成。
“没啥,就回家看了看。”
“不对,少平,你有事瞒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