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七星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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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回帮源洞得宝显时迁青州外试镗斩慕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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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曰:

无荣无辱,无名利,无烦无恼。

禅堂前,独嗔独痴,独吟独笑。

闲看窗外丁香好,

风摧枝摇花落早。

暗思量,百岁又如何?任他老!

攀富贵,梯难找。

觅功业,几时了。

天宫睡尺席,争甚多少?

半生蹉跎悔不得,

苦愁俱是庸人扰。

待明朝,流觞酣斗酒,眠芳草。

却说武松其人,想得深、谋得稳、做得彻、行得狠。此番这六人结义,是他首倡。一则这六人再聚会,共谋存身之计,须先定下关系,便如排座次一般,此后方好行事。再则武松思量,先让那几个都结拜,用“义气”二字拘住了,才好说出他后面的话:逼众人陪他守约,以全他同宋江的情义。

武松知晓:林冲最有资格,也最有理由,去寻宋江的晦气。此番林冲费如此大的周折,让鲁智深、时迁诈死新生,又笼络了杨志、燕青。他自己装风瘫,离了宋江眼前。还谋取了方腊财宝。布这么大一个局,定有大的图谋。

武松思忖林冲所图,首在高俅父子,杀妻之恨,不共戴天;次在晁盖死因。晁盖临终时所言“那个射死我的”,只有他念念不忘,定要揪出真凶;再就是他的宏愿“威震泰山东”。这几层,都是武松与林冲交往中,留心体会到的。

林冲所想这三事,武松都赞同。故而林冲这一番布局,武松都尽心配合。但只一事:宋江也许在林冲这三件事上,要受牵连。这原也不惧,若只连累宋江丢官失财,武松倒觉得该当。

武松最怕林冲行动起来时,宋江不知好歹,大横身来阻挡。武松

知道,林冲隐忍十年不发,一朝发作,定是神挡杀神、佛阻屠佛。那时两边都是义兄,武松如何自处?

林冲也是精细人。年少时节还有些书卷呆气,十余年江湖颠沛、家破身危,十来遭命悬一线,他早就被磨得洞悉练达了。武松此言一出,话外关窍他便都听懂了。

林冲遂开言道:“武松贤弟所言,也有道理。宋公明毕竟是梁山泊大头领,虽有功有过,但吾等还须维护他的名节。须知他的名节,也是梁山泊的名节。武松对他立的誓,俺林冲自愿遵从,如同己誓。”

武松心下,只是不希望林冲回汴梁,闹将起来,伤及宋江。其余的人他并不担心。听林冲如此说,大喜过望。便同林冲约定:宋江在世,林冲便同武松居于六合寺。若宋江不测,任从林冲行事,绝不阻拦。林冲应了。

其他人各随其便。武松坚称“自己仍是在六合寺出家”。人各有志,无须勉强。正是:

龙生九子各不同,结义兄弟也相争。

求同存异千古理,无须强求共死生。

却说花荣、朱仝回六合寺寻燕青不得,只得回去禀了宋江,被抱怨几声,也只得作罢了。朝廷期限在那里催着,没奈何继续上路。

卢俊义拿捏着孤傲模样,燕青盗马之事,贼不见赃,谁也怪不得他身上。呼延灼气恼几日,也无可奈何。柴进等牵回了自己的坐骑,暗暗心里感激燕青,都不作声。

再行两三日,至苏州城外,只见“混江龙”李俊诈中风疾,倒在床上。手下军人来报宋先锋。宋江见报,亲自领医人来看治。

李俊道:“哥哥休误了回军的程限,朝廷见责,亦恐张招讨先回日久。哥哥怜悯李俊时,可以丢下童威,童猛,看视兄弟。待病体痊可,随后赶来朝觐。哥哥军马,请自赴京。”

宋江见说,倒不似疑虑林冲那般对李俊,虽也虑李俊风瘫有诈,到底是自家班底,不虑其作乱。留下李俊,童威,童猛三人,自去快活,也省得朝廷上费力为其讨封。

李俊三人待大军走远,却去寻攻苏州时结识的四条好汉,唤作‘赤须龙’费保、‘卷毛虎’倪云、‘太湖蛟’卜青、‘瘦脸熊’狄成。这个去处,地名唤做榆柳庄,四下里都是深港,非船莫能进。那四个只着打鱼的做眼,太湖里面寻些衣食。

七人此前曾结拜,李俊为兄。那时费保便对李俊说:“自古道:‘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今我七人结义,哥哥何不对付些钱财,打造一二只大船,聚集几人水手,江海内寻个净处安身,以终天年,岂不美哉!”

李俊听罢,倒地便拜,说道:“仁兄指引愚迷,十分全美。趁收

伏方腊之机,李俊好歹对付些钱财,引这两个兄弟,径来相投,那时万望带挈。”

既有前盟,此番重会,他几人商议定了,尽将费保等家私及李俊带来的资财,打造船只,欲从太仓港乘驾出海。

自古太仓港直通东洋大海,吴楚人装载了陶瓷器皿、绢麻丝绸等中华物产,乘黑潮季风南去,直至岭南广州,便可贸易给海外波斯商旅,获利颇丰。唐时黄巢攻入广州,杀尽波斯商旅。吴楚人再做贸易时,便须再南渡至中南半岛的占城、暹罗等海外商港,贸易获利。一年里也就走一个来回,却能有十来倍的获利。

惜哉李俊,这一向率水军攻伐。南人本就最善舟楫,水泊水军并无什么优势,十次交战,也就赢个五六次,并没抢得多少钱财,还折损了许多人手。此番造船,还是拿费保等变卖的家私为多。有诗为证:

知己君子事,明哲迈夷伦。

重结义中义,更全身外身。

浔水舟无系,榆庄柳又新。

谁知天海阔,别有一家人?

自苏州府再开拔时,梁山泊军共余下二十七员头领。正将一十二员,乃是宋江、卢俊义、吴用、关胜、花荣、柴进、李应、呼延灼、朱仝、戴宗、李逵、阮小七。再有偏将一十五员,乃是朱武、黄信、孙立、樊瑞、凌振、裴宣、蒋敬、杜兴、宋清、邹润、蔡庆、杨林、穆春、孙新、顾大嫂。

一路上陆续走失、病患,还剩军卒两千三百余人。来时百来个头领,一万多军卒。如今死伤了八成以上。一行军马,复过常州、润州等相战去处,众人无不伤感。待扬州上船,经运河行军,至九月二十日,到汴京下船。

张招讨中军人马,先进城去。宋江等军马,只就城外屯住,扎营于旧时陈桥驿,听候圣旨。三日之后早朝,天子升座,命侍御引进宋江等,各具公服,入内朝见。

此日东方渐明,宋江、卢俊义等二十七员将佐上马入城。此是第三番朝见。宋江等初受招安时,却奉圣旨,都穿御赐的红绿锦袄子,悬挂金银牌面,入城朝见。破大辽之后回京师时,天子宣命,都是披袍擐甲,戎装入城朝见。今番太平回朝,天子特命文扮,却是幞头公服,入城朝觐。东京百姓看了只剩得这几个回来,众皆嗟叹不已。

丹墀玉阶之下。宋江、卢俊义为首,上前八拜,退后八拜,进中八拜,三八二十四拜,扬尘舞蹈,山呼万岁。徽宗天子看见宋江等只剩的这些人员,心中慰念,再无顾虑。掩住喜色,特命都宣上殿来。

宋江、卢俊义引领众将,都上金阶,齐跪在珠帘之下。天子命赐众将平身。左右近臣,早把珠帘卷起。

徽宗乃曰:“朕知卿等众将,收剿江南,多负劳苦。卿之弟兄,损折大半,朕闻不胜伤悼。”

宋江垂泪不起,仍自再拜奏曰:“以臣卤钝薄才,肝脑涂地,亦不能报国家大恩。昔日念臣共聚义兵一百八人,谁想今日十损其八!谨录人数,未敢擅便具奏。伏望天慈,俯赐圣鉴。”

徽宗曰:“卿等部下殁于王事者,朕命各坟加封,不没其功。”随降圣旨,将这已殁于王事者,正将偏将,各授名爵。正将封为忠武郎,偏将封为义节郎。僧人鲁智深擒获方腊有功,善终坐化于大刹,加封义烈昭暨禅师。武松对敌有功,伤残折臂,见于六和寺出家,封赠清忠祖师,赐钱十万贯,以终天年。已故女将二人,扈三娘加封花阳郡夫人、孙二娘加封旌德郡君。

再降旨封此二十七员朝见者:先锋使宋江,加授武德大夫、楚州安抚使、兼兵马都总管。副先锋卢俊义,加授武功大夫、庐州安抚使、兼兵马副总管。正将十员,各授武节将军,诸州统制;偏将十五员,各授武奕郎,诸路都统领。管军管民,省院听调。女将一员顾大嫂,封授东源县君。

当日宋江等,个个谢恩已了。天子命设太平筵宴,庆贺功臣。御筵已毕,众将谢恩。宋江又奏:“臣部下自梁山泊受招安,军卒亡过大半。尚有愿还家者,乞陛下圣恩优恤。”天子准奏,降敕:如愿为军者,赐钱一百贯,绢十匹,于“龙猛”“虎威”二营收操,月支俸粮养赡。如不愿者,赐钱二百贯,绢十匹,各令回乡,为民当差。

宋江、卢俊义在京师,都分派了诸将赏赐,个个令其赴任去讫。殁于王事者,家眷人口,关给恩赏钱帛金银,仍各送回故乡,听从其便。诸事都了,二人也互相道别了,各去上任。自此,再未相见,以致天人永隔。

有一首《满庭芳》,专道梁山这伙儿进京受封人的结局,道是:

烽烟起河朔,威名四方扬。

招安赴国战,北扫契丹卫家邦。

奉诏南征方腊,纵马渡长江。

润州浴血破敌,席卷过钱塘。

登昱岭,围清溪,镇高冈。

幸得残躯,班师衣锦思还乡。

堪恨君王无情,散鹰烹狗藏弓,

哪虑丹心凉。可怜一场梦,归人泪两行。

再说杭州这边,菊花宴罢,鲁智深、林冲等六个各去行事。因玬儿要随杨志等北行,女儿家出门要准备的多,还需一两日时辰。九月十日,林冲、燕青、杨志、鲁智深、时迁便先去清溪县帮源洞。骑了那三匹宝马出来,再驾一辆骡车上路。

一路上仍是满目疮痍,大战之后,民生凋敝,哪能一下就缓过来?杭州至帮源洞将将三百里,马快车轻,一整个白天疾驰,也便到了。日落未落时,一行人刚好行到那处,看得到那堆瓦砾场。只见暗影中,多少野狗、獐狍出没其间,还零星有人在瓦砾中翻检。听见马嘶车响,都一哄散去了。

也不耽搁,燕青拿钥匙开了库门锁,五个人合力拽开宝库大门。时迁灵巧,举个火把先进洞中去,燕青跟着。不须燕青提醒,时迁已是找到了那个山洞。掘墓盗库惯了,他自有方位感。运力拽出一个大木箱,不去看内中何物,时迁第一个反应:“最近有人来过,有撬动痕迹。”

燕青一惊,忙伸头在火把下去看:“内里东西好像没怎么缺?”时迁道:“那盗贼看不上内中之物,查看一下便走了。”

燕青也失望了:“难道装得是无用之物?我们此番也白来了?”时迁笑道:“贼不走空,管他是甚的,也装了走。”二人便合力将四个木箱拖到门口,让外面的装车。

时迁又举着火把观察洞窟,辨明方位,掐指算计后,便去一堵墙那边,举火照半空的一处。观察半晌,他抽刀去撬那洞壁。

燕青嘲笑他“这是天生的石洞,都是整块石头,乱撬什么?”话音未落,一块砖被时迁撬开,掉在地上。燕青见当面打脸,不敢再乱说了。

再看时迁用刀,越撬越快,无移时石壁上露出一个人力凿出的凹槽来,安放着一个铁盒。时迁欢叫一声“幸好这处‘库眼’未被发现,最值钱的宝贝,被咱们得了。”言罢抱了铁盒,拉着燕青便洞外跑。口里还叨叨咕咕“冒犯诸神,谢罪宽宥”之类的鬼话。

出得宝库门,时迁把铁盒朝鲁智深手里一塞“大兄护着他,快去车上等。”又招呼那三个合力将这戊字号宝阁的青铜门合严实,再上了锁。时迁算了算方位,却把钥匙丢到西南方位去。然后拽着那几个,赶紧跑出去,蹬车上马,一气跑出个三四里路,他才叫大家停了歇息。

林冲原来并没想让时迁来取宝,只算计自己和燕青来搬回四个木箱便是了。谁料想一进宝阁,时迁便成了魁首,指挥若定,还再发现什么“库眼”,一番做作,装神弄鬼的,搞得别人都听他的。俗语道“术业有专攻”,盗库起宝,哪能不听贼祖宗的?

天光大亮时,路过一处竹林。五个人将车马赶进去,寻个空地,检视所获。先撬开“库眼”中的铁盒,里面竟是三颗夜明珠,都有鸭卵大小。时迁估价每颗均价值万贯以上。

再去看木箱里是何物,谁想撬开时,却都是碑帖法书、金石印册。难怪前番盗者弃之而去。吃不得、用不得的东西,谁肯费力搬运他?

列位看官,这四箱法书碑帖,却是苏轼在杭州通判任上时,整理

收藏下的珍品。因期间花费了些官衙公款,他离任时并未带走,思量先存在府库,待后将钱来赎。未料官运不济,一贬再贬,无力赎得。后任官员便都搁下,堆在府库的角落里,渐渐无人理会。

方腊攻陷杭州城,手下开府库抢掠时,不辨良莠,一遭儿运到帮源洞里。方腊丞相娄敏中约略识得些,便寻个小山洞藏了。连那个“库眼”,都是娄敏中私藏下的,留作后路。不料都便宜了林冲等。

苏轼乃大宋朝书法第一大家,眼光自是绝高。他所藏金石碑帖,岂能有次一等的货色。更兼他收藏之物,都盖有私人图章。数十年过去,苏轼盖章的法书碑帖,在京城已是千金难求。这四箱宝物,运至汴京,怕是价值百万贯。惜哉这几个,都是鲁莽军汉,连林冲、杨志、燕青,也是半懂不懂。有诗为证:

水泊头领武艺高,

实无文士有略韬。

纵横河朔终散去,

皆因格局输黄巢。

鲁智深见是一堆“无用字纸”,气得要一把火烧掉。时迁忙挡住他,禀道:“大兄不知,这些劳什子,放在京城那些风雅文人眼中,或比金银还值钱哩。烧不得。”

林冲也道:“当今天子专好书画,满朝奉承者。这几箱法书印册,也许在汴京有用处,且存下,待后再看。”

燕青好奇,开口便问时迁,何为“库眼”,如何算计方位?再有出库门、丢钥匙、逃出三里才能歇息,这番讲究都是什么道理?

时迁笑嘻嘻揪着几根山羊胡,故作神秘地道:“你可知‘盗亦有道’是何意?道者,是规矩、是禁忌,也是门道。内中学问,上承墨家,下随盗跖。”

燕青奇了,问他“难不成盗还成了诸子百家的一门?”时迁傲然接口:“那是自然。跖之道法‘意室中之藏为圣;入先为勇;出后为义;知可否为智;均分为仁。’成大盗者,都须仁、义、智、勇、圣五德皆备。”那四个听得一脸不屑,贼还有五德,还敢称圣?

时迁再言:“墨之道法,皆技艺也。营造之规,讲堪舆、知风水、定阴阳、藏五行。所谓大盗,皆知五行。”听他讲得愈发玄了,卖弄起来,鲁智深喝道:“闭嘴,赶路要紧。”时迁兴致正高,到嘴边的话生生咽回去,憋得黑脸泛紫。正是:

古来盗道亦玄妙,

五德五行圣人教。

若使胸中慈悲在,

蟊贼品格比官高。

回到六和寺,鲁智深是个性急的人,催问玬儿可否收拾齐整。见

都准备了,便要次日上路。

林冲从前番宝库资财里,翻检出金锭和金镯等,约有三四百两,都把来交给杨志,供路上之用。再取一颗夜明珠与他,可在汴京时变卖使用。

宋时黄金贵重,四百两黄金约值五千余贯。若夜明珠能卖到一万贯,这笔盘缠便在汴京,也够买个大庄园了。平常三五口庄户人家,二十贯便能过活一年。这一万五千贯,岂不养活得千把人口?供他三个人花费,实在算是豪阔了。

杨志猛可想起来,在怀中掏出安道全所赠,那罐专点金印的药膏,再喊来淇儿取出来,都交代给林冲道:“二兄和四弟都曾刺配,脸上这混账印子,辱没父母。此药膏是安道全修合,搽在金印处,便生出红斑。再用玉石粉细心涂抹,渐渐消散了,金印便抹去了。洒家脸上的金印胎记,都是如此处置的。洒家这个妻姐,深通医理,端庄贤淑。杨志便拜托二哥照拂,料无差池。”林冲都应承了。

九月十三这日,鲁智深、杨志、玬儿三个,各骑一匹宝马,启程向西。哪三匹马?乃是林冲的“转山飞”,火炭一般高大红马,和“踢雪乌锥”黑马、“照夜玉狮子”白马。玬儿抢了红马,杨志挑了白马,剩下黑马给鲁智深骑,他也心满意足。

道上艰辛,穷家富路,燕青便将卢俊义所赠“契丹宝刀”交与杨志,鲁智深已有方腊处夺来的“凤翅鎏金镗”,早已习练精熟。林冲捧出“赛唐霓”宝铠,还给杨志,教玬儿遇险时披挂。

时迁见玬儿无有趁手兵刃,跳回房里去,捧出一口宝刀来,刀身纤细,柳叶似的。众人都问哪里得来?时迁满脸得色:“此乃征王庆时,那个‘皇妃’段三娘所用。”

见众人懵懂,时迁细细讲述道:“那时节咱围攻王庆宫殿,那段三娘拴缚结束,领了百余有膂力的内侍,都执兵器,欲杀出西门。她纵马挺这口宝刀,抵死冲突。被一石子飞来,正中段三娘面门,鲜血迸流,撞下马来,攧个脚梢天。那时我恰在且近,军士都去捉将报功,我却被留心了这口刀,存下至今。功劳不功劳的,不如得件兵刃实在。”

众人闻言都笑,皆笑其“贼性不改”。时迁心知此乃玩笑话,也不为忤。玬儿见此刀精巧,正适合女子用,欢喜非常,口中不住称谢。

别了六合寺诸人,三人纵马上路。自杭州向西去雁门,投陆路可先至山东,再折向西。也可走水路经运河先至汴京,再往西北走。

杨志与鲁智深商议,选哪条路径。不料鲁智深私下对杨志道“不喜坐船,略一颠簸会吐”,引得杨志大笑不止。铁塔一般莽和尚,居然会晕船?

三人便从陆路走,一直向北,在建康府过江,经宿州、亳州、曹州,一直向北。正遇着秋末冬初天气。但见:

柄柄菱荷枯,叶叶梧桐坠。

蛙吟腐草中,雁落平沙地。

细雨湿枫林,霜重寒天祟。

不是路行人,怎谙秋滋味。

秋冬时行路,因霜露太重,寒气湿衣,只可太阳出来后,才好赶路。若遇风雨,只得在宿处停了待雨。

三人虽囊奁颇丰,毕竟要登山涉水,过府冲州。但凡客旅在路,早晚安歇,有两件事免不得,“吃癞痢碗,睡死人床”。

鲁智深和杨志,都久历江湖,甚事未遇的?可怜玬儿,第一次出这等远门,只得咬牙熬着。所幸年岁尚轻,筋骨健旺,杨志也悉心关照,她还挺得住。

用去半月有余,已近青州。越走家乡越近,思乡之情越重。鲁智深和杨志,都讲起乡谈来,关西腔调日重。玬儿在侧,觉得听不懂,便叫嚷起来。那两个都不理睬她,索性全用乡谈,她一句都不懂了。

有一首《点绛唇》,专道游子思念故居之情,道是:

天阔云素,临窗映翠凤喧户。

留秋不住,雨凉霜半树。

闲愁几许,梦入雁门路。

难归去,乱山无数,泪催柴门蠹。

十月初一,三人进得青州城郭。哪知刚一进城门,智深座下“踢雪乌骓”便被人认出。

原来守城的有个老军,名唤卢森。昔年曾被慕容知府派遣,随呼延灼征剿三山。这卢森平素喜爱马匹,也能相马、养马,对御赐“踢雪乌骓”宝马印象极深。此时年岁大了,被派来守城门,苛勒往来商贩,寻几个养老铜板。

一见三人入城,他便艳羡玬儿所乘红马、杨志所乘白马,都是神驹。目不转睛瞧了半晌。待他二人走过去,收目光转头时,恰巧鲁智深乘着黑马走过来,撞了他满眼。

这卢森一眼便认出此马便是当年的“踢雪乌骓”,再仔细端详马上之人。见鲁智深军汉打扮,一脸刚髯,却不识得。昔年他在阵上也曾见过鲁智深,那时是和尚打扮。此时已还俗变了样貌,故卢森不识。

但乌骓马,卢森坚信不会认错。他便丢了守门差事,在后面暗地跟随智深,看他去哪里落脚。

鲁智深、杨志此番进青州城,只是过路。为着玬儿要采买些女儿家用的体己物。再者青州乃是个大郡,购物时才能将金锭解些碎银铜钱,路上使用。

鲁智深并不耐烦跟他两口儿絮叨,先寻个酒楼,大快朵颐去了,任那两个逛街购物去,待寻回来,一道出城赶路。

卢森只看到鲁智深去酒楼,后槽上拴了那马。看了半晌,不见他会客,只独个在那吃喝。便返回去,叫了几个有交情的军汉,来寻鲁智深晦气。

青州城地面上,卢森自忖看上哪件东西,还不会到不了手。再者这匹马是御赐之物,被呼延灼带上梁山去了。虽梁山贼人已经招安,但此马离了正主,自己胡乱安他个什么罪名,岂不手到擒来?卢森这厮越想越美,跑不几条街,已见到那个酒楼。临窗坐着的,正是那个虬髯汉子,还在那里吃酒。

几个人抢步到楼上,围住鲁智深。卢森上前,拔出腰刀指着鲁智深道:“你这厮从哪里来俺青州?如何敢盗御马?”

鲁智深独自喝闷酒,半晌也不见那两口儿回来,正没好气。见有人来惹闲气,他反倒添了点儿兴致。翻着怪眼看卢森道:“你是哪里的鸟人,敢打扰洒家吃酒?什么玉马金猫的,洒家自养的畜生,骑出来散心,干你鸟事?”

卢森见鲁智深如此倨傲,无名火起,挥起手中刀,拿刀背往下就砸。总算他还知道些分寸,未敢出手用杀招。一见刀来,智深抬脚便踢他手腕,那刀便腾地离了手,飞起来刺到房梁上。那跟来的人见卢森吃亏,都挤过来助拳,被鲁智深一脚一个,都踢倒了。这边他还不忘桌上的剩酒,端着往下灌。

卢森见都吃了亏,气急了捡起把腰刀,真个发狠,冲过来当头砍下,已是要命的招数了。

鲁智深岂不晓得他意?看他拼命来攻,心头火起,拿个碗飞过去,正中卢森脸上,砸个满脸开花,趴在地上不动了。

鲁智深去腰里解一串铜钱丢在桌子上,拿了包袱和用布条包裹的金镗,也不开言,自顾自下楼,去槽头解了乌锥,上马便奔出城门,才兜住马,立在那里等杨志两口儿。

不一会儿,先见一红一白两匹马出城来,隔不多远,十来骑军马也跟着冲出城,朝自己来。鲁智深打手势让杨志两个过去,自己纵马挺着金镗,横在路当中。

追来官军,为首是个黄脸汉,手提一杆铁枪。却是青州府新参的兵马都监,复姓慕容,单名个焕字。却是前任青州慕容知府的侄子,留在这厢熬资格。这厮武举出身,自称有万夫不当之勇。青州都监任上,也几番上阵,并无败绩。若再一年无咎,便可也走蔡京的门路,调去汴京御前为官了。合当他运气不佳,此时恰在城中巡察,见报有人殴伤官兵,便追上来,恰遇鲁智深这个瘟神。

慕容焕自视甚高,见鲁智深敢拦他的去路,怒从心头起,也不答话,驱马过来,挺枪便刺。

鲁智深在西军时,原就是步下将,做行伍卒时,只教习过长枪、

麻扎刀之类。因身高力大、勇猛敢战,积功升做军官,才习棍棒器械。曾在汴京入禁军受训,那时识得林冲父亲,做他的训教提辖。得传林氏一路棒法。

待后来做了和尚,自家打造一柄六十二斤水磨禅杖,还是用棒法为核,来驱动禅杖。更适合步战,马上使却有破绽。

所幸西军中必修马术,鲁智深虽习惯步斗,但催控马匹、鞍上功夫俱佳。是故当年呼延灼攻打二龙山时,鲁智深掿着禅杖,尚能和他马战五十余合,不落下风。皆赖力大杖重、马术精绝。招式上却并不合拍,略感别扭。

此番新换了金镗做兵刃,近一个月来他一直在琢磨习练。特别是跟杨志行这一路,二人有暇便来过几招。这杨志马上步下争斗,都有些诀窍,最适合给鲁智深喂招。

十月初一,乃是“寒衣节”,又称“十月朝”“冥阴节”。该当祭奠先亡之人,谓之“送寒衣”。此时这慕容焕来斗鲁智深,却不知是哪个要去冥阴,哪个该穿寒衣了。

话休絮烦,二人在青州城门外相斗,引得城墙上无数人看。但见:

青州城外,杀气遮天。

一个鎏金镗直奔顶门,

一个浑铁枪不离心坎。

这个是扶持社稷保隋皇,宇文天宝将;

那个是整顿江山掌金阙,铁枪王彦章。

忽而金镗上迸几道寒光出,

猛然枪尖上吐一撮火焰来。

纵使达摩能放手,那堪天王不罢休。

使镗的圆彪彪睁开怪眼,

用枪的必剥剥咬紧牙关。

镗来枪往花一簇,枪升镗落霞一丛。

一对岩前争食虎,两条海内抢珠龙。

初时鲁智深招式还略感滞涩,越斗起来越娴熟。毕竟鲁智深力大,这鎏金镗舞得虎虎生风,一镗重似一镗。二人斗了三十来合,慕容焕气力不加,卖个破绽,架过鲁智深的镗,拨马想败回城里去。

他却不知自家乘的乃是普通战马,哪及得乌骓的脚力?没奔出五七步,便被乌锥赶上。鲁智深奋力一镗,砸在慕容焕背甲上,把个护心镜都打碎了。他一口鲜血喷出去,和身跌落马下,挣都没挣一下,登时气绝。

那几个同来的军卒,吓得甚都不顾,拍马逃进城里去,关闭了城门,便拽起吊桥来。

鲁智深自忖马上用镗,战技初成,心内欢喜。又见一人一骑,竟

逼迫得一个大郡州城,闭门锁关,心内也不知该喜还是该忧。拨转马头,喊了观战的杨志那两口儿,打马上路。

好笑的是,待得青州知府得报,有人在城门外斗杀慕容都监,吓得军卒关闭城门。那知府问“何人斗杀他”?“因何相斗”?“为何不去追擒,反倒闭了城门”?无人答得上来。教这知府如何向朝廷、向蔡京申报,好好的一个兵马都监,怎地就被打死了?

祸事至矣,他不免叹息,一座府城里,数千个军汉,竟无一个有用的。此正是:

重文抑武天地偏,无有军卒肯向前。

最狠流人无名姓,坐化智深敢烧天。

却说三个人离了青州城,投路往济南府而去。于路恰该经过二龙山。这二人想起二龙山来,心内均是五味杂陈。各怀心事,都不言语,只顾赶路。不免错过宿头,天黑时,正寻不到客店。

两个人都信“艺高人胆大”的话,玬儿也是个没几两心肺的主,便点着火把照路,并不停下,只管走。

忽而一棒锣响,路两旁山间百来个火把举起来,照得山路通亮。众喽啰叫喊起嘲歌来,“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从此处过,买路交钱财。”呐喊几声后,树丛中转出一骑,枣红马上端坐一条大汉,手中掌一口阔背砍山刀。他立马横刀,挡住去路。

杨志叫道:“大兄刚刚厮杀使力,这个蟊贼便交与洒家打发吧!”催动座下“玉狮子”,挺契丹宝刀,便去斗这山贼。

马上单挑放对,双方都会催马冲起十来丈距离,在马匹脚力最高时相遇,各借马力,兵刃相接,一招制敌。这边杨志催马冲了快二十丈了,那人也不动弹,还立马站着。

杨志有些心里含糊,悄悄勒着缰绳,控制着“玉狮子”步点儿。眼看杨志冲到那人面前只十来步远,见那人只举起手中刀,摇晃一下,只听山脊上弓弦不住地响,一波箭矢射将下来。

有分教:单镗可封青州府,三英雄奈箭矢雨。天妒豪杰太得意,山脊林间现危局。

毕竟鲁智深等山中遇匪,性命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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