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到罐子村，终于骑车跑在前面的润生突然刹住了车，“兰香，咋的了？”
金波随即也跳下车子。
“润生哥，润叶姐，金波哥，”兰香小跑着迎上来，脸蛋上还挂着泪珠。
“哥，姐夫他……呜……”
来了！
在这里遇见妹妹，让孙少平忽然想起了一件闹心的事，不过，随着一连串的事情被证实，少平表示已经麻木了。
“不就是被拉到工地上劳教了嘛，他又没死，哭甚哩，走，跟哥回家。”
小兰香愕然，小嘴张着，泪珠还挂在脸上，萌萌的，“姐还让我照门哩……”
她委屈的小声说着。
兰香今年十三岁了，身体已经扯开了条，尽管穿着一身旧衣服，但乌黑的短头发剪得整整齐齐，白白的脸盘加上尖俏的下巴，一副非常可爱的小模样。
“你怎敢晚上一个人住在这？再说了，这家里有什么金子银子要照哩？就几个破盆烂碗，白给贼娃子都不要……”
田润叶推了他一把，“少平，别犯浑。”她着急的问兰香：“为什么劳教？在哪里劳教？兰香，你哥说得可对？”
兰香嗫嚅着：
“就在咱村，说是贩卖老鼠药……”
金波他们面面相觑，还是晓霞反应快，突然道：“我给我爸去个电话。”
“不用。”少平扯住她，“不值得。”
“咋不值得？”晓霞有些激动，“他们的这种做法是体罚，是瞎胡闹！这太不像话了，把老百姓不当人看，我爸要是知道，他一定也会阻止的，你莫管，这事必须制止。”
“你不知道我姐夫那人……”
少平解释道：“反正先不用管，拉几天土还死不了人。再说你爸现在已经很麻烦了，不合适因为这事再烦他。”
晓霞狐疑的看少平：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对了，咱们一起回的，你咋知道你姐夫劳教了？”
就是呀？在场所有人都齐齐地看向孙少平，连小兰香也不例外——
二哥真的跟以前不一样了呀。
未卜先知似的。
少平黑着脸，“前些天他在县城兑人家的老鼠药，我转街时看见了……”
“那也……”晓霞欲言又止。
“这样吧，”金波适时出言打断晓霞还没说出口的话，请示道：“润叶姐，咱先回村看看再说？抓药得对症，这里留给少平好了。”
金波知道少平姐夫的事，猜到少平应是有所考虑，作为朋友，他得帮忙。
他提的这个意见还是很中肯的。
所以，获得大家的一致认同，连田晓霞也不例外，觉得很有道理。
于是田润叶问兰香：
“你姐呢？”
兰香还有些抽噎，“我姐抱着猫蛋狗蛋去我家了，还让我留在这里照门……我急得不能行，就在路边等我哥……”
猫蛋狗蛋是孙家大姐兰花的两个孩子，猫蛋四岁，是个女娃；狗蛋两岁，是个男娃，王满银这小子很好命。
“那，你大哥呢，他在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兰香抹泪。
“我和金秀刚放学还没回家去，我姐就在这里把我们拦住了……”
金秀是金波的妹妹。
小兰香和金波的妹妹金秀同龄，关系类比少平和金波，好到像一个人。她俩今年刚上初中，兰香住不起校，于是金秀就陪着她，学校村里每日里往返。
田润叶拿了主意，对少平道：
“那我们就先回，你随后跟来，晚上我去你家，明天的事……”
“不影响。”少平回道。
他扭头对金波说：“那你们骑车先回。面先搁在你家，罢了我去取……”
孙少平虽感到难受，但并不着急。
因为着急没用。
有些事，躲是躲不过去的。虽然这件事会把他们家在全公社扬臭，更有可能会因家庭成员有政治问题而影响他们兄妹的前程，但摊上了就是摊上了。
反正债多不愁，也不差这一件。
而且，家里眼下最重要的事也不是这个，而是大哥和润叶姐的婚事。
那关乎未来！
“好，给你留下一辆车。”
金波跳上润生的车，跟着走了。
“哥，”
见人都走了，小兰香扯扯二哥的衣襟，小声道，“苦了姐姐哩，她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姐夫再劳教，丢人不算，还不给工分，一年下来不知要多花多少粮钱呢，咱家欠了多年的粮钱都堆在一起，塌了一河滩，还不了帐……”
“王八蛋！”少平气愤地骂了一句。
全部精力都用来活着的人啊，就不能出点事，一旦涉入是非，可能一辈子就再也出不了头了；而少平人生这九百里路，要想走出去，首先要解决的就是家里的牵绊，否则，一辈子都没戏。
“走，咱也回村子去！”
“那照门的事……”
“上去把门一锁，咱回家去。”
“行！”兰香其实也早就呆不住了。
于是，兄妹俩把罐子村姐姐家的门一锁，少平骑上金波留给他的自行车，带上妹妹兰香，一起回村去了。
罐子村距离双水村也就五里路。
加上又是一路下坡，自行车还没蹬几下，差不多就到了，站在距离村子一里远的地方，远远就能看到村头的公社农田基建会战工地。
就在东拉河对面的半山坡上。
高音喇叭吼叫着，满山红旗招展，人群像蚂蚁，人声像赶会，乱纷纷、乱嘈嘈，一副热火朝天的繁忙景象。
他们的姐夫就在那里劳教。
他们的爸爸是基建队的，必然也在那里；身为大队支部委员，又是村里基建队长的二爸肯定也会在，若是沿公路回去，对面工地的人肯定都会看见的。
众目睽睽，无所遁形。
“瞧呀，快看呀，那就是逛鬼王满银的小舅子和小姨子！”
真丢人啊！
兰香已经是知道羞丑的年龄，有些望而却步，孙少平却是自己给自己鼓鼓气，问妹妹：“兰香，敢不敢闯过去？”
“要不，咱绕着从山背后回家去？”
兰香想出个聪明的办法。
少平决定迎难而上，于是他说：
“事实就是事实，早晚要面对，我决定闯过去，待会儿还要去工地。
兰香，你敢不敢？”
“啊？”兰香有些懵。
“二哥，你不会真中邪了吧？”
说着，就掂脚尖想去摸二哥额头。
少平摁住她的小脑袋：
“我好着呢。这叫迎难而上，勇敢面对。只有面对问题，正视问题，才能解决问题。兰香，是疮早晚得剜掉。”
那得多疼呀！小兰香打了个寒噤，但又觉得二哥说得好有气势，好有道理，咬咬细牙，决定学习刘胡兰。
于是她毅然决然道：
“二哥，我陪你。”
随着他们走近，越发的看得清楚，工地现场人群纷纷，红旗招展，喇叭吼叫，黄尘飞扬，端的热闹非凡。
“二哥，看！那不是姐夫？推车子的那个！看，还是爸爸给姐夫往车子上装土哩……”
少平当然看见了。
让亲人给被劳教的人装车，是工地上的有意安排，为的就是陪着丢人。
杀人诛心。
这时，工地上已经有人开始注意到他们兄妹俩了，不断的指指点点。
孙少平感到眼前一阵阵发黑，便悄悄拉了妹妹一把，说：“咱们回……”
因为他还看见了田晓霞。
彼时，她正由金波陪着满场跑，不断的找人聊着一些什么；田润生显然是被他俩拉过去的，不愿往前凑，也不敢偷偷跑掉，只好保持距离跟在后边，东瞧瞧西看看，装不认识，别扭得很；另有两人跟在更后边一些，一个不认识，另一个歪戴帽子趿拉鞋，破衣烂裳的。
明显就是他们的二爸孙玉亭。
润叶姐不在，不知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