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七星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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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回 花和尚彻悟思翠莲 豹子头改偈瞒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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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曰

袈裟九载血痕污。快意恩仇,终困江南路。

坐化未化浩劫渡,归尘方知倾心处。

拳震关西因何怒?

翠莲堪怜,落髯泪吞腹。豪杰不为虚名累,

脱身寻莲因彻悟。

上回书说到,清溪洞军营里,方腊亲卫杜威带一伙刺客,袭击鲁智深。接战之际被杜威用淬毒飞刀杀死郁保四,又拿飞刀射中孙二娘。武松眼见得孙二娘腹中还怀着胎儿,死在自己怀中,悲痛得痰涌上来,昏厥过去。众人抹胸敲背,将武松救醒。

卢俊义也赶过来,宽慰几句,便教人四外加派巡营兵丁,严防死守。再去一片空地,堆起柴垛,将孙二娘、郁保四二人尸身烧化了。孙二娘的骨灰,着个瓦罐盛了,外罩包裹,交与武松。郁保四骨灰,将过去与军中其他阵亡头领的骨灰一道,将个车子载了。待回京后再处置。

卢俊义再不敢怠慢,催促三军连夜准备,待天明便拔寨而起,紧赶慢赶,于天黑前赶到睦州城外,背城墙下寨。所有头领都进城,征调一片民宅歇息。街道上都是巡防军卒。一连五六日戒备,略无动静,梁山军的巡查才慢慢松下来。

这一晚,武松思念二娘,此恨难消、心绪难平。鲁智深便约了他,私下外出,走出街区也就一条巷,寻个僻静酒肆饮酒叙话。粗木桌上,摆几碟菜蔬,切开腌蛋,一盘卤鸡、一坛黄酒。武松用右手端起一碗黄酒,停住不饮,神色黯然。智深看着武松左臂空袖管,若有所思。

武松道:“这江南用白米做酒,颜色却是黄的。真不及咱山东的高粱酒,有力气,有滋味。”

鲁智深:“俺自小喝惯的关西的酒,那才泼辣,烧着喉咙下去,浑身像着了火。自打离了渭州,十年了……”

武松:“哥哥许是想家了。”

鲁智深:“最近总梦到俺在关西,被沙暴尘土埋了,气喘不上来便醒了。”

武松:“哥哥擒了方腊,如此大功,朝廷必要大大封赏。怎会如此不乐?”

鲁智深:“功劳?业障罢了。俺才没想立这劳什子功劳。跟你说过,那日阵上追那夏侯成,迷路撞见个南军,随手擒住,俺又不知他是方腊。”

武松:“这是哥哥命里要立此一功。”

鲁智深:“命?洒家是啥命?自小做了军汉,便被逼着杀人。后来为个女子,打死了那个杀猪的郑屠。这十年先当和尚,再入绿林,招安又回头征剿绿林人。杀人的命?杀到现在,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杀腻了,也杀怕了。”

武松:“俺也杀人无数,没了这胳膊,这便是命。”

鲁智深:“自俺擒了方腊,江南人便一直寻俺拼命。孙二娘便是替你我丢的性命。还有你那没成人形的……俺想留个囫囵身子,回关西被沙暴埋了,怕都不能。”

武松:“哥哥何必怕南蛮鼠辈,杀妻丧子之仇,不共戴天。小弟定手刃杜威此贼,护得哥哥周全”。

话音未落,一支箭飞来,将桌上酒坛击碎。十余名黑衣人跳出,刀剑齐至。二人跳起抄起兵器抵挡。武松单臂,只一口镔铁戒刀,舞得虎虎生风。鲁智深却挺起方腊的鎏金镗,招数虽略生疏,却也威势十足。若是在阵上厮杀,那几个人哪看在二人眼里?此刻,却有些左绌右支。

什么道理?盖因黑衣人皆敢死之士,并不怎么遮拦二人兵器,舍身向前,只图刺到智深。都是老行伍、大行家。一见对方使出这般同归于尽的打法,二人便知道,这些人兵刃上皆淬了剧毒,只要被划破一点皮肉,恐性命便被伤及。是故二人虽武艺高强,也只办得遮拦,且战且退。

须臾,几十个亲兵赶来,欲挡住刺客。怎料另一侧墙壁上,数个弓箭手暴起,吆喝着“只射光头和尚”。

却见鲁智深手下一个健硕军卒,闻听刺客“只射光头”,便揪起自己头盔,戴在智深头上。他自家却挺着个光头,挡在智深前面,舞起一柄长刀御敌。

一轮箭雨过来,皆射在这个军卒身上。见他身重如山,慢慢倒了。刺客们见已得手,一声呼啸,皆遁去无踪。

不远处就是军营,鲁智深等抢了伤者回去。到营中灯下,只见那军卒胸前中了数箭。虽因披甲,箭镞入肉不深。但箭毒入骨,医官言道“万难除尽毒素”。那人时而昏厥、时而迷离,眼见着活不成了。

智深哭诉:“此人自二龙山便跟随身畔,最是情重。此番自剃头发,便是要身替洒家去死。如此义气,何以回报万一。”武松及众亲

兵皆垂泪叹息。正是:

俯首奠君拚一醉,南风吹散千行泪。

报恩只把身躯送,侠义还看升斗辈。

夜深时分,林冲过来,请鲁智深到自己军帐内叙话。时迁却去陪武松住。鲁智深落座,也不言语,只是发呆。林冲洗手烹茶。取一个红泥箍的小炭炉,军卒烧红了炭块送进来。一尊大些泥壶烧水,水开了挪一边去。另一尊小些泥壶,冲洗干净,放在火上焙着。绿竹茶桶里,是新摘下的绿叶,晒干了存起来。林冲取出一撮绿叶,待炉上泥壶焙得滚烫了,便倒入一炒,茶香四溢散出。此时再冲入滚水,略定一定,倾入茶盏中,便可入口了。

林冲对鲁智深笑言:“此所谓‘冲茶之法’,乃俺林家独门技法”。鲁智深不管什么‘冲茶’、‘泡茶’,接过茶盏便喝,也不嫌烫。

林冲再道:“师兄此后,如何打算?”

鲁智深摇摇头:“无甚打算,走一步看一步便是。”

林冲:“可现下无路可走了。因你擒了方腊,那些摩尼残余盯上你,不死不休。今日亏得这个亲随兄弟替你挡了毒箭,下一次呢?”

鲁智深:“都是杜威那厮,阵上害了秦明,清溪洞营里杀了孙二娘、郁保四。今日这伙人,必定也是他指挥。寻出来剐了这厮,便清静了。”

林冲:“师兄此言有理,天一亮俺就将手下都撤出去,全城寻这厮,务要擒住结果了他。”

鲁智深:“那不就结了?”

林冲:“俺担心不止杜威这一路。方腊手下教众颇多,死士岂能只杜威这一路?”

鲁智深:“似你这般讲,洒家岂不是只能死在江南了?”

林冲闻言笑一笑:“师兄想不想去到汴梁京师,受封请赏?”

鲁智深把头摇得好似风中荷叶:“不想、不想!谁叵耐见那个捻酸天子,拿腔作调,妇人模样。”

林冲再问:“师兄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鲁智深叹口气,端起茶盏。见是空的,着眼光朝林冲要茶。赶忙给他斟上,他一饮而尽。再斟上时,他却端着茶盏,眼光朝半空里望,眼神却迷离了:“前几日困在山里,洒家多番想这半生。军旅行伍,都了结在渭州那三拳上了。”

喝了盏中茶,林冲再给他续上:“为甚要打死郑屠?洒家又不认识他?”

林冲凑趣问一声“是啊,俺一直没问出口”。

鲁智深道:“那个金翠莲,洒家到现在一想起来,还是心尖尖痛。那时一听有人霸占她、欺负她,洒家便气得疯了。拳头便没个准头了。”

言及此,他喝了盏中茶,却要换酒吃。林冲到帐后拎坛黄酒出来,拍开封头,给他倒了一盏。

鲁智深抿一口,接着说:“近日想她不知多少回,慢慢想清楚了,洒家一直没放下她。答应剃度做和尚,是因为想陪着她。砸亭闹山门、打坏金刚,是想见到她。洒家头脑直,到今天才想明白。”

林冲抚掌大笑“师兄终于想清楚了。只此事明了,生机便存。”

鲁智深问:“甚么生机?”林冲故作神秘“生机,便是死!”把个和尚,惊得掉了下巴。正是:

俗语舍得舍后得,生死也可死后生。

无路总须踏新路,只存真情在心中。

林冲同鲁智深密谋“死中求生”,商量一夜。次日绝早,林冲径去宋江处,知会一声,领了麾下剩余的百来骑白甲重骑,散到睦州城各处,大搜大查,寻找杜威踪迹。武松、时迁、阮小七也都带了残部,随同搜检。一时间将睦州城翻个鸡飞狗跳的。

城中各个官衙行在,都派人来质问宋江,他只得各处打躬赔话。然则这些官员也都生怕刺客,也怕方腊出一点差池,不得全功。所以一头抱怨,一头还是希望尽快找出刺客,大家安全。

事有凑巧,被林冲等一闹腾,还真得了效果。原来杜微那厮,那日在清溪洞外行刺鲁智深,被林冲飞棒刺中右腿。幸亏是棒不是枪,若有枪头利刃,他这一条腿就废了。饶是棍头怼一下,林冲怒中何等力道?他又忍着痛,施力逃去,血气一催,回到下处腿便肿胀起来,再下不得地。无奈躲在娼妓王娇娇家养伤,指挥手下一干死士,伤人行刺。众人搜城一吓,这王娇娇家的鸨儿娘害怕,暗暗报讯与搜城军卒。

林冲等百十人一发围了他下处,攻进去活捉杜威出来,还杀死余下的七八个死士,搜出夜行衣、带毒刀枪弓弩若干。

时迁暗地攒了杀郁保四那一把飞刀、杀孙二娘时打出的三把,又在杜威身上搜出最后一把。此时五把飞刀、一瓶毒药皆入时迁囊中。无人知晓。

林冲让阮小七押解杜威到宋江处,余者散去。

宋江见擒住杜威,自是欢喜,标记阮小七功劳,又赏了老鸨。便打发人去禀告各位高官:“刺客已抓到,各位大人安享周全。”

张招讨传下军令,教把生擒到贼徒伪官等众,除留方腊另行解赴东京,其余从贼,都就睦州市曹,斩首施行。

宋江便叫蔡庆将杜微剖腹剜心,滴血享祭秦明、郁保四、孙二娘,也顺便祭奠攻打清溪阵亡的一众军卒。

张招讨出榜,去各处招抚,以安百姓。榜文道:“随从贼徒,不伤人者,亦准其自首投降,复为乡民,拨还产业田园。”克复州县已

了,各调守御官军,护境安民,不在话下。

八月三日,张招讨众官,都在睦州设太平宴,庆贺众将官僚,赏劳三军将校毕,再传令教“先锋头目”收拾朝京,各自准备行装,陆续登程。俱要到杭州取齐,与张招讨约会,听命朝觐。

宋江遂同水泊诸将一道,引兵马离了睦州,前往杭州进发。此时队伍中尚余三十四个头领,不足四千军卒。

可叹水泊头领,兄失其弟、叔丧其侄;原来搭档,只存一人;昔年伙伴,独存孤影。时近中秋,更觉故人已逝,呜呼、哀哉!呜呼、痛哉!正所谓:

征南一场大梦,沙场几度寒凉。

归途秋景天寂寥,悲情眉头鬓上。

人间常愁情少,月明多被云妨。

中秋谁与共琼浆,把盏凄然北望。

途中,林冲猛可想起一事,未在前夜与鲁智深谋划。便打马去步军队列中寻他。林冲拽鲁智深到路旁僻静处,开口问他:“前次经过五台山,听闻尊师智真大师曾给了你十六字偈语,可是真的?”

鲁智深自怀中掏出一个锦袋,打开取出一本度牒。那里面夹着一张字笺,递给林冲。展开看,正是十六个字:“奉禅而勤,遇善而执。听诲而圆,见德而记。”

林冲将字笺自己收好,再问鲁智深:“可有其他人看过这些字?跟宋江、吴用说过吗?”鲁智深答“皆不曾”。林冲放了心,转头兜马回去。鲁智深也不问,追上队列继续行走。

睦州到杭州,也有五六日脚程。林冲取走智真大师字笺的第二日,就见武松帮着鲁智深,嘴里嘟嘟囔囔,背诵着什么。有人好奇动问,武松都答“大师诵经,超度亡魂。”听得众人将信将疑地。

这一日走到径山,杭州在望。鲁智深、武松、林冲三人忽然来对宋江说,要去径山寺礼佛,许下百贯钱的香油,超度孙二娘、史进等。看看离杭州不远,一路上又安静,宋江便应了他几个所请,再着花荣、朱仝陪着,“都去拈香拜一拜,冲冲煞气便回”。五个人都应了,离队前往径山寺。

径山寺乃江南五寺之首,唐代宗时奉诏而建。哪五寺?径山寺、灵隐寺、净慈寺、天童寺、阿育王寺是也。此时径山寺住持乃是大惠禅师,平素都不见客。

林冲等被知客引着,先去大殿拈香。径山寺供西方三圣。左边是观世音菩萨、右边是大势至菩萨,当中莲台上端坐的乃是阿弥陀佛。拈香已了,偏殿待茶。林冲将出一个金锭,约有十来两,交与知客僧道:“吾等远道而来,久慕大慧禅师之名,渴求聆听禅法解惑,万望大师成全。”

那知客见了火炭般红灿灿一锭金子,心头甚喜,道一声“少待”,便进去传禀。未几时,有人来请道:“住持禅师方丈内设茶席相待。”便引了五人穿过这一进殿堂院府,出了后门,绕过一片竹林,来至一个所在,但见:

云护禅堂浅,苔封曲径深。

雨洗山路石阶平,不闻钟鼎声。

溪水涤松骨,孤僧扶梅行。

雾散日出彩霞红,岁寒友同庚。

梅树下候着的知客僧,迎前几步稽首:“掌院师兄特意止了晨课,开个茶席,与施主们论禅。”遂引五个人进一间洁净茶堂,惠山大师端坐静候。众人都围炉在席上,各盘膝趺(fū)坐,都坐稳了,那禅师开始理茶。

却见他气定神闲,法相庄严。待炉下炭火噼啪一响,便将煮水釜上铁盖掀开,釜中水声沸若泉涌,盖一掀起,一阵白烟缭绕。禅师分盏奉茶。他先将碧绿茶粉置于各人茶盏中,倾一点沸水进去,着茶筅调成薄膏,膏上沫白似雪。又取柄茶杓,没至釜中最深处,满取一瓢沸水,倾入茶碗。

朱仝口中早觉得渴了,原思量入了茶室,便有水喝。坐了半天,见老和尚动作都慢吞吞地,越觉得渴。待见自家面前茶盏被注入了半盏沸水,端起便喝,弄了一嘴的茶沫,苦涩难当。

朱仝平日里爱扮作关公模样,也读了几页古书,自诩文武双全。关胜上山时,朱仝便私下议论:“古籍有载,关公后人在蜀亡时,皆被‘白马将军’庞德之子庞会灭了门庭,并无一子半女幸存。关胜哪里会是关公后人?”因此言语,朱仝与关胜素来不和。此番吃了这半口茶,虽苦涩难耐,也强妆雅士,吞下了口中茶叶碎末,放下茶盏,呆在那边气鼓鼓地。

却见那惠山禅师各盏注过沸水后,摆好茶杓。再依次端过各人茶盏,用茶筅着力刷那茶汤,高高堆起一层泡沫,白中透绿,煞是好看。刷完一盏,转一下杯,递与那个吃茶的,道一声“请”字。此所谓“点茶”。若每个吃茶的自己刷就茶沫,便可相互比较,便是“斗茶”了。江南一带,此事风雅非常,只在文士、官宦间流行。

林冲等依次候禅师点过茶,接了捧在手里。到朱仝时,茶盏中茶膏都见底了,禅师也不恼,再取过茶粉调膏、刷茶毕,递与朱仝。朱仝悻悻地接过来,放在身前。内心已有七分焦躁了。

大惠禅师奉过一遭茶,端坐了开始讲经。先诵读《佛说阿弥陀经》,开言赞道:“炉香乍爇。法界蒙熏。诸佛海会悉遥闻。随处结祥云。诚意方殷。诸佛现全身。南无香云盖菩萨摩诃萨。”

花荣、朱仝二人皆失色,一句也听不懂,端得是头皮发麻。禅师

再道:“莲池海会,弥陀如来,观音势至坐莲台,接引上金阶,大誓弘开,普愿离尘埃。南无莲池海会佛菩萨。”花荣、朱仝感觉趺坐久了,盘膝盘得腿都酸了。不住地将身子扭来扭去的。

禅师又道:“昔年佛告长老舍利弗,西方过十万亿佛土,有世界名曰极乐。其土有佛,号阿弥陀,今现在说法。舍利弗问佛,彼土何故名为极乐?其国众生,无有众苦,但受诸乐,故名极乐。极乐国土,有七重栏栅,七重罗网,七重行树,皆是四宝周匝围绕,是故彼国名为极乐也。”

花荣、朱仝实在受不了,拿目光去看林冲,意思是想告退。林冲心中好笑,便对禅师道:“小可这两位同伴,意欲再去上柱香,佛前布施,许一个心愿。刚刚他们忘记了。”大惠禅师点头依允了,二人如蒙大赦,爬起身便逃出禅室去了

其实鲁智深、武松两个也早已不耐烦了,只是心知此行有事办,二人又名义上是释门中人,总不能比花荣他俩先逃去吧。拿出狠劲,咬牙挺着。

林冲童心忽至,虽然那两个碍眼的熬走了,这两个也想磨他们一磨,遂开口向大惠禅师道:“佛曰:以物物物,则物可物;以物物非物,则物非物。物不得名之功,名不得物之实,名物不实,是以物无物也。”

大惠禅师一听,好胜心起,也颂道:“苦海难渡入空门,渡入空门省本身,省本身心忘红尘,心忘尘凡苦海难。”

林冲:“法本法无法,无法法亦法,今复无法时,法法何曾法。

大惠:“缘来则去,缘聚则散,缘起则生,缘落则灭,万法缘生,皆系缘分。”

林冲:“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大惠:“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鲁智深、武松实在挺不住了,也爬起身,对禅师施一礼,飞也似地逃出禅室去了。林冲见状大笑起来,那大惠也不免拿出“佛陀拈花”的派头,对着二人背影做莞尔状。

禅室清静了,林冲再将出一锭金,将胸中计议告禅师知晓。那大惠和尚见是不损功德之事,便都应下了。林冲告辞出来。

那四个都在前院大殿上等,周围香客络绎。刚有些等得不耐烦,便见林冲也出来了。花荣道“教头哥哥与那大和尚聊甚么?”

林冲作势道“哪容俺开口,都是他在念经。你们都逃了,总得有人听他念完吧,要不太失礼了。俺也受不了,他刚念完一段,俺就拜谢逃出来了。”

几个人被这“茶宴”折磨一遭,再不想做甚么,忙着出寺返营。

都往寺外走时,迎面一个火工道人和林冲走个对面。一擦肩之际,一个蜡丸塞到林冲手里。那人头也不回,直走去了。

说书人私下说,此人出现,林冲的整盘计议,皆完满了。正是:

前日相别,丹徒蛊清斋,片纸都惹泪花。

今朝相会,余杭六和塔,谋定坐化还家。

却说五人回马追上队伍,再随着走。于路无话,八月十二那日傍晚,大军已回到杭州。因张招讨军马都屯在杭州城郭里,宋先锋只得驱兵在六和塔周遭驻扎,诸将都在六和寺内安歇。

次日起,先锋使宋江、卢俊义,早晚入城到张招讨帅帐听令。于路上走散了几百个军卒,宋江也不拘管。众将在寺内无事,各处游玩吃酒。吴用留在寺内,说了几次禁酒查营,无人理他,也就闭嘴了。

八月十三,林冲独自一个偷偷溜出营去,私会一人。哪个?杨志!径山寺那个火工道人便是杨志。塞到林冲手里的蜡丸,内藏字笺,告知杨志宿处地址,约林冲来见。

杨志如何不在丹徒县了?为何来至杭州?是如何知晓林冲等去径山寺拈香,预先制了蜡丸信等着?林冲心里存着这多个疑问,按蜡丸信中指引,寻到了白箬铺杨志落脚处。离六合寺也就五七里路程。林冲登门阶叩响环钮,来应门的大汉,正是昨日火工道人的打扮。面貌上林冲竟认不出。那人将林冲让进院落,四外看一看,便拴牢院门。回身便来搂林冲臂膀,口中叫着“哥哥,可想煞杨志了。”

林冲听这人口称杨志,但面貌上与记忆里的杨志大异,不自觉便退一步,抬臂隔住他伸过来的手,说一声“少待”。那人一愣,随即便开怀大笑起来。林冲自声音里辨别出,该当就是杨志。正是:

春别中秋近,百日隔天涯。

容颜沧海桑田异,可笑十年老友不识他。

招安崎岖路,征南无情杀。

绿林修身终不悔,但凭一腔正气做奇侠。

杨志就在院中井里提桶水,当着林冲的面,洗去脸上修饰,素面对着他。林冲仔细辨认,从眉眼处依稀认得了。胡须留长了倒是无妨,可脸上刺配金印和那一大块青色胎记,如何不见了?

杨志不管林冲仍存狐疑,喊出玬儿、淇儿两个,与林冲见礼。玬儿口称“伯伯”、淇儿口称“林家兄长”。各人施礼已毕,落座开席。玬儿、淇儿忙着把昨日便卤好的整鸡、鹅酢、鱼脍、蹄髈都摆上来,烫两角浑白高粱米酒,给他二人过口。再去灶下安排菜蔬果子,一盘一盘端上来。

林冲笑对杨志道:“俺们都去厮杀,你却寻了个温柔乡,过起了财主日子。”

杨志却叹口气,便把几个月来一遭际遇,细细讲与林冲听。说到

贺氏被戕、二僮身死、战马救主等,眼带泪光。林冲陪着叹息几句,转而说到当下众人困局。

林冲便对杨志道:“俺设计让鲁智深‘坐化’脱困,缺一个关键物事。今你现身,正好商议。”杨志问是什么,林冲道:“须寻得一个人尸身,替咱大和尚烧化了。原本战场上寻个尸身不难,可恰在此时,战事已了。要刚刚死的,还要胖大些,和鲁智深相仿的,有些难寻。”

杨志笑起来,倾一杯酒入口道:“原来真个有‘无巧不成书’之事,却不是天理昭昭,预先备下的?”林冲狐疑,问是何意?杨志拽着林冲来至院中牲口棚里,看见一人被捆着,蜷在粪堆里。

杨志道:“此人名唤张琨,原是钱塘知县。十年前害了洒家岳丈的性命。方腊举事,他弃官躲了起来。前几日被洒家访到,擒到这里。岳丈之仇必报,只是新打听到咱梁山军回师,洒家忙着筹谋与哥哥、和尚头陀几个相会,没顾上料理这贼。”

林冲打量这张琨,身量、胖瘦,登时便添了主意。忙扯过杨志,将自己安排鲁智深“死中求活”的计较,都告于他知。杨志刚便使过“死中求活”之计,更有心得。二人在饭桌上又商议良久。连鲁智深在六和寺脱困后,如何离开、暂去哪里安身,都商议周密了。

待天色黑下来,林冲潜回六和寺营里,对鲁智深、武松、时迁述说与杨志见面情状。三人闻知杨志近况,知其妙计脱困,高兴万分。

林冲便对三人合盘托出鲁智深“坐化脱困”的整个计策,分别给每个人言说如何说辞、如何动作。便问鲁智深“那一段话背诵得如何”?听鲁智深当面背诵一遍,见真的流利了,才放心。

再问时迁,蒙汗药剂量可曾实验准了,人吃了发作,既要保住时辰,又不能吃伤得症。时迁胸脯拍得啪啪响,满嘴包票。又交代武松几件事,都记下了。万事谋定,只待行动。有诗为证:

脱身使巧计,筹谋瞒天公。

但存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且说八月十五那夜,月白风清,水天同碧。鲁智深、武松二人睡在僧房。至半夜,忽听得江上潮声雷响,钱塘潮信已至。鲁智深跳将起来,摸了禅杖,大声喝叫着,便抢出来到庭中,武松跟在身后。

寺内众僧吃了一惊,都来问道:“师父何为如此,赶出何处去?”鲁智深道:“洒家听得战鼓响,待要出去厮杀。”

众僧都笑将起来,道:“师父错听了,不是战鼓响,乃是钱塘江潮信响。”

鲁智深见说,好似吃了一惊,便问道:“师父,怎地唤作潮信响?”

寺内众僧推开窗,指着那潮头叫鲁智深看,说道:“这潮信日夜两番来,并不违时刻。今朝是八月十五日,合当三更子时潮来。因不

失信,为之潮信。”

鲁智深看了,忽然拍掌笑道:“洒家师父智真长老,曾嘱咐与洒家四句偈言,头一句是:‘逢夏而擒’,正应到俺在乌龙岭上厮杀,追赶擒杀了那个夏侯成。二句是‘遇腊而执’。洒家恰好生擒方腊。今日正应了:‘听潮而圆,见信而寂’。俺想既逢潮信,合当圆寂。众和尚,洒家问你,如何唤作圆寂?”说出这一大段话来,并无滞断,武松在身后暗暗给他竖了个拇指。

寺内众僧答道:“你是出家人,还不省得?佛门中圆寂便是死。”

鲁智深笑道:“既然死乃唤作圆寂,洒家今日已必当圆寂。烦去烧桶汤来,洒家要沐浴。”

寺内众僧,都只道他说耍,又见他这般性格,不敢不依他。只得唤道人烧汤来与鲁智深洗浴。待洗浴已了,鲁智深换了一身崭新的玄色僧衣,便问寺内众僧处,讨纸笔要写颂子。众人哪敢违拗他,忙去取来。

却见鲁智深把着笔,着一张纸上勾勾画画半晌,将那纸交与武松道:“帮洒家看看,可有不妥之处?”

武松接过,上下看了几眼,便还一张纸给鲁智深,口称“哥哥高才,武松佩服。”

鲁智深去法堂上捉把禅椅,寻间禅堂,靠个角落坐了。叫部下军校:“去报宋公明先锋哥哥,来看洒家。”又焚起一炉好香,放了那张纸在禅床上,自叠起两只脚,左脚搭在右脚,自然天性腾空。

及宋江、卢俊义、吴用见报,急引众头领来看时,鲁智深已自坐在禅椅上不动了。看其颂,曰:

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

忽地顿开金枷,这里扯断玉锁。

咦!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宋江与卢俊义看了偈语,皆嗟叹不已。林冲、武松、时迁三个,便挤上前去,各占一个角,围着鲁智深默立着。恰好将其他人隔开些,不教哪个能近身,触碰到鲁智深肌肤。因在清溪洞时,此几人便和鲁智深交好,回军路上总在一处。此时都来护佑鲁智深法体,众头领也不生疑。

这鲁智深平素性格刚烈,平素只“山岳散人”一伙儿亲厚,再就是眼前这三个交情好。同梁山泊其余头领都交集不多,也休谈有多深的交情。此时各头领见宋江、卢俊义都来施了礼,便也都远远地行过礼,叹息几声,便回去歇息了。

也不是众头领天性凉薄,只是此番战事,折了五六十个头领,余者皆麻木了,见生见死,都不甚入心了。这边厢吴用拿过那张纸,反复去看,就在手里拿着,也不放下,也不开言。

城内张招讨并童枢密等众官,亦来拈香拜礼。所为何来?盖因鲁智深乃是“擒方腊立首功的人”。此番殁了,若不来做做样子,唯恐日后还京,万一天子问起“功臣如何殁的,卿家可曾替朕行礼”之类话,答不上,岂不失了脸面?行几步路、上一炷香,原是惠而不费的事。但此一番,梁山折损了六七十个头领,这些大老爷哪曾问过?

扰攘没半个时辰,来看鲁智深的都拈香拜罢,各自回去了。禅堂内除了林冲、武松、时迁三人外,只是吴用还拈着写了颂那张纸,坐在一旁,眯着眼沉思,总不离开。

林冲朝时迁使个眼色,时迁省得了,便来搀吴用:“军师哥哥不必悲伤,俺和尚哥哥这是坐化成佛去了,罗汉功德,修成正果。实则可喜可贺。军师哥哥且回去歇息,此间我等兄弟守夜便是。”

吴用仿佛听不到时迁所言,兀自在那里发愣。众人思量如何劝他离去,休在此碍事。忽然吴用问起来:“这鲁智深素来并不识字,如何今日却写起颂子来?”此言一出,闻者皆惊。武松在侧,闻吴用此言,大怒无及。抬右臂便去揪吴用,口中有言,便欲骂将出来。

有分教:腐儒酸丁性薄凉,总逞机灵祸萧墙。欲破花僧脱身计,打虎头陀恨非常。

毕竟武松如何应对吴用,鲁智深“死中求生”之计能否瞒过众人,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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