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七星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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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回 留辞书燕青盗御马 重结拜智深言真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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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曰:

北京孤儿,卢府奴仆,水泊精灵。

凭风月技艺,打动花魁,敢惑天子,御笔敕封。

无敌相扑,岱岳庙里,打落擎天柱上缨。

一张弩,专取敌咽喉,血浴雕翎。

谋来清溪宝藏,供同侪英豪九州行。

任兄弟情义,脱去桎梏,快意恩仇,纵横汴京。

江湖浪子,弹剑引吭,问天下谁有不平?

怎奈何,劝君言已尽,前路不同。

上回书说到,鼓上蚤时迁假意喝下宋清端去给林冲喝的毒药,当夜装作中毒而亡。有武松、林冲设计,手下亲随帮忙,就下葬的棺木、坟茔都做了些手脚。那时迁年轻时也多曾盗墓掘坟的,泥里也施展得许多功夫。

有道是艺高人胆大,这时迁被装进棺材里,埋入坟茔,倒不慌不忙,气定神闲的。思量还得等上三四个时辰,才好出去。棺材里漆黑透了,正好睡上一觉。

有看官问,棺材埋在土里,空气不通,岂不憋死?这就看谁来钉棺、谁来作坟了。有道是鱼找鱼、虾找虾、田鸡找蛤蟆。时迁这几个亲随,便也是寻下的飞檐走壁、跳篱骗马、偷坟掘墓、鸡鸣狗盗之徒。

白日间这几个钉棺木,为何特意吆喝些谋逆词句?为的是引人注意他们吆喝的话,便无人注意他们手上,那钉都砸到别处去,根本没钉棺盖。再就是为何墓室四周都大了一遭,只为棺材板四周连上面,都能空着。既便于时迁蹬开盖板,有空间出来,也是预存了好些空气,让他不致憋坏了。

其实盗墓也是一门手艺。懂行的既是进得去,此番都预先做了这许多准备,时迁自然能顺利出去。故而他心中不忙,还睡得着。

约莫三四个时辰过去了,时迁这一觉睡得神清气爽的。便探手去脚边摸过武松放下的大包袱,一件一件摸出器械来。先拿铁锤和凿子,

去撬棺材盖,不想应手而开。这几个就把棺材盖虚搁在上边,还特意斜着搁,留一道缝在那里。时迁心里笑骂道:“岂不是瞧不起我这个盗墓老手?一点难度都不给留。”

抬脚一蹬,盖板朝上掀开了一尺多,滑到一旁去了。时迁心里接着骂:“连土都没往棺材上洒一层,你们当看热闹的都是傻子吗?”

时迁跳上棺材帮,脚踩稳了,便拿锤凿去撬墓盖板。心知盖板上定是覆土了。几下便撬开了,时迁从百宝囊里取把小铁铲,掏挖泥土,思量打洞出坟。未料这几个腌臜东西,只想着让时迁容易脱困,连覆土都未去压一压,松软非常。从下面一淘,噗簌簌那泥土便落下来,弄了时迁一脸一身。

再拿锹往上探时,一个铁镐忽地轮下来,一声脆响,那小铁锹便从时迁手里飞了,不知落哪儿去。心惊一下,时迁手足并用,施个“游龙攀壁”身法,猛地钻出坟茔去,却见一遭儿黑影都吓得跳起来。

原来便是时迁那几个亲随,领着杨志、鲁智深来挖墓救时迁。不想他自家从墓里钻得出来。眼看天明,众人忙把痕迹都填灭了,潜回白箬铺。

一路之上,杨志却笑时迁:“汝前半生净去盗别人的墓了,总在坟茔里钻来钻去的。三国时董卓、曹操都曾盗墓寻财,最可恨五代时温韬,盗尽大唐皇陵一十八座,乃古来最大的盗墓贼。比起古人,汝还当见贤思齐。”

时迁却道:“此番俺自己造墓埋自己,自己坟茔自己盗,岂不是天理循环?”此正是:

孟德墓失鼎,温韬坟碎瓶。盗人必被盗,坑人自掘坑。

鼓上伏一蚤,鼓振蚤亦腾。无处寻踪迹,却来戏坟茔。

放下时迁墓里脱困不提,回头再说宋江、吴用。第二日绝早,起身商议。吴用道:“从昨日花荣箭射林冲看,林冲真个是风瘫了。否则箭射当面,身为武将,不可能不起身躲避。”

宋江道:“林冲既风瘫了,必不能痊,就留在六和寺中,教武松看视便是。武松已设誓了,他那人言出必践,再不必担忧。”

当下升帐,传令各营最后打点行装,明日必得拔营启程了。再言“丹徒县申文书来,报说扬志已死,葬于本县山园”。众人唏嘘几声。杨雄背痈沉重,昨日又被毒箭划破臂膀,已是油尽灯枯,只剩一口气了。都委了武松照管,料理后事不提。

八月三十那日,宋江与诸将离了杭州,望京师进发。秋暑难耐,每日里迤逦行走五七十里,便扎营安歇。

上路两三日,这一晚浪子燕青入卢俊义帐中请安见礼。卢俊义自清溪洞还军后,便绝少发号施令,甚至一语不发。该随宋江去张招讨帐前听令,他便跟着去。不需应卯时,便关在帐中,看几页书消磨辰

光。傍晚饮一坛酒,醉晕了便好去睡。

宋江、吴用有事相商,他并不参言,时而装醉扮痴,万事无策。那两人见他才是“无用”,便渐渐任他自处,不再倚重。这是卢俊义的自保方略。

燕青入得帐来便清洁一番,擦擦洗洗、叠叠拂拂,好似少年时在卢俊义府上伺候时一般。忙碌有半个时辰,燕青觉得帐内都齐整了。再泡盏茶给卢俊义递到手里,便开言相劝道:“小乙自幼随侍主人,蒙恩感德,一言难尽。今既大事已毕,欲同主人纳还原受官诰,私去隐迹埋名,寻个僻净去处,以终天年。未知主人意下若何?”

卢俊义道:“自从梁山泊归顺朝廷以来,北破辽兵,南征方腊,勤劳不易。边塞苦楚,弟兄殒折,幸存我一家二人性命。正要衣锦还乡,图个封妻荫子,你如何却寻这等没结果?”

燕青笑道:“主人差矣。小乙此去,正有结果。只恐主人此去,定无结果。”休看燕青年少,此番言语却是至理名言。有诗为证:

略地攻城志已酬,陈辞欲伴赤松游。

时人苦把功名恋,只怕功名不到头。

卢俊义满脸不以为然,饮下燕青递来的茶,放下茶盏。起身去胡床旁拎一把长柄刀出来,那锋刃在灯下寒光闪闪。卢俊义取块布巾,擦拭那刀身。忽而开口问燕青:“可记得此刀否?”

燕青躬身答道:“记得,这是征辽时,主人一杆枪杀退契丹辽国四个耶律小王子。刺死一个耶律宗霖,夺得这柄宝刀。”

卢俊义眯起眼,仿佛又看到那时阵上的辉煌。慢悠悠再问道:“我不曾存半点异心,朝廷如何负我?”

燕青道:“主人岂不闻韩信立下十大功劳,只落得未央宫前斩首。彭越醢为肉酱,英布弓弦药酒。主公,你可寻思,祸到临头难走。”

卢俊义道:“我闻韩信,三齐擅自称王造反;大梁不朝高祖,彭越才杀身亡家;英布九江受任,要谋江山,汉高帝诈游云梦、令吕后斩之。我虽不曾受这般重爵,亦不曾有此等罪过。”

燕青道:“既然主公不听小乙之言,只怕悔之晚矣。小乙本待去辞宋先锋,他是个心重的人,必不肯放。只此辞别主公。”

卢俊义道:“你辞我,待要哪里去?”

燕青道:“也只在主公前后。”

卢俊义笑道:“原来也只恁地,且看你到那里?”随手便将那口宝刀掷给燕青“你素无长兵刃,拿去防身。刀法你年少时传授过,多习练习练便是。”

燕青双手接过契丹宝刀,对卢俊义纳头拜了八拜,退出帐外。

当夜,燕青收拾了一包物事,用刀杆挑着,离了自住的步军营帐,去宋江那厢帅帐,投书辞行。他本是行机密事的头领,这帅帐素来是

惯常出入,谁去拦他?大摇大摆,穿营过巷,奔宋江所居处而来。

正行走哩,却听一所营帐里,有人拌嘴。好奇心起,他便凑过去偷听。原来是两个养马人正吵,一个应是专伺候宋江的马夫,在那里嚷嚷:“让你回去,怎的不听先锋将令?”

另一个回嘴:“将军差遣,你让我牵回去,便不啰唆了。”

宋江马伕道:“先锋使有令,这匹‘踢雪乌骓’乃是御赐名马,比先锋使的‘照夜玉狮子’还要尊贵。眼下战事已完,回京途中若有差池,干系不小。让你牵来,两匹宝马一槽养着,岂不稳妥?”

那人道:“我家呼延将军,须臾不离此马。问起来,我如何答话?”宋江马伕:“呼延灼还大得过宋先锋?让他来问。”

燕青多么伶俐个人儿?听这几句,便揣测明白了。这是宋江要谋夺呼延灼的御赐宝马,又不知想去走哪个高官的门路,为自己进身送礼去。眼珠一转,计上心来。便转过这个营帐,先去宋江帐前,将写好书信别在门帘上。再转身摸去马厩,弄些鬼魅事。

次日早晨,军卒在宋江帐前,拾得字纸一张来报。宋江看那上面写道:

辱弟燕青百拜恳告先锋主将麾下:

自蒙收录,多感厚恩。效死干功,补报难尽。今自思命薄身微,不堪国家任用,情愿退居山野,为一闲人。本待拜辞,恐主将义气深重,不肯轻放,连夜潜去。

今留言四句拜辞,望乞主帅恕罪:

情愿自将官诰纳,不求富贵不求荣。

身边自有君王赦,淡饭黄齑过此生。

宋江看了燕青的书,心中郁郁不乐。吴用又在一旁搓火“这燕青知悉大军许多机密事,又有那花魁娘子李师师的门路,若是心向外人,给哥哥您进几句谗言,祸事不小”。说得宋江更是烦恼。

忽而那个管马的亲随慌张张来报“马厩里新选来的七八匹好马,都不见了。不知是谁都给解了辔头,丢在地下。”

宋江大惊:“那两匹宝马可在?”答曰“都不见了”。

宋江怒不可遏,拔剑便刺,正中肚腹,那亲随倒在地下挣命。宋江也不看他,冲出帅帐大叫“来人”,帐前一干亲随都聚过来,受命四下去寻走失马匹。

没半个时辰,陆续在营帐附近寻到了五六匹散在野地吃草的战马。没了辔头缰绳,急切间还抓不住,只得几个人围着一匹,不教它逃走,再慢慢驯服。计点一下,只是不见了宋江骑乘的‘照夜玉狮子’和呼延灼骑乘的‘踢雪乌骓’。

闻听夜来失马,全军马队都闹动了。原来这一路上,宋江陆续将看得上的好战马,都调到自己马厩里,只说有用途。关胜、朱仝、花

荣、李应、柴进几个的坐骑,都被他调来了,都是敢怒不敢言。

最憋屈的是呼延灼,御赐宝马也被宋江要过来,心下很是不忿。一听说走失了,这几个都冲过来问。其他几人,都在野地里寻到了自家战马,自去安抚。唯有呼延灼,见自己的‘踢雪乌骓’丢了,一时按捺不住,在帅帐前大喊大叫,抬出“御赐”的名头,要宋江赔偿。闹动全营,这是赶不得路了。此正是:

战马本是军汉命,沙场共赴修罗程。

哪堪谋做进身礼,宁随小乙江湖行。

不说那边营中大乱,只说燕青。骑着“照夜玉狮子”,鞍后拴着“踢雪乌骓”缰绳,手掿契丹“扫帚宝刀”,奔得是英姿勃发、得意非常。为何要骑“照夜玉狮子”?盖因少年心性,专喜白马,衬得出自家俊朗。

燕青心下道:“红粉配佳人,宝马随英雄。你等一群人,都要变成贪官污吏了,哪配再骑宝驹?”便拿此言安慰自己,洗那个“偷”字。这小厮虽是孤儿,却性情高傲,平素里还真个从未污过手。

这两匹皆是宝马,“照夜玉狮子”乃是西域良驹,金国王子的坐骑;“踢雪乌锥”更是了得,乃是河曲马中极品,御赐之宝。此番回程,燕青尽情驱策,撒开欢地跑,一百余里路程,两三个时辰便到了。天尚未黑,已回到杭州六合寺。

他绕个弯子,直至六和寺后院外,寻个树林,拴好了那两匹宝马,便走进寺来,见武松、林冲。

燕青辞别宋江回杭州来,这原是商议好的。谁料这小厮盗回两匹宝马,却是临时起意。听燕青满脸得意地讲述,二人均是吃惊。

林冲不免有些不快,说几句“不该”“没义气”之类的古板话。武松却大慰心怀,开言竟和燕青一模一样:“一群贪官,还骑什么宝马?”这二人一唱一帮,林冲也奈何他俩不得。

林冲遂让燕青休在寺里歇,赶紧去白箬铺那边安身。嘱咐道:“此番盗马,咱们那公明哥哥、学究哥哥,必笃定是你做下的。许是明日,追踪兵马便至。你去至白箬铺,五日内绝不要出门。鲁师兄、杨志、时迁,都是呈报上的‘死人’,都不能露面。俺这边,你们无须担心,自有应对主张。若要来探听消息,可教杨志浑家,来回打探。”燕青应了起身,再骑上宝马,捻指间到了白箬铺。正是:

小乙一时恋宝驹,引来追兵赛熊罴。

且看行者退杀手,反获罪证智称奇。

真个林冲所料不差,次日绝早,花荣、朱仝领了十余骑,便追来叩响六合寺山门。他们先不入寺,在山门前盘问僧人“可见一人双马,进寺里来”。亏得燕青机灵,昨夜未从寺前走,故僧人皆言“未见”。

花荣等再围着寺院巡查,专找马蹄印迹。怎奈江南温润,土地皆

生野草苔藓,战马印迹不显,北人看不出这江南地理。花荣、朱仝无奈,命从人在寺外守着,步行入寺,来寻武松、林冲、杨雄。

武松见花荣来,怒火便往心上涌。大军离开杭州那晚,杨雄便咽了气。时迁被鲁智深、杨志辖着,不许离开白箬铺,便在那里设个香案,大哭一场。这边武松在寺里请一班和尚,做一堂水陆大醮。虽心知是杨雄是背痈发作致命,但肩上那道毒箭伤,与花荣脱不了干系。如今又见他回转来抓燕青,武松如何不恼?

如何肯定与花荣有关?皆因那枚毒箭。这几日林冲同武松翻来覆去看那枝毒箭,发觉箭镞式样、箭杆质地,都和射死晁盖那枝毒箭相似。所不同者有两处。一者箭杆上并未刻字,这个好解释:上次是为了栽赃史文恭,特意刻上去的。二者,箭的尾羽不同,那次的是雕翎,这次的是雁翎。此番正好花荣上门了,武松正好验证。

那花荣、朱仝来至武松禅室,不免又吃一惊。这是第三番改了布置了。只见迎门停着杨雄尸身,盖着白布。周遭四个和尚各持法器,在那里诵经。林冲床铺摆去鲁智深供案牌位下,躺着望天。另一边靠墙,并立着杨志、孙二娘、杨雄、时迁四块牌位。武松坐在禅室当中蒲团上,看着周遭正发呆哩。

毕竟结义一场,花荣虽得了宋江密令,可以便宜行事。可一入禅室,眼中一死、一瘫、一残三个人,五块牌位,还是心内一颤。人言兔死狐悲,眼见这屋子里八筹好汉的结局,花荣、朱仝二人,也不免伤感。

朱仝先动了,去杨雄尸身前上一炷香,大礼拜了三拜。花荣心里有鬼,也随着上香、礼拜。两个人躬身请武松至禅堂外叙话。

武松沉着脸,也不跟他俩客套,也不打听军旅行程。朱仝按捺不住,先开言问武松,“可见到燕青来过?”武松木然答曰“不知”。

花荣插言道:“前日燕青辞了队伍,不知投哪里去了。临行却盗了两匹宝驹,是公明哥哥的‘照夜玉狮子’和呼延哥哥的‘踢雪乌骓’。公明哥哥让我二人来,问他回这里否?”

武松翻了翻眼皮:“燕青是卢员外的家童,有甚不是,去问他主人便是”。花荣语塞。

武松再言道:“那小厮素来仗着公明哥哥喜爱,从不把智深大师和俺放在眼里。名义上步军头领都归鲁大师管辖,你等也知晓,李逵、戴宗、燕青这三个人,都是宋先锋和军师直接发落,与我等素无交情。如今大师坐化、俺也残了,他如何能想起来看俺?”

未待花荣、朱仝接口,武松又发作道:“杨雄也是山寨里的旧头领,天罡正将。你等开拔时,他还未死。如今来俺这里,不是看顾人,只为寻两匹马。真正是岂有此理!”

武松怒气渐升:“你二人可把俺抓回去,顶燕青之罪,千刀万剐。

拿瘫了的林冲去顶那匹玉狮子,拿死了的杨雄去顶那匹乌锥。如此交差,可好?”

言罢飞起一脚,正踢中花荣箭匣,一壶箭矢飞了满地。花荣大惊,下意识便去拔剑,指向武松咽喉。武松也不躲闪,兀自踏步向前,去凑他剑刃,倒把花荣逼退半步。

朱仝毕竟参与宋江机密事不多,心性尚良。一见二人冲突,忙大横身挡在当中,解劝道:“你俩如何闹起来,端得没来由。我二人也是哥哥差遣,来问一声。既然未见他,我们去别处找就是。”

花荣也权衡过了,没必要跟武松翻脸。便收起剑,对武松唱个大喏:“哥哥休怪,小弟鲁莽了。杨雄哥哥殁了,小弟也痛悼非常。”言罢拽了朱仝去寺门外,跟同来的军兵们凑钱祭奠杨雄。

趁此当口,武松捡拾一枝花荣箭矢,藏在门后厨下。

花荣等共凑出三四十贯的碎银铜钱,捧回来献于杨雄尸身前。朱仝去捡拾了散落箭枝,插回花荣箭壶里。又去林冲榻前,问候一声。林冲只嗓间咿呀发几声,便闭上眼去睡。

朱仝见状,叹息一声,回身出门,和花荣出寺去了。“寻宝马”“捉燕青”的差事,便这样不了了之。正是:

毕竟水泊聚一回,宝驹不及人情贵。

朱仝念旧余生顺,花荣不察留后危。

时光荏苒,不觉已至九月初九重阳时节。杭州城内外,战乱初定、兵戈离去。劫后余生者,都思寻个好彩头,登高驱邪,以图日后太平。杭州人登高,最爱“龙山”,身处西湖与钱塘江之间,本地人皆称之“万山之祖”。

这日绝早,鲁智深、林冲、杨志、武松、燕青、时迁及玬儿、淇儿,一行八人,三匹马、三辆车,行到山顶,搭起个四方军帐。

正逢朝阳初现之时,山峦间风起云涌、雾霭缭绕。晨露轻雾扑面而来,耳边清风徐徐,眼前一片江天浩瀚。玬儿、淇儿、时迁忙着从车上卸下吃食、酒水。武松和智深两个,将早预备好的茱萸枝,分给众人插在发髻上。

林冲、杨志、燕青三个兴致高些,跑去最高处,环顾四周。见脚下竹林成片,青翠欲滴。左一望钱塘江蜿蜒如带,状若游龙;右一片西湖水面如镜,薄雾中浩瀚无垠。

林冲不觉随口吟出“凭竹望西子,听涛赞钱塘”之句。燕青顽皮,专去煞他的兴致,便接口道:“万千生灵血,都被绿意藏。”林冲瞪他一眼,再道:“丈夫锻吴钩,恩仇总不忘。”杨志此番口快,接句道:“吴楚非故园,归处是汴梁。”三人对视半晌,忽地大笑起来。

坡下的招呼这三人开席。只见玬儿、淇儿在草地上铺一张细布,中央摆着“重阳糕”,盖以粉面蒸糕,上插石榴子、栗子黄、银杏、

松子等,以粉作狮子蛮王之状,置于糕上,又谓之“狮蛮”。四周皆是卤鸡、羊脍、蹄髈、菜蔬、果子。

最令这一众男人感兴趣的,是一大瓮菊花酒。这菊花酒,都是头年重阳节时专为第二年重阳节酿造的。商家在九月九日这天,采下初开的菊花,带一点青翠的枝叶,掺入准备酿酒的糯米、籼米中,一齐来酿成酒,再放至第二年重九时上市。可“治头风、明耳目、去瘘瘅、治百病”。更兼口感清冽,花香扑鼻。有诗为证:

西子龙山上,劫余重九游。茱萸思逝者,菊酒对冷秋。

抚石寻前路,联句共筹谋。抛却黯淡处,携手闯神州。

鲁智深招呼玬儿、淇儿两个也来吃酒,那姐两个推辞了,自去一旁叙话。这边六个男人都坐定了,武松开言道:“未料吾等六个,梁山泊聚义的兄弟,却在这杭州存下身来。”

杨志道:“此刻只你这个头陀是囫囵身,燕小乙是戴罪逃卒、教头哥哥还剩半条命。洒家、鲁师兄、时迁贤弟,在宋公明那里,都已经是死人了。”众人都笑。

鲁智深道:“洒家是为着宋江盛名,才带了二龙山兄弟投他。谁料到今日,偌大二龙山,只剩下我等三人。”言到此,鲁智深心内烦闷,灌一碗酒下肚。

燕青道:“我家卢员外,不听劝阻,性命也是堪忧。”

停一停,鲁智深再道:“亏得杨兄弟多智,逃离虎口,还替大家寻了个落脚处。再有林冲兄弟多谋,让你我六人逃离那厮们眼前,躲开奸人毒手。现下该如何措手,哪个胸有良谋?”

武松道:“先不论未来如何,武松自幼父母双失,一生最盼的是有兄弟相伴。今吾等六人,又聚于此,当结为异姓兄弟。如此,方不负上天护佑,人间重生。”

众人皆称善。遂论起年齿,是鲁智深最年长,时年四十有三;林冲次之,四十有一;杨志第三,三十九岁;武松第四,三十六岁;时迁第五,三十一岁;燕青最幺,二十八岁。

林冲提议,此后再不用各人原名,自此结义后,皆称号。取古人兄弟字序“伯、仲、叔、季、显、惠、雅、幼”的顺序,鲁智深便称“鲁伯义”、林冲称“林仲义”、杨志称“杨叔义”、武松称“武季义”、时迁称“时显义”、燕青称“燕惠义”。众人一听都不赞同,皆言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林冲无奈作罢。

再说结拜见礼,未备香烛,山中哪有买处?武松还想着撮土为炉,不料鲁智深一言,众皆钦服。听他开言道:“休得啰唆,甚的劳什子香烛。洒家赤条条一个来这世上,亦是要赤条条的走。皮囊之外,皆是啰唆事。待洒家死时,皮囊也无用了。”众人听着。

他再道:“兄弟结拜,便是个说辞。今番吾等六人,都是劫后余

生。便未结拜,也早是生死弟兄。今日结拜,互相磕个头,心里认了,便同生死。”言罢,他翻身跪倒,冲着那五个人连磕三个头,昂首道:“洒家今日认你等五人为兄弟,已磕了头。此后,这一腔热血,都为你等而流。大丈夫一诺,绝不更改。”

那五个听鲁智深如此说,心里皆是钦服,都三个头磕下去,说出誓言。为何钦服?盖因鲁智深素来重诺。他口中说出的,从未失信过。什么香烛桌案,神明作证,都不如大丈夫亲口一诺。那五个也皆是这样的汉子,才能一起行事。此正是:

素来结拜神明证,智深只凭诺一声。

有义海天可同色,无信泾渭不相容。

结拜已毕,六人商议此后方略。林冲开言道:“眼前有三宗事,须得办理。其一:清溪洞中宝库,还有几个箱子,上次未得便带出。内中是何珍宝,眼下尚不知晓,需即刻取了回来。”众皆称是。

林冲再道:“其二:白箬铺的下处,房屋狭小,又是赁下的,不便居住。我想拿些钱,就在六合寺后山建一个小庵堂,独门独院,方便吾等出入,做存身之用。”众人都赞同。

林冲又道:“俺心知师兄有一件事,最是念兹在兹。趁着眼下有暇,该去了此心愿。”众人问是何事?鲁智深倒有些扭捏了。

林冲直接说出“金翠莲”的名字,倒叫武松、杨志连称“惭愧”,这许久相处,却不知心。杨志抢身过来,抓住鲁智深的手臂道:“是做兄弟的不是,这许多年都未猜出兄长心愿。此番定随兄长回去,寻得她父女,成就这段姻缘。”

林冲笑道:“俺正是如此思量的。且听如下安排。”众人都拱手道:“全听二兄差遣。”

林冲便分派:杨志带着玬儿,陪鲁智深上路,去至渭州、代州、雁门、五台一带,寻访金翠莲下落。因道路遥远,若寻得到时,可不必回杭州来,先去汴京大相国寺落脚安身。

时迁相帮武松,赍钱布施六合寺,买他地皮。寻泥水匠搭建庵堂,供日后居住使用。特意嘱咐庵堂要靠建塘江建个码头,可供商船出入。武松、时迁应下了。

林冲再对燕青道:“小乙随俺寻个时辰,去清溪洞,运回财宝收藏,以待后事之用。”

三宗事都议定了,六个人遂开怀畅饮。酒酣耳热时,想起昔年在梁山泊上,重阳节“菊花之会”。燕青道:“那日我曾弹筝,一堂喝彩声。不觉已是三年过去了。”

杨志道:“洒家还记得,宋公明那日曾填《满江红》一首,搅得那日举座不欢。”

燕青抢话道;“那日宋江让乐和吟唱,我都记得那词那调哩。”

酒酣时都起哄,让燕青休夸口,再唱一遍。燕青乘兴,拿个碟儿,用著敲响,唱起那词,道是:

喜遇重阳,更佳酿今朝新熟。

见碧水丹山,黄芦苦竹。

头上尽教添白发,鬓边不可无黄菊。

愿樽前长叙弟兄情,如金玉。

统豺虎,御边幅。号令明,军威肃。

中心愿平虏,保民安国。

日月常悬忠烈胆,风尘障却奸邪目。

望天王降诏早招安,心方足。

燕青刚唱到这里,武松便叫道:“今日也要招安,明日也要招安去,冷了弟兄们的心!”

众人都笑起,道:“当日就是这样,你就是如此说的!”

武松道:“那日宋江对俺说‘兄弟,你也是个晓事的人。我主张招安,要改邪归正,为国家臣子,如何便冷了众人的心?’问得俺无语对答。”

鲁智深接言道:“那日洒家对他说‘只今满朝文武,俱是奸邪,蒙蔽圣聪,就比俺的直裰染做皂了,洗杀怎得干净。招安不济事!便拜辞了,明日一个个各去寻趁罢。’今日想起来,深悔为何不当时就散了伙,还能多剩几条性命。”

言及旧事,好似热水锅里倾一瓢冰水,六个人都不言语了。对于招安,这几个都不赞同。只是那时无硬实的人出面,阻止宋江、吴用。最可笑一帮水军头领,还指望吴用能出面来,和宋江争一争,哪想那厮明里一套、暗里一套,都耍笑了那一帮人。时至今日,一百零八人偌大局面,这边只剩了六人在此。悔恨无用,噬(shì)脐何及?

鲁智深想一想,发问:“洒家们走这一遭后,先在汴京落脚。此后都回杭州呢,还是留去汴京安身?”

杨志道:“哪个人都思量‘叶落归根’。洒家是关西人,即便日后不回代州,便在汴京落脚也可。这杭州,离故土太远了。”

燕青是河北大名人,时迁更是河北高唐生、蓟州长大的。都觉得该去汴梁,在北方安身才好。两个言及“北方好,南方各种不习惯”,说得口沫横飞,鲁、林、杨三个年纪大的,都微笑着,听他俩说。

忽然,武松开口道:“俺只想在六合寺出家,也陪着二娘和孩儿的坟茔,守着青灯古佛,忏悔罪孽。不回北方了。”

有道是“一人向隅,举座不欢”。武松此言一出,众皆愕然。武松再言:“宋公明临行时,俺向他立过誓‘在六和寺出家’。明言‘只要有人欲对哥哥不利,武松绝不答应’。誓言犹在耳旁,不得不遵从。”

时迁性急,对武松道:“那宋江哪里当咱们是兄弟,你不见他们几次三番害咱大兄、二兄?便是老幺燕青,便是盗了他两匹马,也值得派人追杀?”

武松道:“俺只认宋江对俺有恩。他便是不仁,俺也不能不义。俺亲口立的誓,亲身遵守。”

武松倒一碗酒,一口喝干,瞪着眼睛对那五个人道:“你等如今都是俺的兄弟了,但宋江也是俺的兄长。如有人让武松对你等不利,俺绝不答应。但你等如对宋江不利,武二也不答应。”

手上一用力,那个瓷碗被他捏个粉碎:“武松有言在先,望兄弟们成全,勿使俺武松身陷两难之境。真到那时,俺只能自戕,以全义气。”

有分教:诚信二字信最难,一诺如山任霜寒。若因龃龉便违誓,哪得白首证姻缘。

毕竟武松因誓言维护宋江,能否得其他五人应和,且待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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