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润叶就在孙家。
孙少平和兰香到家的时候,还能看出一些迹象,家里应该曾经乱成一团。
但是显然,那些都被田润叶给神奇的摆平了。姐姐兰花显然哭过,眼圈红红,泪痕犹存,此时却有些喜笑颜开的模样;妈妈正张罗着喂猪,脸上尚糊着泪迹,神色却是放下负担的轻松样子;而奶奶则靠在被子上吃蛋糕,显然是润叶姐刚才在镇上买的那些。
还真是女生外向呀。
润叶姐则在给奶奶梳头,两人还有一嘴没一嘴的说着什么;猫蛋狗蛋噙着泪,手里却各攥着几个糖果吃得正欢。
家里有个立事女人,果然不一样。
“润叶姐真厉害!”兰香由衷赞叹。
“你也会很厉害的。”
“我?”小兰香认真想了想,摇摇头,“润叶姐能吃公家饭,我做不到。”
你能上天,比所有人都厉害。
“少平,兰香,傻愣着做甚?”
母亲喂猪回来,见儿子闺女傻站在一旁愣神,出言责备道:“润叶都过来好一会儿了,你们咋这么晚才回?”
“我去拾柴。”
兰香留下句话,不讲义气的跑了。
“姐让照门,我们去了罐子村。”
少平应付了一句,对姐姐兰花说道:“姐,天晚了,你还是早些回去吧,姐夫在工地好着呢,你甭担心。”
“我不担心呢。”兰花笑得踏实,“润叶说不会枪毙,过几天就能放回来。”
“你盼他回来做甚?我看让他在工地上劳动挺好,这样还能在家陪着你,总比在街上县里到处跑着做逛鬼好。”
“哎呀少平,咋这样说你姐夫哩?”
这就是姐弟俩的认知不同了。
在少平看来,姐姐嫁给王满银,纯粹就是个错误——她鬼迷心窍,大哥犯了教条,爹又拦不住,终于铸成错误。
王满银爷爷抽大烟,爹是二流子,到他成了远近闻名的逛鬼。那厮胆小怕事,好吃懒做,唯喜闲转,大本事没有,小毛病一身,做小生意挣点钱全填进肚子里,家里穷到连炕席都没一张。
六年前,不知怎的哄得姐姐高兴,非要嫁给他。纵然爸爸竭力反对,但姐姐无知无畏,以死抗争;刚主事的大哥读书没读透,硬搬教条,坚持认为“婚姻自主”,极力劝解爸爸不要干涉姐姐的选择……结果就造成如今的局面。
男人不种地,不养家,一年年在外面逛逛悠悠,欠下一屁股债,过年都不敢回家的;姐姐却不抱怨,不攀比,家里地里一个人操磨,拉扯着两个娃娃死心塌地的过日子,一心一意的宠男人。
在兰花看来,这是一个在没有什么光彩的青春年月里,第一次给过她爱情欢乐的男人,她孙兰花深爱着的男人!
穷她不怕,因为穷惯了。
哪怕再穷再累,只要看一眼身边的男人,她就无比的充实和幸福。
所以,深知这一切的孙少平也不和姐姐争辩,妥协道:“要紧是他要在你身边嘛,整年在外不归,有他没他还有甚的区别?到得晚上,连个暖被窝的人都没有,所以呀,你莫心疼他,不就是拉土嘛,咱爸五十多都能做得,他做不得?他身体结实着咧,累不死。”
什么暖被窝!
“你又乱说。”兰花红着脸嗔道。
此前她最着急的是大弟少安不在,心里没依托,但润叶回来三两句分说完情况,尤其田主任家女子还去了工地,她就更不担心了。
田主任是大官,兰花还是知道的。
而润叶此时已经知道,她要找的少安去了米家镇,今晚怕是回不来了。
米家镇在临县,是个大镇,虽同在一个沟道,距离双水村有三十里地呢。
润叶稍微有些遗憾。
但毕竟明天就能见到人,尤其还可以提前去路上堵他,那就再好不过了。
田润叶心里拿定了主意,嘴里跟老奶奶掰扯着“劳教”的问题,逗她乐呵。
“奶奶,不是猫叫,是劳教!兰花姐夫犯了错误,人家让他劳教!”
老太太七十八了,有些耳背。
田润叶过来的时候,全家上下哭做一团,老太太怀疑是少安出了事,也在大声哭:“我那苦命的安安啊!我那没吃没喝的安安啊!我那还没活人的安安啊!哟哟哟哟哟……”吓了田润叶一跳,差点当场软瘫到脚地上,问明情况后,发现是个大乌龙,笑得又差点不能活。
老太太此时已经知道,出事的不是她大孙子少安,而是兰花女婿王满银。
对她来说,兰花的女婿虽然也重要,但终究没家里其他人更重要,所以,她也就有了和润叶逗闷子的心情。
“人家让他猫叫?”
“说了不是猫叫,是劳教!”润叶道。少平忍不住在旁边大声补充:“就像学生娃调皮,叫先生训了一顿!”
老太太摆手,示意孙子滚一边去。
“润叶,你早说嘛,训一顿算个屁事,少安他妈不经事,就这还值得老老小小哭一场?旧社会,先生拿铁戒尺能把念书娃的手都打肿了,像发面馍馍一样,训一顿算个甚……”
“是,是,是我错了,”润叶满口应承着,“奶奶累不累?要躺下歇歇吗?”
少平道:
“润叶姐,我给奶奶买了眼药水,你给她点上,很快就能睡着。”
说着,他把眼药水递过去。
老太太浑身都是病。尤其是眼病,已经害了许多年,家里买不起药,奶奶也不让买,终于就拖成了慢性老红眼。
润叶接过,举着对老太太说:“奶奶你看,少平给你买的药,是治眼睛的,我先扶你躺好,然后给你点上。”
老人的红病眼顿时一亮,塌陷了的嘴巴蠕动着,却吃力地抬起手在润叶的头上抚摸了半天,“安安好福气哩……”
她年纪虽老,心却不糊涂。
小孙子穷得裤衩子都没一条,哪来的钱买药?润叶每次回村都来到家里探望,为的是啥?老太太全都门儿清。
田润叶闻言鼻子一酸,眼眶有些湿热,“奶奶,我现在就给你点上呀。”
少平见此,开始安顿其它事。
“姐,既然你不愿回,就先给咱做饭吧。妈,你把家里的高粱和黑豆装一点,再腾出一床铺盖,我一会去给姐夫送到民工大灶。晚上你和姐姐就在这窑里住。如果我哥不回来,就叫我爸住到他的小窑里,我和兰香还是都到金波家去住;万一我哥回来,就叫他到队上的饲养室凑合一晚上,反正他熟……”
少年俨然已经成了家里的主事人。
哥哥不在,爸爸在工地,母亲和姐姐没主意,那就由他来安排眼前一些最当紧的事。反正梦里也做过的,熟悉。
老太太点了眼药水,安然睡去,田润叶告辞回家,少平送出来。
“少平,你姐夫的事晓霞说……”
“姐你不用管,我有办法,我还是想将错就错,让他在工地上继续劳动,回头我去找晓霞说这事,应该能办。”
“啊?”
“那样他才能在家守着我姐……”
“噢……”润叶明白了,开始关心起自家的事,“那明天的野炊……”
“村里人多,咱不去神仙山了,去北山,就在去米家镇的路上,我知道有一处山坳,很偏僻,还有条小河哩……”
润叶大喜,少平弟弟太知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