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逐渐的麻胡了起来。
月亮爬上神仙山和庙坪山,从高空俯瞰着大地和双水村里的人家,暮色渐合,轻纱似的雾气和着袅袅炊烟,开始笼罩这座古道上的小村庄,玉带似的。
孙玉厚回来的时候,一切风平浪静,逛鬼女婿的事好像一点也没影响到家里,老汉原本黑森森的脸涌现惊异。
少平母亲见了,忙道:“润叶下晌来过了,说兰花家的很快就会没事。”
孙玉厚“哦”了一声,也不看人,拿出烟锅在烟布袋里不停地挖着,“把家里粮食准备一点,再腾出一床铺盖……”
“那些我都准备好了,平娃子说,晚会儿他就给兰花家的送去大灶上。”
老汉脸色缓和了下来。
“少平他人呢?”
“去金波家了,说他同学来了村里,有些事要先安置下,快回来了……”
正说着,少平回来了,怀里抱着狗蛋,手里提着一个袋子,兰花的大女猫蛋跟在后面,正和一根柳条较劲儿。
老汉看了看,大约是在做柳笛。
又是一年了呀。
他有些感慨的看了眼小儿子,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少平已经跟他哥哥一样的高大了,就是显得饥瘦了些。
唉,家里穷,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手里提的啥?”
“润叶姐给的白面。”
少平扬了扬袋子,“我同学来了,原想来家里招待下,出了我姐夫这事,明天怕是没时间了,我想让我妈炒些面棋子,给她带去城里吃。”
老汉“唔”了一声,问:
“工地上那女娃?”
“嗯。”
兰香也捡柴火回来了。
“哥,花椒芽!”她递给少平。
“正好给晓霞姐做面棋子!”
“哪里来的?”少平问。
“后河湾,临水的野椒发芽了,晓霞姐好运气哩。”兰香兴奋的显摆。
“扎手了吧?”少平心疼妹妹。
“没有。”兰香背着手不给看。
应该擦些碘酒的,少平下意识的想,可这是小山村,哪有那高级东西。
只好作罢。
老汉看着儿女,又是一阵子自责,小女儿都上初中了,身上仍然穿着前两年的旧衣裳,好像还没穿过新衣裳哩。
他站在自家院子里,不停地挖着旱烟袋,高大的身躯佝偻着,失神地望着东拉河对面黑乎乎的庙坪山。山依然象他年轻时一样,没高一尺,也没低一尺,可他已经老了,也更无能了……
“爸,吃饭吧。”
兰花盛了碗稀饭给父亲端过来。
高粱黑豆钱钱稀饭,就是高粱面稀饭,里面煮些黑豆砸的钱钱做嚼裹。
聊胜于无罢了。
“你婆呢?”
“在吃哩。”
“让两个娃先吃。”
“润叶拿了点心过来,早吃饱了。”
母亲装起一罐高粱黑豆钱钱稀饭,心疼女婿的她,又特意在饭罐上面的碗里,放了几个黑馍馍和几筷子酸白菜。
这是给王满银准备的晚饭。
别人再看不惯,那也是自家女婿。
孙少平匆匆吃喝了一点稀饭,就提起饭罐,扛着一小捆铺盖卷出了家门。
双水村正处在一个川道里。
从米家镇过来的公路,沿着川道,自北向南,横穿双水村,直通向石圪节公社所在地,然后继续通往原西县城。
东拉河自南向北流淌,一直和公路伴行,流经双水村地界时,把村子一分为二,西为田家圪崂,东为金家湾,然后接纳哭咽小河汇入,继续向北流去。
孙家位于田家圪崂这一侧。
位置就在最南面的村头,独门独院,和村里的其他人家并不相连。
这是后建的宅子。
六零年弟弟孙玉亭结婚,孙玉厚把老宅让给弟弟,举家从田家圪崂里搬出来,先在金俊海家借住了两年,后来在南面村头寻了一片好崖势,开了一孔土窑,一直住到今天。
孙少平下了院前小坡,来到公路上,正碰上二爸孙玉亭匆匆走来。
“二爸……”他打招呼道。
孙玉亭的破烂衣裳连扣子都没了,随便拿了根草绳束在腰上,露出里面几乎变成暗黑色的红线衣,他好像心里有事,正低头走路,听见人喊他,抬头见是少平,于是问道:“少平回来了?”
“下午刚回来。”
“你爸呢?”
“家呢。”
“哦,我找他有事。”
少平没再说什么,两人错身而过。
二爸是个穷积极,不爱劳动,家里光景过得栖慌,却总喜欢跑前跑后的张罗村里队上那些有的没的事,少平不怎么喜欢他,所以很少交流。
刚走过去不远,孙玉亭好像忽然想起什么,转身喊住少平:“平娃子,今儿工地上来那田家女娃是你同学?”
“不一个班。”少平闷声答道。
“那女娃问了你不少事……平娃子,机会来了要抓住,学校里不是只有学习,那可是堂堂县主任家的女公子……”
少平明白二爸的意思,一阵心烦,很不高兴的说道:“我和她不熟。”
说罢转身就走。
刚沿公路向北走出小段路,身后就传来二爸喊人的声音:“噢……哥!噢……哥!”少平转回头,见二爸停在公路边的树下,伸脖子向着坡上的家里喊话,心里不禁又鄙夷了下。二爸显然是因为王满银的事在避嫌,不愿去家里。
少平不再理会他。
从田家圪崂处下到河边,踩列石趟过东拉河,穿过庙坪山下枣林小路,再走过哭咽河上的小桥,就到了金家湾。
他先去了学校。
过了哭咽河小桥不远,有一个小土坪,双水村小学就在土坪上。公社在双水村搞农田基建大会战,学校教室就成了外村民工的宿舍,王满银就住那里。
所有劳教的人单住一孔窑洞,有扛枪的民兵照着,那人少平正好认识。
“根旺哥。”
“少平呀,我正发愁你姐夫今晚上没铺盖哩!”他转身喊人,“王满银!”
“县里来的那个女娃,是你同学?”
“同校。那是润生他二爸家女子。”
“怪不得。”
“咋了?”
“公社徐主任鞍前马后,还允许她在工地上采访……这不,人还没走哩。”
“她还在呀?”
“可不,晚饭都是在大灶上吃的……好女子呀,真不像县主任家的女子。”
“咋这样讲?”
“人俊样,还洋气,能吃苦,又看得起咱劳动人民……啧啧,不简单哩。”
王满银蔫头耷脑的走出门坎,见是小舅子,先是一喜,但见他正在和管教的说话,没敢言声,罗着腰站在一旁。
似乎还有些羞愧的样子。
少平把铺盖和饭罐递他手里,“知道亏心就别做那些羞先人的事……铺盖里还有些粮食,罢了你交到大灶上……”
王满银只当没听见。
他把铺盖卷往旁边一撂,就抓了个黑馍馍猛啃,“你姐和猫蛋狗蛋……”
“他们都在我家。”
“那就好……回去给你姐说,我什么都好着哩!叫她不要急……”随后看了看根旺,附耳悄悄对少平说:“给你姐说,还有剩下的几十包老鼠药,在家里的箱盖上放着,叫你姐藏好,不敢叫娃娃不知道给吃了,叫她把……”
“回头我都给你扔了。”少平怒道。
“可不敢。”他神秘的说道:“我这几天肯定能回家,到时还能卖几块钱。”
“你脸大呀。”
“今天来工地那女子不简单。公社徐主任都讨好,二爸跑前跑后的,她还专一问了我,听说你们还是同学……”
少平愕然。
还真是……鹰飞蓝天,狗走夜道,各有各的道道,逛鬼也有他的独到之处。
他没好气的说:
“别人或许能,但你就别指望了,老老实实的呆在基建队里做事吧。”
“啥?”王满银愣了。
孙少平不再搭理他,回头对根旺说道:“根旺哥,谢谢你哈,我姐夫这里你看紧点,别让他跑了,回头我给你送只鸡吃。”
“孙少平,我是你姐夫!”
王满银激烈抗议,很是委屈。
“所以我才特别关照你呀。”
根旺笑得不能行,答应一定看好。
“笑什么呢?”
田晓霞在窑里正跟人说话,听到院子里有人喊少平,就迎了出来。
“家务事。你忙完了?”
“差不多了。”
“我要去金波家,一起?”
“好。”
看着两人下了学校的小土坡远去,根旺看向王满银,“看见了吗?”
“看见了。”
“听见了吗?”
“听见了。”
“王满银,怪不得我啊,是你惹恼了自家小舅子,后面好好表现吧。”
王满银心里发慌,忙把剩下的两根大前门烟全塞到根旺手里,“帮帮忙……”
这还是他用倒卖老鼠药挣的钱买的,总共挣了不到一块钱,吃了碗油泼面,买了包大前门,就剩这两根了。
根旺摇头不收,“我得听少平的。”
“你帮我给兰花言传一声就成。”
小舅子不做人,王满银要自救,喊老婆来救驾,现在能救他的只有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