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水岭上淌下的水汇聚成东拉河,瓜藤一般串连起十来个村子,村与村相隔不到十里,一直通往邻县的米家镇。
公路和东拉河伴行。
几个人骑着车,风一般从大坡上刮下来,下山村一闪而过,晓霞在后座上扯扯少平衣襟,“你慢些,咱走后面。”
少平心里一乱,车子晃了晃。
“咋了?”他问。
“我有话问你。”晓霞道。
“问……问我?”
“你以前见过我?”
“没,没有。”
“孙少平,不许说谎。”
田晓霞举拳头敲孙少平的后背。
“我,我说了你可不许恼。”
“不恼,你说吧。”
“我梦见过一个跟你一样的人。”
“学校里男生搭讪女生就这样,跟谁学的?孙少平,你别学那田润生。”
润生无辜躺枪。
“是真的。”少平重申道。
“那你说说,你还梦见啥了?”
“她考上了大学。”
“考大学?骗人!大学都是推荐才能上的,我哥就是,哪里用得着考?”
“我也不知道,忽然就能考了。”
“还有吗?”
“后来做了记者。”
“真的?”田晓霞眼睛发亮,“我真的喜欢做记者诶,太棒了!后来呢?”
“后来……”孙少平心里一阵绞痛,差点控制不住车子,“后来我就醒了。”
田晓霞并不去揭破孙少平这种明显是搪塞的话,转而迂回着问其它:“那你呢,梦里的你最后上大学了吗?”
“没有,我是个工人,掏炭的。”
“那,咱们呢?”
异峰突起,孙少平有些慌张了。
“咱……咱们……没有咱们呀。”
“孙少平,你根本不会说谎。好吧,你答应我一件事,我不就问了。”
“你……说吧。”
“你答应我,等你愿意说了的时候,记得第一时间告诉我。”
“好吧。”
“哈!”田晓霞捶了他一拳,“孙少平,你还敢说没有?!”
孙少平心弦一颤,梦里,她就是这么古灵精怪的样子,一切都是真的吗?
他的心又痛了起来。
好在,田晓霞并没有继续追问,少平放心不少,遂闷头骑车,不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晓霞幽幽说道:
“那个苜蓿也说,以后的大学要考的,他还说,应会很快,说不定我们正好赶上呢,少平,你要努力读书哟。”
“啊?”自行车又是一晃,孙少平努力控制情绪,“苜蓿?”
“你小心些骑。”
晓霞又敲了他一下,“我姐这样叫他的,说他跟谁都谈得来,八面来风,四方受喜,鸡鸭鹅狗猪牛羊都喜欢。”
还有这种说法?少平不知道该咋吐槽了都,“咋那么肯定大学要考的事?”
“他说人们要吃饭,社会要进步,国家要发展,发展经济迟早会成为全国人民的共识,科学种田,发展工业,科技进步,都离不开人才,只有大学恢复招生,才能培养出更多的人才,我爸也很赞同的呢,差不多是真的了。”
“他……还说了什么?”
“他还说考大学是公正公平的摆在每个人面前的进步机会,而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现在学校的正常教学秩序受到破坏,个人若想进步,只有自己努力,那样才能先人一步,抓住机会,早日实现梦想。早一步,快一生。”
少平听了,没再说什么。
这种说法对晓霞来说是对的,但对于他却需要另说了,因为他耽误的功课太多了,而且家庭条件也不允许,谋生将花去他未来人生的几乎全部时间,所以,考大学这条路,他怕是走不通了。
说到底,他们毕竟是两个世界的人啊。
“其实,做记者并不咋好……”
少平小生咕哝道。
“孙少平,你说什么?”晓霞问。
“没,没什么……”
晓霞凝视着少平的后背,脑海里浮现出穆旭来的那晚,她做的那个梦。
好大的水呀!
一路再无话。
他们很快就到了石圪节公社。
公社就在公路对面,一座小桥横跨在东拉河上,把公路和镇子连结起来。
晓霞又扯扯少平衣服,“去镇里,我第一次回来,要给大伯买点东西。”
镇子不大,只有一条五十来米长的破烂街道,唯一像样的建筑就是供销社的门市部了,两人停下车,晓霞进去称了一斤虾糖,几样糕点,出来道:
“走吧,他们应该等急了。”
太阳快下山了。
沟道里明显暗了下来,因为刚出过一身汗,衣服贴在身上,凉森森的,很不舒服,孙少平不禁打了个寒噤。
到中学附近,他们果然等在路边。
金波和润生正对着河对面的两排石窑洞指指点点,说着什么。田晓霞望过去,见是四五间教室,一个小土操场,一个篮球架立在那里,破破烂烂的。
“你们咋这么慢?”润生问。
“我回来看大伯,总不能空着手。”
田晓霞扬了扬手里的东西,很好的解释了晚到的原因,像是未卜先知。
“姐,你也买了呀,给婶婶的?”
润叶俏脸一红,“原本是的,但如今为了显你的孝心,我决定收起来。”
有问题!田晓霞迅速下了判断。
“这就是石圪节中学?”她问。
“是的呢。”田润叶回想起她和少安手拉着手上学的情景,心里甜甜的。
“我那时这里还是高小。”
晓霞又问:
“金波,你就是在这里上的中学?”
金波道:
“少平、润生,我们都是。”
晓霞大感兴趣,“进去看看呗。”
“今天是星期六……”
金波指指学校,“学生老师都回家了,一个人也没有,余下一目了然。”
“那就走时再看。”晓霞放下此事开始嚷嚷:“换人,换人,这回我来骑。”
少平忙把自行车让给晓霞。
“你这是看出便宜来了。”润生道,“后面十里路全是下坡,不用骑。”
“我先不理你。”晓霞大度道。
“姐,我带你呀。”她说道。
“快到家了都。”
“这样才能充分显出我的辛苦嘛。”
几个人都被晓霞的话逗笑了,金波喊道:“少平,老王老位,你带我。”
东拉河在夕阳的辉映下,波光粼粼的流淌着,发出耳语似的声响;路边的白杨树上已经结了穗子,羊胡子一样,被风一吹,毫无立场的左右摇摆着。
晓霞地上拣了两个,插在鼻孔上。
“咩……”
“死女子,净会作怪。”
“咱们家乡真美呀!”晓霞赞叹。“田润生,不许再说大煞风景的话。”
润生只好把刚要张开的嘴闭上。
“金波,唱一个。”他怂恿道。
“唱就唱。”
金波跃上自行车,一只手亲热地搂着少平的腰,一口嘹亮的好嗓音随即就冲天而起,扶摇而上,“提起我的家来家有名,家住在绥德州三十里铺村……”
“信天游咧!”晓霞振奋。
润生吼道:“再唱个提气的。”
“一对对那个鸳鸯水了上漂
人家那个都说是咱们两个好
你要是有那心思咱就慢慢交
……
山那在水在人常在
一对对鸳鸯水呀么水上漂
山拦不住那云彩树挡不住那风
神仙姥家也挡不住人想人
宁叫那玉皇大帝的江山乱
万不能叫咱俩个关系(那个)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