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七星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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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回 居六合武松设一誓 诈风瘫林冲历三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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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曰:

昔年踩锨结识。

似有恩、亦似有义。

深信边庭许国,荫子封妻。

怎奈何,失一臂。

如今身归何地?

故园悲、水泊遭弃。

唯愿兄长如愿,朝堂得意。

任武二,称心去。

却说吴用拿鲁智深自写的颂子,寻这番“坐化”的脱卯处,说出“不识字,如何写颂”的话,眼见这出“死中求生”之计便待败露,武松在旁急了,便舒腕要揪吴用,痛打这个多嘴碍事的酸丁。

林冲急忙扼住武松手腕,挡在他身前,对吴用道:“军师哥哥从哪里听来的,怎知智深师兄不识字?”吴用平时说鲁智深是个“不识字的莽汉”说顺嘴了,林冲一问,他倒还须回想,怎地留了这个印象。灵机一动,一个理由脱口而出:“你们言语间,曾说过他不识字。再说上梁山这许久,从没见他读书写字。”

林冲笑一笑:“俺这师兄军旅许多年,在渭州时位居‘关西五路廉访使’、‘统兵提辖官’,正经的朝廷命官。说他不识字,岂不是笑谈。此后他在二龙山为尊,点兵派将、收支钱粮,若真个不识字,如何做得来?”

吴用:“你们谈话多曾说过他,不识字,如何今日抵赖?”林冲:“军师耳朵恁地长!”吴用哼一声,不接这口。林冲道:“可曾有人告诉军师,俺们还常说军师不会武功,拿个破链子比比划划,只瞒众人之眼哩。”吴用:“哪个乱嚼舌根,小可也是武艺傍身之人。”林冲:“着啊。我等说他不识字,也是戏谑之言,如何能当真?”吴用语塞。一时下不来台阶。还是时迁出来插科打诨,拽吴用出帐去,一直半推半扯,送回他帐里,了结此番争执。

按昨日商议,杨志已在白箬铺下处,将张琨剃去头发,修剪胡须。远处看着,有些与鲁智深相似。那张琨觉察到不对,开始挣扎,被杨

志一掌拍到天灵上,打个昏厥。玬儿胆大些,举刀刺在张琨心窝处,杨志用备下的絮被接住血,待流尽了,张琨自是气绝。淇儿在旁,眼看着张琨死了,焚香祝告爹娘。

杨志与他尸身也换了与鲁智深此时一样的玄色僧衣,赶辆骡车,趁黑拉到六合寺外。他仍易容扮作火工道人,计算着时辰,背着尸首到鲁智深宿处,躲在暗处候着。

这边待吴用被时迁拽走,帐中人赶忙将鲁智深抬下禅椅。再放杨志进来,将张琨尸身放下,赶忙背了鲁智深回转白箬铺。留下张琨尸身,靠着墙壁,摆在佛龛上。趁着尸体未完全僵硬,摆布成盘着膝坐化的样子。脸上盖了招魂布,再将他随身包裹、禅杖、戒刀都供在香案上。旁边布着香炉、烛台、金银纸锭、彩扎牛马等祭奠之物,堆得都下不去脚,阻遏着有人去碰触“法身”。待天色将明时,这一切都布置好了。

这边鲁智深被杨志背出六和寺,放在骡车上躺稳了,杨志便赶着车回白箬铺。时迁果然是个用蒙汗药的高手,药量计算得刚刚好。未待骡车到达杨志宅上,骡车颠簸几下,鲁智深已是悠悠醒转来。

两个关西汉子重逢,不免“此洒(sǎ)家”对上“彼洒(zá)家”“渭州(甘肃平凉)腔”遭逢“代州(山西雁门)调”,一会儿悲悲戚戚、一会儿欣欣喜喜、一会儿叫叫嚷嚷,幸亏天色尚暗,路上绝无行人,却也将路旁野兔、稚鸡吓出好几窝。

将将天明时,二人驾车回到白箬铺杨志宅中。按照约定,自此闭门不出,只待梁山大军开拔离了杭州,却来再和武松、林冲、时迁相见。这三人如何留在杭州?之前都约定好了。

却说那厢,吴用心里存疑,总是放心不下。次日一大早便来找宋江,说出那颂子的疑点。

宋江叹口气,对吴用说:“此刻你来说,已是晚了。张招讨、童枢密都来上过香。此事已不容翻转,否则便是你我的错处了。再则,我正愁鲁智深去至汴京,在天子面前胡言乱语。几番示好于他,希冀他应对得当。偏生他不贪图俺许给的好处,不听招呼。如此,他真坐化也好,假坐化也罢,总之不上京捣乱,已是你我之幸了。何必多事?”

吴用被宋江言语阻住,不敢再生事,心里却是不服。

宋江再去至禅堂,见林冲、武松、时迁都守在“法身”前,心中也添些疑惑,只是打定主意,顺水推舟、绝不多事。便聚起六合寺僧众,教武松把鲁智深衣钵并朝廷赏赐,都将出来俵散众僧。

烦请六合寺僧众,即日起,连做三昼夜功课。之后,合个朱红龛子盛殓“法身”。

三昼夜,林冲、武松、时迁三人,轮流守着,不使“法身”见光。直至殓入龛子,钉牢榫卯,才略微放心。

宋江去问六合寺住持,杭州地界哪座寺院功德最高,那住持得了林冲好处,自然推荐径山住持大惠禅师。宋江便派花荣、朱仝赍钱去请,约定八月十八那日,来与鲁智深下火。再便请五山十刹禅师,都来诵经超度。

到了那日,僧众迎出龛子,去六和塔后,架起柴堆,焚化鲁智深遗体。径山大惠禅师手执火把,指着龛子道了几句法语:

鲁智深,鲁智深,起身自绿林。

两只放火眼,一片杀人心。

忽地随潮归去,果然无处跟寻。

咄!解使满空飞白玉,能令大地作黄金。

大惠禅师下了火已了,众僧诵经忏悔,焚化龛子,在六和塔山后,收取骨殖,葬入塔院。所有鲁智深随身多余衣钵金银并各官布施,尽都纳入六和寺里,常住公用。

还有寺中僧人题诗,评说鲁智深坐化,道是:

钱塘江头潮信拍,铁石禅机已点开。

六和寺内月明夜,天竺教中归去来。

宋江、吴用听了径山大惠禅师的法语和寺中僧人题诗,却笃信鲁智深真个“坐化成佛”了。若非恁地,这大惠和尚怎会知晓鲁智深“起身绿林”“放火眼”“杀人心”等等?定是佛法玄妙、掐算得知。既然仙界闻达、佛祖收录,想来那鲁智深便是真个死了。

他哪知这一遭儿文字,都是林冲早就写好,来唬众人的。无人知晓林冲自幼学文有术,都只当他是个武夫。此正是:

朝廷重文轻武功,岂知文武义理同。

不见武穆岳鹏举,提笔流芳满江红。

再说宋江,忙完了鲁智深“坐化”之事,思量起还有一事未了,便是原留在杭州城内患瘟疫的张横、穆弘、孔明、朱贵、杨林、白胜六人,当时拨穆春、朱富看视。此一向四五个月,生死不知。

便具表奏请张招讨,问询此八个人的现状。宋江、卢俊义每日进程去帅帐听令,也曾问过招讨大人,却是推说因隔离诊治,内外不通。已着医官署查询,待医治端正时,送出来归队。询问两三次,宋江也不再催促,思量这几人听天由命便是。

忽一日城中出来一个医官,领几个随从着担架抬两个人,至六合寺山门前放下,将一封文书留在担架上,便离去了。待知客僧知晓报于宋江、吴用,跑出来看时,送人的医官早已不见踪影了。

宋江看抬来的是何人?满面苍髯遮满脸面,闭着眼睛,只剩一口气了。有眼尖的认出,却是杨林、穆春。

吴用打开文书看时,言道“宋先锋麾下张横、穆弘、孔明、朱贵、杨林、白胜、穆春、朱富八人,因患时疫之症,送于吾处隔离诊治。

现张横、穆弘、孔明、朱贵、白胜、朱富已病殁。为防传染计,烧化葬于公坟内。杨林、穆春二人,已调养至疫情轻微,发回自养。”落款是“张招讨麾下疠人坊”。

吴用再查看二人情状,目下仅剩一口气,手不能抬、口不能言。吴用所疑:原本此八个头领是赁房居住,延医疗治的,如何被收进疠人坊的?为何朱富无病却死?杨林患病却活?一时间难得解答。

自古“疠人坊”乃官府容收麻风、天花、霍乱等能传染之时疫患者,隔离治疗所在,秦时称“疠迁所”。此时归张招讨管辖,宋江等如何敢去询问、对质?再吃个暗亏,也就是了。正所谓:

一入衙署冷森森,医官也是食禄人。

得病罗汉行进去,佛陀难赎旧金身。

这一日午后,宋江想起武松来,便移步到他禅房里,只见不大一间静室,四壁都刷着白色,空无一物;地上铺着草席,胡乱丢几个蒲团;角落里有一碗油灯和火刀、火镰;并无一样家具,真个适合参禅,无一物搅扰。

不见武松人在,问隔壁六和寺僧人,方知武松此时应在“智深大士”灵牌前静修。宋江踱步过去,见那一间静室里,最深处一堵墙上,一个大大的禅字。下面设一案,当中供着一个神位牌,上书“先兄智深生西之莲位”。再有一个大桌接住供案,正对灵牌是一个铜香炉,插着三炷檀香,青烟袅袅。那条六十二斤镔铁禅杖,横在香炉前,被擦拭得油汪汪、黑黢黢的。香炉前,是御赐袈裟,包着些衣裳。两侧摆着烛台、陌纸、几盘素点、各色果子。

左侧墙壁也设一个供案,供着“先室武母孙氏闺名红绫生西之莲位”。香炉烛台等陈设,与那边相仿,只是供品将素点换作了一碗鱼、一只鸡、一个蹄髈。武松正坐在地中央蒲团上,对着“孙氏”的神主牌,口中默念忏悔经文。

宋江进得禅室,先去“智深”灵牌前上一炷香,拜了三拜。再转过来去“孙氏”灵牌前,也拜三拜。武松伸手递过一个蒲团,宋江坐了。对武松道:“此刻方知孙二娘闺名‘红绫’。”

武松缓缓言道:“二娘生于四月,五行属火,闺名‘红绫’,取火命鲜红之兆。族中女儿行二,是故以‘二娘’唤之。她素来喜穿红色。记得俺第一次在十字坡见到她,她便穿一条鲜红生绢裙,裹桃红纱主腰,足下绣鞋也是红彤彤的。”

宋江道:“看牌位上有‘武母’二字,你二人只做了不足三个月夫妻,并无子嗣,如何填写此二字?”

武松道:“二娘殒身时,已有身孕。可怜俺那未成形的孩儿。”宋江:“吾等已成正果,立下功劳。此番入京受封,贤弟位至都监、团练不难。有愚兄保荐,断臂亦可为官。贤弟万不可灰心。”

武松对宋江正色说道:“小弟今已残疾,不愿赴京朝觐,尽将身边金银赏赐,都纳此六和寺中陪堂供用,能做个清闲道人,已是十分好了。哥哥造册,休写小弟进京。”

宋江看武松,虽然不死,已成废人。刚刚许愿保荐的话,也不知能否做得到。心内不免踌躇起来。

武松再道:“鲁大师、二娘、孩儿的骨殖都存在这里,牌位也安在寺中。武松不忍离他们而去。”

宋江见武松如此说,心中却生出一团无名火来,厉声呵斥道:“你这小厮只顾自家情义,便不顾俺这个哥哥了吗?此番回京,朝廷必有封赏,俺必定得一处封疆赏赐。”怒火中烧时,言语都觉气短,宋江喘息几下,再开言道:“俺心中思量,上得任去,非得有人相助,才支应得开。文事俺却不怕,胸中自有锦绣。武事上你让俺去指望哪个?命官出身那几个,试探几番了,无人帮俺。都指望你了。”

武松见宋江说出腹中真话,虽仍是极端自私,但毕竟是真情真话。叹口气对他道:“哥哥如此看重武松,俺感激不尽。可俺已是废人,帮不到哥哥,反添累赘。且武松身背戕杀都监高官的大罪,数十条命案在身,只会给哥哥招灾。”

宋江思量一下,武松所言不差。再开言道:“即便不入官场,绿林中人、梁山中人,如有威胁俺的,你又如何?”

武松昂首道:“俺武松素念公明哥哥之恩,绝不忘记。点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今便在六和寺出家,只要有人欲对哥哥不利,武松绝不答应。有违此誓,天诛地灭!”

宋江见武松设誓,再不好开口,说一声“待后却说”,转身离去。武松望着他背影,陷入沉思。此正是:

自古誓言皆赌咒,违誓应灾无人见。

君子一诺心神许,小人万诺脑后烟。

已近八月末光景,杭州地方仍是暑热难耐。宋江、卢俊义仍是每日去城中听令。忽一日,朝廷天使到来,奉圣旨:令先锋宋江等班师回京。张招讨、童枢密、都督刘光世、大将王禀、赵谭等杭州城中人马,陆续拔营回京师去了。

这厢宋江等得了钧旨:限十日内拔营启程,自扬州上船,返归汴京。都知会了各头领,计点军卒,着伤老弱的,与些盘缠就地遣散。健旺强壮且身有军功的,造册随行。

各营正忙碌此事,宋江忽闻报:豹子头林冲夜来临江醉酒,江风摧处,一跤跌倒,抬回营便风瘫症发,左半边身子动弹不得。现已送至武松禅房里歇着。

接此报,宋江先是一喜,随后转成烦闷,最后竟忧虑起来。忙教人请来吴用商议。

宋江对吴用无甚隐瞒地,开言便道:“林冲患了风瘫,半边身子动不得。此事原本俺听了欣喜。他一路多有功劳,虽最后时俺不安排他出头对阵,就是思虑他功劳已是太高。此番患病残废了,还京讨封时便腾出一个大位置,好安排得多了。”

吴用闻是林冲的事,心内谨慎,并不动声色,只应一声“哥哥所言不差”,让宋江把话都说出来。

宋江道:“再一思虑,便是患病了,上得京去他也能面睹天颜,人虽残但恩萌却减不了多少,今上定是高爵荣养、不授实职。爵禄上倒是可能分走他人不少,好不容易护下的几个,总是要亏了。”

吴用心知宋江还有话,也不开言,只等他继续说。

宋江再道:“如果借病遣散了他,不使其入京,便最好。却又疑虑他脱开你我眼前,能不能惹出事端,我心下十分踌躇。”

吴用见宋江说尽,羽扇摇摆几下,开言道:“公明哥哥所虑皆有道理。但小可顾虑一事,更该提防。”

宋江惊问何事,吴用道:“此番江南一场厮杀,小可一直盯着‘水泊旧人’和‘山岳散人’两伙儿。今水泊旧人,已仅剩林冲、阮小七和小可三人了。阮小七粗鄙之人,无甚可虑。只是林冲身上,与哥哥和小可干系太大,一毫儿也不能松懈了。”

宋江拍拍吴用肩膀“宋江能有今日,多承军师积年筹谋,大恩总是不忘的。”

吴用吹捧宋江几句,话头转回来:“小可所虑,这风瘫之症,外无伤口可见、内无查验之策。瘫与不瘫,皆由他口说身做,哥哥怎知他真个是风瘫呢?万一这是他的脱身之计,离了你我眼线看顾着,真个做出什么事来,如何了得?”

宋江未曾思虑到这一层,被吴用点醒,竟惊出汗来。正是:

朴忠林冲素仗义,却蒙当权最猜疑。

小人不信坦荡事,反逼君子动心机。

素来恶人都是吴用去做,恶语也都是吴用去说。此番既已怀疑林冲诈称风瘫,实则是要脱开二人眼前,筹谋什么“诡计”,那便还是要吴用出头,应对此事。

看官要问:二人顾虑林冲能干什么事,让他们如此担心?且听说书人与列位分辨。一则:于梁山泊而言,林冲当下已是资格最高者。梁山泊开创,乃王伦、杜迁、宋万、朱贵四人之功,第五个上山的便是林冲。如今,杜迁、宋万、朱贵都已身死。此后,晁盖等八人上山,赖林冲火并了王伦,才得做成。若论上山早晚,第一拨人中,只剩林冲一人了。

即便是第二拨人,到此时那八个人中,公孙胜辞去、刘唐、阮小二、阮小五、白胜皆死。还剩林冲、阮小七和吴用三人。其余百来个

头领,都是后来的。

宋江、吴用心中最大的隐患,是晁盖临终前留下的那句话“若哪个捉得射死我的,便叫他做梁山泊主。”射死晁盖那支毒箭,刻有史文恭名姓。但晁盖却不说“若哪个捉得史文恭,便叫他做梁山泊主”,何意?意在晁盖不信是史文恭射死他的,怀疑另有其人。再就是“捉得”二字,意在亲身上阵、亲手擒贼。

因晁盖此言,目下宋江接晁盖做泊主,便是名不正、言不顺。一是拿史文恭含混应了“射死我的人”,实为勉强;二则宋江哪上得阵、擒得贼?是卢俊义捉得史文恭,泊主便该卢俊义做。宋江又设赌约,赢了卢俊义,坐上泊主之位。愈发违背晁盖遗言。

此时宋江自忖功成名就,只担心梁山故旧中有人再起反心,做下事来,连累自己到手的富贵,再失去了。最担心的人,便是林冲:文武皆能、梁山元老、掌梁山练兵事多年,能力、威望皆备。最可虑者,其心头念念不忘与高俅的旧怨,无心做官,只思报仇。隐忍了这么多年,一朝发作,岂不是排山倒海?

吴用忌惮的,比宋江更多一层:他初时挑唆晁盖劫“生辰纲”,上梁山时挑唆林冲火并王伦,谋夺了水泊。此后却相助宋江算计晁盖,令晁盖遗言落空。此后再助宋江,明里暗里将心向晁盖者,皆算计了性命。人伦所不齿、义气所不容。而林冲,便是那个最有资格来理论曲直、索命报复的人。有诗为证:

绿林聚义今已非,八人死走二人回。

功名到手哪肯弃,铁腕清算异心辈。

却说吴用和宋江商议了半日,直至傍黑时,才来探望林冲。武松在门前迎着他二人,让进来。宋江今日再入武松禅室,看到布置比以往又是不同:已搬入一张胡床、几个存物箱子、再有一个储饮食的格子橱。门后一个木格子,安着洗脸铜盆,搭着几条棉布面巾。几个蒲团,做一堆儿摞起,一边立着。

再看胡床上躺着的林冲,僵着脖颈双眼望天,口唇蠕动,却不出声。八月末天气尚热,林冲已盖着厚絮被,看他兀自嫌冷。

武松介绍林冲病情:“林家哥哥从江边抬回营里,脖子已是动不得了,口齿也不清,还说了几句话,却辨不出意思来。身上左边一半,动不得。中午喂了几口水,喝一半却洒了一半。却才见他流泪了,问什么,都不再说。”

吴用听了,笑眯眯踱过来,拍着林冲肩膀大声说:“林贤弟,可看得清小可?是吴用!跟教头交情最久的吴学究!”林冲连眼睛都不眨,仿佛一个字也听不到似的。吴用再道:“公明哥哥也来看你,怎么不起身迎接呢?”

林冲仍是不动。宋江站在门口,见是这样情形,回头对带来的医

士一努嘴。那人拎个药箱进来,先去诊了诊脉搏。

其实风瘫之人的脉象,只沉滞些,无甚奇特处,辨不出真瘫假瘫。却见那厮打开药箱,取出一包纤细铜针。在林冲手背、足背、臂膀、腿根上,专寻刺之最痛的所在,扎了三五针下去。却见林冲并无任何反应,浑似那针扎在别人身上一般。

那医士用目光询问吴用,见吴用摇起羽扇,他便要再往林冲头上寻落针处。武松在一旁早看得瞧科,怫然不悦,舒手揪过那医士脖领,轻轻一甩,他便摔出禅室外了。吴用、宋江皆是一惊。吴用开口道:“二郎如何不许医者诊治林冲,耽搁病情,如何是好?”

武松怒道:“哪来的庸医,在俺哥哥身上乱扎乱捅?他已是瘫了,又不碍你事,如何派人来害俺林家哥哥性命?”

吴用、宋江被武松揭开心底事,当着营中三两千人,如何敢认?吴用一迭声叫嚷:“二郎不要含血喷人,小可好心延医来救治林冲,你如何说是害他性命?”

武松越叫越高声:“哪个听闻了,似林冲这般,连脖颈都瘫了的人,救治成活的?汝就是与他有隙,借这病来害他性命!”叫嚷声中,附近禅堂里的和尚、火工道围上几个来。梁山泊里头领、军卒,却无一个。皆因吴用私下先调远了,思谋害人时不致碍眼。

总是身边还有外人,也惧武松之勇,吴用不敢再以诊病之名,下手去谋林冲性命,丢下一句:“鲁莽人,谁与你辩理?”就领了那医士走了。此一劫算是躲过去了。正是:

诈瘫第一关,医士针刺验。

亏得武行者,护佑性命全。

宋江惯做大哥模样,蹩近来跟武松说些含混话,去遮吴用之羞:“二郎忒是性急了,吴学究也是好心。”

武松进退有节,前面言语击退了吴用,后面对宋江便略缓和些:“公明哥哥,俺是不忿那酸丁来抢哥哥风头。哥哥面前,哪容他发号施令?再者,林冲病成这样,不必治了。俺只想让他少些苦楚,静静归西便十分好了。”这两句话,宋江听了受用,便拍拍武松肩,转身去了。

待夜半蒙汗药性散去时,林冲才觉出那个腌臜医士下手之歹毒,刺中的地方,都肿起来,还疼得林冲浑身微抖。若不是预先吃了蒙汗药,当时如何挺得过?好在刺这几针,是来查探林冲是否真个风瘫了,未思谋他性命。待那厮得了吴用暗示,要刺致命大穴时,都被武松制止了。两个人大呼‘此一遭好险,侥幸混过去’,便再商议下一番吴用还将如何出手。

没一会儿,时迁从白箬铺回来,酒吃得满面红光。跟林冲说:“原藏在白甲军营里的几个箱子,都已送到白箬铺了。燕青还领着杨志和

鲁智深,特意又去了趟帮源洞,那洞口如常。几人捎话来,让哥哥放心,只依计行事便了。”

武松见时迁手里一个包袱,问他是什么?见他神神秘秘地打开来给林冲看:正是徐宁的“赛唐倪”宝甲。原来杨志闻知林冲开始施行“风瘫脱身”之计,恐有危险,特让时迁将此甲带回来,想给林冲穿了,护佑周全。

看官且见,这一伙儿里,都是在财货上看得开的。宝藏当前,总有人你瞒着我、我算计他。原本得了资财,是件喜事。多少人因它祸起萧墙、刀兵相见,遂成丧事。皆一个“贪”字引出来的。此正是:

金珠宝甲诚有价,好汉借力纵天涯。

总是人驭钱财力,岂容钱财把人辖?

且放下这边,再说宋江回到下处,吴用和那个医士已等在那里半晌了。先是那医者来禀:“依小人之见,此人是真个风瘫了。从脉象上看,凝滞虚滑,主‘梦魇镇住百骸’之症。再者,军师所虑‘诈作风瘫’,亦是不像。小人施针之处,皆能生发常人不能忍之痛。若非风瘫,他如何能忍住不叫?即便真个强忍住,他身躯亦不可能不颤抖。只要微微颤抖,绝瞒不过小人眼观、手探。”

宋江听了,将一块五两来碎银,赏了医者,挥手让他出去了。回身再问吴用:“军师思量,此事如何?”

吴用心下半信半疑,还思量斩草除根,便回应宋江道:“自古大丈夫行事,斩草必须除根。林冲活着,便有隐患。即便眼下是真个风瘫了,万一以后病愈了,如之奈何?”

宋江道:“现下武松在旁护佑着,投鼠忌器。”

吴用道:“可否连武松一道……”

宋江瞪了吴用一眼:“你素知武松与我的交情,和他人不同。他对我的忠心,还是可信的。你总得替我留几个用得上的人吧?否则朝廷封赏下来,治一方州郡时,要我如何施展?”

吴用终归只是个谋划者,宋江不纳其言,他也只得作罢。留下武松,当下便投鼠忌器,够吴用伤一阵脑筋的。一时无策,二人各去歇息,容后再议。

谁料第二日,张招讨处传来钧令,限宋江五日内拔营赶到扬州与招讨司取齐,护佑招讨司进京。其余兵马,都随童枢密先走了。此令一下,宋江等措手不及,催促各营赶忙起身,甚的都顾不得了。

吴用不及思量周正,匆忙间命帅帐厨下,煎一碗姜汤。他偷偷下了牵机毒药,却喊来宋清,让他拿去给林冲喝。早有帅帐里的军卒,跑来报信给武松知道。

武松、林冲、时迁恰是在一起,闻报吴用没来由送汤来,送此举颇为突兀,自然引得林冲等怀疑。稍一商议,便猜出吴用“一计不成,

再生二计”。既已算到,正好“将计就计”,安排时迁的脱身术。

却说宋清端了这碗汤往武松禅房去,一边走,心内一边骂吴用:“你要害人,如何推俺出来顶缸。林冲吃死了,那武二岂能轻饶了俺?哥哥也是不智,甚事都听这无良酸儒的。也不替嫡亲弟弟着想。”

正磨磨蹭蹭走哩,刚要迈门槛进禅室,却见时迁从房脊上一个“鹞子翻身”落下来,夺过宋清手里汤碗,喊一声:“你管酒醋,定是好茶,待俺尝尝。”话音未落,空碗便塞回来了。时迁再朝宋清笑一笑,回身便消失了,把宋清一个人丢在那里,瞧着手里空碗发愣。此正是:

二番害林冲,秀才送毒汤。将计还就计,反失贼中王。

宋清半晌无措,天已擦黑,无奈回帅帐跟吴用说“姜汤被时迁抢去吃了”。吴用跌足恨道:“这个腌臜贼偷儿,坏我大事!”

天色已黑透了,如何再劝人吃喝?只得等次日再寻机会了。一心只想去害林冲性命,时迁吃了毒汤,是否会丢命,吴用想都没想。宋清还想到这一层,张了张嘴,却又咽下了。

次日清早,军士来报与宋江、吴用道:“时迁夜来突然腹痛,延挨半晌,口唇流血而死。现已停尸帐中,听凭先锋示下,如何发落。”

吴用心知缘由,便唤来帐前医士问,是何急病让人腹痛而亡?牵机毒便是这医士给吴用的,如何肯实说?那厮便胡乱编排,道是“绞肠痧”恰是如此症状,宜速速下葬,免得传染他人。

列位看官都知晓,绞肠痧并不传染。这厮胡说,只是帮着吴用毁尸灭迹罢了。原本医者该有父母之心,坏了心肠的医者,害起人来,更是可怕。

宋江也知道姜汤的事,见时迁殁了,只想快些了解此事。便问来报丧的军卒:“时迁可有遗嘱?”

那军卒道:“他只说让武松发落后事。”

宋江听了,便去寻武松商议,如何快些让时迁下葬。

吴用忽而再生一计,便派人唤来花荣,仔细嘱咐一番。

这日午后,便在寺后寻块空地,几个时迁手下,挖掘墓室。一旁停着一口杨木棺材,是武松派人寻了好几个村坊,才购来的。此一番战乱,死人太多,正经棺木早已用尽。凑口杨木板儿的薄棺材,已是千难万难。这还幸亏是提早有了计较,才得凑手。

病关索杨雄与时迁早在蓟州相识,一道上的梁山。因他们上山,还引出“三打祝家庄”的往事。此时因发背痈,无良医诊治,已是行走不得了。时迁下葬,他拼了命也要来送,便让军卒抬了来,拿张太师椅,靠在上面。

左手便是林冲,也依样安置着。林冲左边,立着武松。都来看时迁下葬。

军卒挖好墓坑,比寻常的宽窄都大了一遭。一伙儿将时迁抬来,

那鼻头、嘴角都还带着些许血色。宋江并不敢多看,一挥手叫军卒抬入棺材。

武松喊一声:“且慢,将他喜欢的物事带着。”自脚边提起一个大包袱,亲手放进时迁棺中脚旁。

那几个时迁亲随人,便开始敲钉封棺,一头口中叫喊着:“哥哥左躲钉,天庭饮龙羹;哥哥右躲钉,无常助金风;哥哥前躲钉,哪吒做亲兵;哥哥后躲钉,下凡闹皇宫。”

宋江闻言吓得心惊肉跳,比比划划让他们噤声。黑森森天色,哪个看他手势?须臾,这伙人便下了棺、敷了土,磊起坟包来。武松并未寻人刻碑,说以后再补。这边收拾家什,准备归去时,都分了心,各自忙碌。

忽而,远远的一支箭飞过来,直奔林冲面门。射箭的,真个算得准。此刻武松立在林冲左侧,右手里提着一陌纸钱。眼看箭至面门了,武松转身用右手来护,已是不及。若林冲自家或出手绰箭,或闪身避箭,则“风瘫之说”便露了行藏。这一箭,射得甚是毒辣。

说时迟、那时快。林冲看箭射过来,兀自动也不动,眼珠也不转一下。那厢武松忿神威,半截残臂挥起,劲力贯到衣袖上,搅出一阵罡风,只一拨,那支箭歪了准头,斜飞出去,正中杨雄左肩,划出个大血槽来,力竭掉在地下。这一切,宋江、吴用都看在眼里。此正是:

诈瘫思离行,三番躲中伤。药箭最阴鸷,幸得武松强。

见又有刺客,场面都混乱了。武松抢过去,扶着杨雄喊军医。却悄悄将那支箭踢到林冲椅下。朱仝、关胜各擎出兵器,护在宋江、吴用身前。大叫着让身边军卒四散去斗刺客。忙乱一遭,黑暗中哪里去追?关胜、朱仝、花荣三个便拥着宋江、吴用退回寺里去了。这边武松着人抬林冲,杨雄手下人抬着杨雄,各回下处。

三个多时辰过去,将到寅时,四遭漆黑如墨。几道黑影来至时迁坟上,各操器械便去挖那坟包后面新敷的蓬松土。器械磕碰声、挖土声响起来,震得虫鸣蛙声都停了。猛然土里一物磕开锹镐,脆响一声,传出老远。那几人发呆时,却见坟墓土底下,霍地钻出一人来!

有分教:进兵只嫌死得少,归途却怕走得易。不愿人来分功劳,却恐故人报冤仇。

毕竟时迁诈死入墓,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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