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梦里不同,孙少平没怎么花那笔钱。
星期五那天,他请了半天假到城关粮站,拿润叶姐给他的粮票,按粗细粮比例买了十斤白面和十五斤玉米面。
总共花掉了十元钱。
十块钱二十五斤粮,平均每斤四毛钱……山里的粮食好贵,价比省里都高。
十五斤玉米面全部换成了饭票,这是他打算留给自己应急的,不能总等着金波救援;十斤白面他只换了三斤饭票,用饭票到大灶上换了十五个白馍馍,计划回村野炊时候用,而剩余的七斤白面,他打算明天带回家里去。
晓霞头次回村,他想在家招待下。
比如吃顿油泼面,或者饺子啥的。
买粮食剩下的二十五斤粮票和二十元钱,除过给祖母买止痛片和眼药水花掉五毛,孙少平一分也没敢再花。
好钢要用在刀刃上,这点东西都是润叶姐辛苦攒下的,不敢轻易就花掉。
至于还给润叶姐……他更不会那样去做了,倒不是因为想要贪这些钱。
有些心意,一定要接受。
这又是与梦里不同的处置。
但少平已经不管那些了,他只是觉得这样做或许对,至于梦不梦的,他不打算再想了,难道还要照梦里活一回?
没意思。
更何况,那梦还是苦的。
第二天中午。
孙少平把那小袋面粉和十五个白馍馍提到金波的宿舍里,两个人相帮着把它们绑在后车座的旁边,就准备一起相跟着回家了。
从初中到现在,两人一直就这样。
少平长大后,家里没住的地方,就和妹妹兰香一起,借住在金波家里。
他和金波一起上学,一起放学,骑的都是金波他爸买给他的自行车。同一个班上学,同一个窑里住,两人早就不分彼此了,两年中学下来到如今,金波的自行车都骑坏了一辆了。
“少平,我那女人好看吗?”
捆扎东西时,金波突然问。
“啊?啥?”少平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说那梦里……”
“哦,我哪儿知道,”少平很不负责任的说:“都是听你给我讲的,我没见过人,不过歌应该唱得很好。”
“你这样说,我似乎有些信了。”
“我哥说,梦都是反的。”
学校里此时正乱成一团。
和少平他们一样,家在乡里的同学也都在张罗着回家,每个星期都这样,退潮涨潮一般,全都是闹哄哄的一片。
大家都习惯了。
“去接润叶姐?”金波问。
“她和晓霞等在城关小学。”少平回道。
“润生呢?”
“噫?”
少平四下看看,“我给他说了呀。”
金波大胆怀疑:“会相好了吧。”
“相好?”少平疑惑。
金波没好气,“你以为他常看电影是为啥,男的哪有一个人看电影的?”
“噢!噢……这么快呀……”
少平释然了。
金波道:“你等下啊,我去叫他。我知道他在哪里。”说罢就出了宿舍。
他还是有办法的。
不大一会儿,就把人给揪了回来。
后者很是不满,一见面就埋怨。
“你说你们,急啥嘛,时间还早。”
孙少平解释道:“七十里路呢,赶早不赶晚。答应了你姐,不好迟到。”
金波尤自在鄙夷润生的眼光。
“陆亚珍那样的,你也能看上?还不如侯玉英呢,她至少还有个做门市主任的爹,陆亚珍要脸没脸,要屁股没屁股,要钱没钱,你倒究看上她哪里?”
润生反驳道:“你知个屁。金波,爱情是纯洁的,以貌取人是不对的。”
“屁嘛,你就是看上她那碗大。”
“我没有。”润生矢口否认。
……
孙少平听得笑了。
这年代的高中很不正规,由于环境使然,学习成了一种可有可无的东西,都在“混”,加上活动多接触机会也多,男女之间自然而然就出现了各种早恋现象,少平以前只是没关注过这个,故而没想到润生竟也有这样的一面。
孙少平忽然想到:
每人都有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完整世界,个个世界都是不相同的,在那个世界之外,发生什么事未必都会知道。
所以,哪怕梦里全是真的,也未必是这个世界的全部,因为一个人所能接触到的毕竟是有限的,不足为凭。
少平认真记住了这点。
润生见少平笑得怪异,不满的问:
“你笑啥,你和郝红梅不也是?”
“润生你听谁胡扯,我们那不是。”
“金波说的。”润生毫不犹豫出卖谣言传播者,“大家都这样,瞒啥嘛。”
“润生,她就是借我的书看,不是你想的那样,别坏了人家的名声。”
“噢噢……我明白了。借书还书,夹带纸条……孙少平,还是你的办法多。”
“就你话多。”金波薅住润生,“推你的车去,赶紧走,你姐等急了都。”
“我没车。”
少平道:
“咱走吧,润叶姐肯定准备了的。”
路上,润生忽然爆料:
“你们知道吗?听说学校新来了一位老师,男的,她们说长得很帅。”
“你见过了?”金波问。
“那倒没有。”
“教啥?”金波又问。
“不知道。”润生比划着,“大高个,白净面皮,文质彬彬,好看得很,班上女生都在传,说是有人看见了。”
“陆亚珍说的吧?”
“嗯哪。”
少平状似无意的听着,心里却泛起了嘀咕,梦里学校好像没有这位老师。
田润叶和晓霞果然一人推了一辆自行车,早等在城关小学那里了。
“咋这时才出来?”润叶问。
“是呀,早放学了。”晓霞道。
金波:“润生……”
少平忙打断金波的话:“是我上街耽误了。润叶姐,我带你吧,金波带晓霞,润生先放单,到路上再换。”晓霞却道:“我坐你的车,姐你坐金波的。”
润生不满,“说到底还是我放单……”
“轻松还不好咯?”润叶责备道:“路上有使唤你的时候,且等着吧。”
于是,润生闭嘴。
如果从天空往下看。
肥得流油的关中平原北侧,有一抹黄色山峦,那就是广袤的黄土高原了。
高原上沟壑纵横,土地被流水蚀割得支离破碎,四分五裂,像高原上老人那满是褶皱的脸。即使在这个春花烂漫的季节里,那里仍是一望无际的荒凉。
从省城西行约两百里,走到高原与平原接壤的山里,就到了煤都铜城,铜城沿古道北行四百余里,就是黄原城。
那是古路上的一座古老的城市。
黄原城管辖着包含少平家乡原西县在内的十五个县,历史据说可以追溯至周时,为白狄人居所。周以后,历代设郡、州、府,既屯兵御敌又集散物资,是个有名的重镇。
黄原城再西行约两百里,就是原西县。古道从县城西侧通过,连接着高原上的两个重要地区,直通向北边草原。
而孙少平所在的双水村,以及他们村所在的石圪节公社,就位于这条古路上的一个大川道里,相距不过十华里。
而从县城到双水村有七十华里路。
也就是说,从少平家乡双水村到西京省城,差不多要走九百华里的路。
这九百里路,坐车大约需要一天多的时间。哪怕步行,满打满算也用不了一个月。但若是放在人生里,由双水村而石圪节,由石圪节而原西县,由原西县而黄原城,由黄原而省城,有些人却需要走上一辈子,甚至还走不到。
比如孙少平,他就止步与铜城。
可见行路之艰难。
星期六的这天下午。
五个人三辆车,就走在这条古路上,一个带着一个,你追我赶的往家里赶。追在后边的,反而是放单的润生。
“你们等等我呀……”
“一个人还那么慢。”晓霞道。
润生犟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他们带的是人吗?那是动力!”
“润生你要死吗?”
川道里凉风习习。
出县城时,路面还比较宽阔,再往后就越走越狭窄,五十里后,川道完全消失,两山夹峙着深沟里的一条公路。
紧接着,便到了分水岭。
壁立的横断山脉陡然间堵住了南北通道。公路盘山而上,在山腰捅开一道豁口到了山另一边。路跟陡。五个人轮换着推着车,满头大汗地翻上分水岭。
“好陡的路!好美的风景!”
晓霞叉腰立在山口处,高声赞叹。她第一次回村,难免惊奇,但这对于另外四人来说,已经司空见惯,只觉累。
润生和晓霞斗了一路的嘴,这时趁机反驳道:“你眼里的风景,是别人眼里的行路难,噫吁呼,蜀道难,难于上青天,那个……”
晓霞蔑视学渣,接着吟道:
“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润生……”
“你似乎应该喊哥。”润生抗议。
“就大一个月。”
“道理不用我说了吧。”
“好吧,润生哥哥,你是不是应该为先前那关于‘动力’的说法道个歉?”
“为啥嘛?”迎着姐姐望过来的目光,血脉压制之下,田润生瞬间屈服。
“好好,我投降,我认罪。”
“好吧,看在刚才你说‘风景’和‘行路难’颇有哲理的份儿上,放过你了。”
晓霞不为己甚,大度放过。
润生觉得,他需要转移火力了。
要不,后面一路有他遭的罪。
于是,他决定出卖朋友。
金波不好惹,姐姐惹不起,他看了看少平,觉得大小长短正合适,“你这么爱较真儿,咋不批评说谎的人?”
“谁说谎?除了你,谁会说谎?”
田窦娥坚决揭发,“从小一起长大,我从来不知少平会套野鸡。金波,站在正义的立场上,你说句公道话。”
“你今天话真多。”
田润叶瞪弟弟一眼,“世上那么多事,你知道多少?少平从小在山里跑,凭啥不会?套野鸡很难吗?就算他不会,他哥还不会?下面你来带我。”
“我……”
这还是不是亲姐呀!
润生想说少安也不会,但看亲姐明显要罔顾事实拉偏架,于是知机闭嘴。
他不知道的是,事物是不断发展变化的,会与不会之间,或许只差一个梦而已。以前少平的确不会,但现在……
梦里,他跟着工友没少在铜城周边山林出没。矿上的人来自全国各地,会的本事五花八门,少平着实学了不少。
少平道:“好了,咱走吧,回到村里还来得及下套子。润生,咱一起。”
“你真会呀?”润生有些难以置信。
少平道:“过年刚学的。”
金波指着山下给晓霞介绍:“下了山就是石圪节公社地界。先是下山村,前走十里就是石圪节村,再走十里就是咱们双水村了。一路都有河,很美。”
“那还等什么,走呀。”晓霞雀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