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纵横河朔,大野泽旁,百来人,逞豪强。
三教九流,恁千般张扬。
醉里但说自由,大块肉、金帛疏狂。
醒来时,数万青壮,何处是故乡?
金鸡信至,赦罪便该,散去边防。
又不愿,侈谈义聚朝堂。
讨清溪战摩尼,血肉碎、十有七伤。
江南行,万般磨砺,只留泪几行。
却说鲁智深见一条大汉手掿一柄鎏金镗,自清溪洞方向逃过来,径直冲进庵堂里去。便蹑足潜行,看他动静。那汉子许是饿狠了,见灶间锅里正焖着饭,便不管不顾,丢了鎏金镗,掀了锅盖,将手便去捧那饭来吃。烫得直顿足,却不停口。
鲁智深进去,先捡起那柄镗,掂一掂,觉得分量虽比自家禅杖轻些,也有四五十斤,单手使着也还能用,便丢在角落一处杂物堆里。
那人顾着吃,见鲁智深这一条胖大和尚进庵,也不甚惊恐。再吃了几口饭,停下对着鲁智深开言:“汝可是庵堂住持?”
鲁智深答是。
他又道:“庵内多少僧众?”
鲁智深答“只洒家一个。”
那人听鲁智深口称“洒家”,心内一惊,再问道:“怎地你是口外关西人氏?如何到了江南来?”
鲁智深存了个心眼,答道:“出家之人四方云游,哪里不能去得?”
恰在此时,院里麋鹿声响起,被方腊听到。只见他朝外看到那鹿,竟是开颜了,口中一迭声放话:“寡人虽遇挫折,不想天命不绝。此麋鹿必是天降祥瑞,预兆我摩尼教还能振兴。今你这僧人遇到寡人,便是命里有一场大富贵了。”
鲁智深套他话:“不知足下是何方神圣,要送洒家大富贵?”
那人再拿出睥睨天下的派头,昂首道:“寡人便是‘摩尼教主’、‘永乐圣公’、清溪洞魔君方腊,汝还不下拜?”
鲁智深听了一笑,也昂起首,向方腊道:“洒家便是‘二龙山大王’、‘梁山泊步军头领’、花和尚鲁智深,汝还不投降?”
方腊闻言大怒,拽起拳头抢步便来打鲁智深。花和尚禅杖在手,气定神闲,也不躲闪,只拿禅杖杆去磕他拳。一声闷响,那方腊抱着右臂退下去,蹲住了。
鲁智深笑道:“休说你甚么教主、甚么圣公,五台山文殊院的护法金刚,还不是让洒家给打下莲台?快说投降不投降?”
方腊道:“汝可知我麾下百万之众,你伤犯了我,休管你逃去天涯海角,都会有人追去讨你性命!”
鲁智深一蹙眉:“你这话洒家信。可梁山众兄弟到此,就是要捉你去东京的,总要有人干此事。某孑身一人,总好过拖家带口的。”
方腊再道:“我还有数洞珍宝,值百万贯。你放了我,便可一世富贵。”
鲁智深啐他一口:“和尚要什么珍宝富贵,擒了你、交了令,洒家自去逍遥。”
方腊见说不动他,跳起来搏命一击。鲁智深也不客气,挥禅杖照着方腊腿弯便拍下去,砸得他骨酥筋伤的,又趴在地上。这回再也挣扎不动了。
这花和尚不紧不慢地,踱出屋门,抽一条篱笆上的枝条,撇出去正砸着院中麋鹿,口中喝道“去吧,逃命去!一会儿搜山的来了,你就逃不掉了!”那鹿看着他迟疑。鲁智深再作势去撵它,大喊道:“洒家走了,别再来了!”那鹿终于逃走,冲入树林不见了。
鲁智深再回到厨下,盛一碗糙米饭,吃得津津有味。看着趴在地上的方腊,开口戏耍道:“昨日你还是满口山珍海味吧?现在挨了饿,求求洒家,分你一碗糙米饭吃。”
方腊腿伤颇重,已知逃不掉了。索性一咬牙,甚的且都放下,只顾眼前。遂开口道:“昨晚破城,我便逃开了。一夜间奔到此处,水米都没入口,实是饥渴得狠了,还望怜惜。”
鲁智深笑道:“这事洒家管得起。”便去缸里舀一瓢泉水递到方腊口边。再盛一碗糙米饭,取一双箸子,都递与他。方腊趴在地上吃喝着,再将不出他大王的威仪了。
日近午时,一伙搜山的追兵到庵前来,却是孙新、顾大嫂两口儿,领着一队步卒追下来,恰逢鲁智深。两下说开,见方腊还趴在地下哩,一队人都大喜不已。忙派个腿快的回去报信,这三个教军兵捆了方腊,砍两条树枝做个滑杆,抬了方腊回营。
这边鲁智深教军卒背了禅杖,自家手里却玩弄着方腊这杆鎏金镗,
比画一路。一会儿单手使、一会儿双手轮,一路走回来,倒似有了不少的领悟。正是:
皆言莽僧思虑浅,沟壑不深噩人间。
实则纯情厌世故,愿把真心付海天。
却说帮源洞这边,头一晚各路军杀进洞去,只顾砍人抢浮财了,忙碌至半夜,冲洞厮杀的战兵们都回去歇了。换后队勤务等弱兵,进洞来灭火搜捡。
林冲所派二人,都是梁山泊时的喽啰,王伦那时便在山寨里,甚事不晓得?众人冲洞时,二人指指点点,都让众军往洞里深处冲,无人在此停留。待夜深些,这二人便将余烬收捡一下,喷些水在宝库门上,再拿灰烬一扬,便都遮盖住了,看上去只是一堵烧焦的石墙,哪个会在意?又将剩下烧焦的木料,横七竖八地阻住来路,也不必挡死,总是教人不便行走,搜查的便不过来了。
筹谋半宿,恰好林冲、燕青回来,看到如此布置,称赞二人,便让他们回去了。
燕青问林冲:“内有珍宝,如何举措。”
林冲道:“明日起,全军都会开始对清溪洞大搜大拣。你是诈降之人,深悉洞中详情。必定有人死盯你的举动,此时且不能开启宝库。我料搜捡几日后,宋江、吴用必得纵火焚烧宫殿。过火后,便不会有人再注意此间了。那时,方可开洞取宝。”
燕青道:“好是好,只恐洞口被烧坏了。”
林冲看一看周遭道:“不妨事,洞门附近皆是泥土石料,不怕烧。”
燕青再道:“明日被人发现,该如何?”
林冲笑道:“小乙哥切莫太执着了,钱财与人也讲缘分,有缘得之,无缘便不得。如此而已。”
燕青被林冲一语点醒,笑道:“是小乙执念了。”二人再略一修整,借着黑暗,便悄然离去了。正所谓:
钱帛身外物,得失皆寻常。
斗酒大杯饮,半盏筷尖尝。
第二日绝早,帮源洞里便是大乱,梁山军和东京来的禁军撕捋在一起,洞里洞外翻找着财帛金银,连桌椅上的镶嵌、衣裙上的小饰件都不放过,真个是挖墙凿壁,恨不得连地下都犁个百十遍。
忽而有人来报宋江,柴进与禁军大将王禀、赵谭生起冲突,两下对峙,便欲厮打。宋江、吴用赶忙跑去劝解。原来柴进昨日杀进洞时,金芝公主自缢。柴进想守约,不令公主遗体遭人亵渎,便遣散从人,烧毁宫殿。今日再进洞来,思量将公主遗体埋了,得个心安。
谁料进洞寻见“驸马府”残址时,一群禁军正在瓦砾堆里翻找,已有几具烧得焦煳的尸身,被扯出来胡乱丢在一旁。柴进正待上前喝
止,那边赵谭反倒冲过来揪住柴进道:“你这厮投贼复叛,定是知晓方腊珍宝库藏所在,快引俺去取贼赃,消弭罪魇。否则告上朝廷,治你从贼之罪!”
柴进欲保公主尸身,实不可得。再想分辨“不知方腊宝库”,赵谭哪里肯信。揪着柴进,嘴里不住地骂“反贼”,谁人劝解,便对谁挥刀弄棒,劝解不开。宋江、吴用到场,也是白饶。连王禀那厮都过来,直斥宋江私藏方腊库存,欺瞒朝廷。
忽而众军都喧闹起来,见一人头戴平天冠、身穿衮龙袍、脚踏无忧履、腰系碧玉带,手掿白玉圭,骑匹烈马,招摇着奔过去。身后一帮水泊军卒追着。
看看追不上,有人拈弓搭箭,喊道“再不停下,放箭了。”那人一听放箭,才回头嬉闹道:“谁敢拿箭射你家活阎罗?”众军一看,原来是阮小七如此穿戴着,在那里胡闹。众人有笑骂的、有起哄的、有拿杂物丢他的。阮小七正要玩耍,见有人搭理,更加手舞足蹈了。
王禀、赵谭听得三军闹嚷,只说拿得方腊,忙丢下宋江等,迳来争功。却见是阮小七穿了御衣服,戴着天平冠,在那里嬉笑。王禀、赵谭骂道:“你这厮莫非要学方腊,做这等样子!”
阮小七大怒,指着王禀、赵谭道:“你这两个,值得甚鸟!若不是俺哥哥宋公明时,你这两个驴马头,早被方腊已都砍下了!今日我等众将弟兄成了功劳,你们颠倒来欺负!朝廷不知底细,只道是两员大将来协助成功。”
王禀、赵谭大怒,便要和阮小七火并。当时阮小七夺了小校枪,便奔上来戳王禀。呼延灼看见,急忙冲过来横身隔开。
已自有军校报知宋江。他飞马抢过来,看见阮小七穿着御衣服,忙喝下马来,剥下违禁衣服,丢去一边。再陪话解劝王禀、赵谭。这二人虽被宋江并众将劝和了,只是记恨于心,日后还要生事。
扰攘到傍晚,一骑快马报来:“鲁智深擒住方腊,同了孙新顾大嫂夫妇,押回营来。”赵、谭二将一听,便口称要路上接应,被宋江阻住,严命二人不得离营。又派关胜、花荣、柴进、李应四将,领五百骑兵,前去迎接。务要将方腊活着押至军营。
王禀、赵谭二人见宋江在擒方腊功劳上,不许禁军沾手,怒不可遏。也知事关重大,便飞骑回睦州,向童贯讨个办法。此二人一走,禁军群龙无首,气焰消了大半去。
吴用提醒宋江:“赶快一把火烧了清溪洞宫阙,以免再生事端。”
宋江偷偷对吴用道:“尚未搜出几两金银,如何便烧了宫阙?”
吴用回应:“眼见得方腊油尽灯枯了,再榨不出什么了。再说,搜出些油水,还不够童贯抢的。”羽扇一扇,加重语气道:“此番擒方腊的大功,已归哥哥。寻常小油水,算得甚的?况且,秀州、杭州、
歙州、睦州的油水……”
宋江摆手止住吴用话头,便立即下令:四下举火,烧毁清溪洞伪制宫殿。甚的龙楼凤阁,内苑深宫,珠轩翠屋,尽皆一遭焚化。但见:
黑烟罩地,红焰遮天。
金钉朱户灰飞,碧瓦雕檐影倒。
三十六宫煨烬火,七十二苑坐飞灰。
金殿凭空,不见嵯峨气象;
玉阶迸裂,全无锦绣花纹。
金水河不见丹墀御道,午门前已无臣宰官僚。
龙楼移上九重天,凤阁尽归南极院。
再有一诗,叹帮源洞宫阙,道是:
黄屋朱轩半入云,涂膏血色自欣欣。
若还天意容奢侈,琼室阿房可不焚。
这边火光,映得四周白昼也似。和那火光里,关胜等四将押回方腊,到宋江跟前。宋江并不识得方腊,教柴进认确实了,方才大喜,教将方腊陷车盛了。待明日启程,一路解上东京,面见天子。
把方腊安排停当了,宋江才想起来,动问鲁智深下落。顾大嫂上前禀报道:“鲁智深路上听俺说起武松乌龙岭断臂,便大哭。后面听闻武松娶了孙二娘,便又大笑。哭哭笑笑似疯了一般。”
关胜再上前回禀:“此言不虚,那厮的确像是疯癫了,我等在路上接到他,却被他一拳打一个军士落马,夺了坐骑,往这边跑过来。此时,想是早已到武松下处了。”
宋江、吴用二人对视一下,也无可奈何。鲁智深现下擒了方腊,泼天大功在身,“疯癫”二字哪治得了他罪?且由他去,伺后还需教化他,让他知晓回到东京,天子面前如何回话才是。
宋江等众将心思促狭,着方腊在站笼里立着,一直观看帮源洞宫阙,烧成一片瓦砾。看他目睹一片宫阙烧化,咬牙切齿的模样,宋江等皆在旁哄笑。最奇怪的是大刀关胜,平日里一副神祇模样,不苟言笑的,此刻竟走上前去,同方腊搭讪,问他感想。被方腊啐了一脸带血唾沫,还在那里悻悻地乐。一旁众将都看呆了。
终于火头暗下去,一阵热风旋转着将灰烬洒满军营,宋江才吩咐将方腊的站笼车推进军营,把他监看到帅帐之内,着重兵看住了。夜已三更,各去歇息。
再说鲁智深,路上听顾大嫂聊起武松近况,一喜一悲。喜的是跟孙二娘结成佳偶,悲的是乌龙岭上武松失了左臂。自二龙山起,鲁智深、武松两个,上阵从来是并肩子,披肝沥胆。一柄杖、两把刀,所向披靡。更兼两人皆在沙门,僧人头陀,形影不离的。今武松伤残,教鲁智深哪里再寻上阵搭档?
可煞作怪,迷路二十来天,这莽和尚多番用脑,心内仿佛空明了许多,泪穴笑穴竟都通畅起来了。想想兄弟断了胳膊,号啕便哭出声;再想想他娶了媳妇,居然是孙二娘,捧腹便笑开来。总是眼泪没以前值钱,哭也流笑也流。把身旁的孙新、顾大嫂两个唬得不轻。
见关胜等来接,鲁智深心知宋江看中的是方腊。自己这个“功臣”,也就装个幌子。心中一阵不屑,便没耐烦步行了。正好卸了这差事,快点去看兄弟。夺匹马,挟了镔铁禅杖和鎏金镗,撒开马便奔军营而去。天还没黑,已进军帐。一问,武松在后面小院落,便打马奔过去。霍地踹开门,只见屋子里,林冲、燕青、时迁陪着武松饮酒,孙二娘在厨下。
鲁智深大叫一声:“洒家没死,回来啦!”震得一股尘灰从梁上,落满杯盏肴馔。此正是:
生死相许行伍情,岂容纨绔看分明。
晨起茶杯午后酒,焉识疆场恩义诚。
几个人抱头一哭,再尽情一醉,原是题中应有之义,不必赘言。只是鲁智深二十来天没见荤腥,岂肯放过这桌上鱼肉?哭过笑过,鲁智深也不管盘中落尘,一手抓蹄髈、一手抓羊腿,吃得惊天动地。还点首示意,让时迁拿酒喂他过口。
林冲、武松、燕青、时迁几人看着鲁智深吃喝的狼狈相,一边好笑、一边叹息。劝无可劝、慰无可慰,陪着他灌酒就是。既是寻醉,那便醉得快。
孙二娘见鲁智深囫囵着回来,这一向悬着的心,算是落到腹中了。女人家此刻能做的,也就是拿出厨下的一切,快点弄熟了,去填那张饿口。她也不顾已是六甲在身,不住脚地忙。一夜无话,只是武松院子里这几个,都醉倒了。
晨起,宋江升帅帐聚将,计点梁山将佐,站立两厢。以往聚将,两厢各站立三排,如今一排便都齐了。共三十六人应卯。
正将一十八员:呼保义宋江、玉麒麟卢俊义、智多星吴用、大刀关胜、豹子头林冲、双鞭呼延灼、小李广花荣、小旋风柴进、扑天雕李应、美髯公朱仝、花和尚鲁智深、行者武松、神行太保戴宗、黑旋风李逵、病关索杨雄、混江龙李俊、活阎罗阮小七、浪子燕青。
偏将一十八员:神机军师朱武、镇三山黄信、病尉迟孙立、混世魔王樊瑞、轰天雷凌振、铁面孔目裴宣、神算子蒋敬、鬼脸儿杜兴、铁扇子宋清、独角龙邹润、一枝花蔡庆、险道神郁保四、出洞蛟童威、翻江蜃童猛、鼓上蚤时迁、母夜叉孙二娘、小尉迟孙新、母大虫顾大嫂。
宋江站在帅案后坐着,卢俊义、吴用一边一个在旁侍立。看着阶下站立着三十三个头领,心内各有思谋。
宋江想的是:“还剩三十六人,加上杭州八个,尚余四十多人,如何都带得回京里去?自清溪洞接阵,就只派关胜、花荣、朱仝、李应,加上柴进,原思量定是这五人中的一人擒得方腊,却万不想被那个莽和尚得了手。端得命苦。”
吴用想的是:“几场大仗下来,军卒消耗得差不多了,尚余不到四千人,路上总还能设法散去些。只是这将佐剩了这许多,免不了还得靠小生替你害人。黑三郎,以后有你求我的日子!”
卢俊义想的是:“又帮你们解一次围,害人还搭上了石秀,也是无奈。回京得了官,再不与你两个撮鸟有甚的瓜葛。”
聚将半晌,阶下众人看上面三个大头领皆不开言,不免私下交头接耳起来。
宋江收回思绪,换了一副笑容,先喊鲁智深出班,开言道:“吾师生擒贼酋方腊,立此泼天大功。小可宋江,甚为吾师欢喜。昨日未曾见到,今日带领众家兄弟,为吾师作贺。”梁山众将,齐齐拱手道“恭喜大师,立此大功!”
鲁智深一扬手道:“洒家去追夏侯成,总算杀了他。可不想在山中迷了路。没吃没喝的,原想就饿死在山林里了。谁知一点奇遇,让洒家捡回性命,已是大幸。擒方腊,就是顺手的事,当不得什么喜。”众将听了都笑。昨日那几个要好的,已知鲁智深一番奇遇了。其余的,却也并不关心他如何捡回性命。好几个只在心里妒忌,如何他如此好命,白捡一场富贵。
宋江再堆笑道:“今吾师成此大功,回京奏闻朝廷,可以还俗为官,在京师图个荫子封妻,光耀祖宗,报答父母劬(qú)劳之恩。”
鲁智深答道:“洒家心已成灰,不愿为官,只图寻个净了去处,安身立命足矣。”
宋江道:“吾师既不肯还俗,便到京师去住持一个名山大刹,为一僧首,也光显宗风,亦报答得父母。”
智深听了,摇首叫道:“都不要,要多也无用。只得个囫囵尸首,便是强了。”宋江听罢,默上心来,甚不欢喜。
吴用见宋江不悦,忙接话圆场道:“今日聚将,一则是为鲁大师贺功。二则是哥哥向众家兄弟道劳苦。我梁山已全剿匪之全功。各位头领的功绩皆有记载,朝廷必得宽恩重赏。”
圆场垫罢,宋江开言传令:“尽两日救治伤员,打点行装。后日一早,拔营兵返睦州。”再对卢俊义道:“就今日里,点关胜、柴进、花荣、朱仝四将带兵两千,同小可和军师一道,押方腊到睦州大帐收监。贤弟在此整军,三日后睦州会齐。”
卢俊义心道:“如此急匆匆去献俘,是急着在童贯和张叔业面前表功。”口中却应道:“哥哥尽管上路,小可留下,一力承当。”正
是:
口中千般应,心头却暗诽。
河北玉麒麟,也带林甫威。
宋江、吴用遂带领四将催起两千马军,离了帮源洞,押方腊回睦州。那张招讨会集刘光世都督,童贯枢密使,从、耿二参谋,都在睦州聚齐,屯驻军马。见说宋江获了大功,拿住方腊,解来睦州,众官都来庆贺。
宋江等诸将参拜张招讨、童枢密等众官已了。张招讨道:“已知宋先锋征剿劳苦,损折弟兄部下。今已全功,实为万幸。”
宋江再拜,泣涕道:“当初小将等一百八人破大辽,还京都不曾损了一个。谁想首先去了公孙胜,京师已留下数人。克复扬州,渡过大江,怎知十停去七。今日宋江虽存,有何面目再见山东父老,故乡亲戚!”
张招讨道:“先锋休如此说。自古道:贫富贵贱,宿生所载;寿夭命长,人生分定。今日功成名遂,朝廷知道,必当重用。闲事不须挂意,只顾收拾回军朝觐。”
童贯接言道:“宋先锋开拔后,宿元景那厮可在御前给你打了包票,必能进剿建功。此事上你给他做了脸。”
宋江口称:“都是童枢密、张招讨、刘都督和在座的诸位大人调度指挥的好,谅小可一个郓城县小吏,如何省得征剿战事,不敢贪功。”
童贯接口道:“宿太尉可是跟今上约定,封三十员将官爵位、收三千军卒入营。放在别处,这可是大大一笔资财哦。你当知晓,我朝补一将晋爵,可值千贯;补一卒入营,也可价值十来贯。宋先锋,这笔五万多贯的富贵,落到你头上了,岂不可喜可贺?”
宋江一听此言,恰如一盆冰水浇下。心知童贯这是明里索贿、暗里催逼自己尽快减额,务必不能带超过三十个头领进京。
辞谢众官,宋江忙又找吴用商议,如何凑上五万贯贿赂,如何再减去十来个头领,勿使其进京讨封。正是:
招安路迢迢,蠹吏威涛涛。
可悔梁山上,未将驴头敲?
再说清溪洞众军,已得了第三日拔营的军令,各自准备。卢俊义送走一干献俘的人,回到帅帐便烹酒设宴,叫了杨雄、裴宣、蒋敬、宋清几个,就在帅帐中饮宴起来。军营中事体,都委了呼延灼去支应。左右再无战事,只等开拔。
燕青在卢俊义跟前支应了一个多时辰,见几个人半酣带醉,便溜出来,去找林冲。两人略一商议,着燕青去呼延灼那里假传卢俊义的话,着林冲、燕青带一小队马军,去殿后山前哨探一遭便回。呼延灼道声辛苦,转去巡营了。
看看天色微暗,两人再喊那日两个老兵,纵马转到“戊字宝库”的瓦砾堆旁,跳下马着一个老兵牵远些等着。另三人抢到青铜库门前,燕青将钥匙来试锁。试了三五次,居然打开了。
三人叫声惭愧,合力将青铜门推个缝,燕青和那老兵进去,林冲在外候着,搬取库中珍宝。
几人来前,已备下现成皮囊。那两个在内搬取,林冲在门外接着,葫芦提塞入皮囊就是。
反复十来趟,四个大皮囊已是塞满。燕青自门里探出头来问林冲:“外面橱柜的都取出来了。尚有内里小库几个木箱,塞满满的不知何物。木箱不易撬开,哥哥看如何处置?”
林冲道:“这些已十分够了,贪多易生事。快出来把这门锁了,若有缘,再来一次何妨?”
燕青听了称是,赶忙都出来,锁了库门,叫那个牵马过来,四个人四骑马各驮一个皮囊,趁天色刚黑,直冲入林冲军帐里。毕竟林冲还是五虎大将,独享一个军帐,行事方便。
四人进账,林冲便对两个老兵道:“你二人自王伦做头领时便跟着俺,披肝沥胆,兄弟一般。此番进剿已了,是你我分别之时了。这些财货是小乙将命去细作得来的,尚有几个头领,靠其安身立命。”一头说,一头挑出所有金银锭,约十数个小金锭、七八个大银锭,均分给二人,再道:“这些金银应各值五七百贯,你二人各去寻个僻静处,置宅买田,娶妻生子,也差不多够了。”
再拿皮囊中首饰珠宝等,给二人看一看道:“金银锭都与了你俩,首饰等不好出手,由我处置。”
最后林冲问一声:“如此,你二人可情愿?大丈夫有话讲在当面!”
二人对视一下,俱跪倒对林冲拜道:“小人们跟随教头已十余年,一身武艺皆是教头所传。多番阵仗,皆赖教头照拂,得命至今。此间又蒙厚赐,余生有靠。敢不涕零感恩,哪会争竞存怨?”
二人叩头如捣蒜般,再赌咒道:“今日别了教头,都远远逃去了,绝不敢泄露丝毫。有违此誓,天诛地灭。”林冲挥一挥手,教二人骑了战马,趁黑快走。燕青一旁看着林冲处置,也不言语。待二人走后,林冲对燕青道:“俺出去把门,你快计点一下,有个约略数目便好。你同卢先锋住一个军帐,多有不便。此物还是先藏在俺这里。归程路上,你随时来取。”言罢便待出帐。
燕青上前一把拉住林冲道:“哥哥说哪里话?小乙此举皆为取方腊不义之财。既得了,便是我等兄弟的后路。并非为小乙自己。一切皆听哥哥吩咐,小乙绝无他想。”
林冲正待对燕青再言,猛听得帅帐那边一声高叫“有刺客!”像是险道神郁保四的声音。他是护旗手,一向居在帅帐旁。
二人忙冲出营帐,奔帅帐冲过去,只见郁保四倒在路边挣扎。林冲扶起他忙问:“哪里来的刺客?”
郁保四捂着胸口道:“七八个黑衣人……用飞刀……救方腊……杀咱和尚去了……”
此时已惊动帅帐中人,卢俊义、蒋敬两个不甚酒醉,冲出来了。燕青腿快,已朝武松小院奔去了。林冲将郁保四交蒋敬扶着,再对卢俊义说一声“快回帐,休得犯险!”便自地下绰起郁保四惯用长棒,也冲向武松居处。正是:
方腊威胁言非虚,百万信众势力余。
解去汴梁万里远,救主钢刀总不离。
再说武松、鲁智深、孙二娘三人,散帐后回到小院,谈及宋江刚刚说的几句话,鲁智深笑骂道:“这黑厮拿蜜糖抹在洒家鼻子上,闻得着,吃不得。什么还俗封官、什么大刹方丈,洒家都不稀罕。”
孙二娘口快:“他是许些好处,让你回京后替他美言。”武松也笑:“俺家娘子这两月多,一天比一天活得透彻了。”三人都笑。
武松再附耳对鲁智深言说“孙二娘有孕在身了。”喜得鲁智深敞开口胡说“洒家和尚做得尴尬,要当伯伯,谁来教教?”
孙二娘对鲁智深倒不扭捏:“不用人教,若是生个儿子,你便收他做个俗家弟子便好。跟着和尚天不收。”
三人都曾在二龙山聚义,情感更深,与他人不同。久别重逢、劫后余生,三个人叙不完的话,哪能缺了酒?便在院子里摆一张桌,三副杯盏。
为何请林冲吃饭,孙二娘不上桌;鲁智深到了,孙二娘却同桌相陪?盖因林冲那是“客”,鲁智深却是“兄”。个中差异,若不是山东府人氏,却难品味清楚这里面的民俗礼数。
这一饮,便到了天黑。却是越来话越多了。一碗油灯,将桌子照得忽明忽暗地,四下早已漆黑。七月末天气,虫蛙夜里都出来叫,一声高一声低,煞是热闹。鲁智深酒已半酣,正跟武松比比划划,讲述“徒手降鹿”的得意事,口称“降鹿比打虎更难”。二人都带醉意了,各自不忿,皆吹嘘自家英雄。孙二娘猛地插一句:“休说你俩英雄好汉,若是吃了老娘的蒙汗药,好汉都把来做黄牛肉,蒸大包子卖”。二人闻此言,却都服气了。
正说得热闹,孙二娘忽闻蛙虫声音都停了,警觉起来:莫不是院墙外有人?拿眼一扫,桌上只是几个瓷碗竹筷。兵刃都在屋中。孙二娘也不声张,端起中间盛汤的大海碗,口中道:“我去热热这汁水”,便往厨下走。却从屋里拿出自家双刀掿着,回头开了院门,要去周遭查看。
恰在此时,远远地听一声喊“有刺客”,霎时周遭军帐里都跑出
人来。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院墙上猛可现出几道黑影,窜进院落中,寒光几道,都奔鲁智深剁过来。
鲁智深见孙二娘起身热汤,便觉察有异,一推武松臂膀,使个眼色,都先注意了。待黑影跳下来,二人各提起身下胡凳,招架来袭兵刃。这二人是如何神力?虽木凳不趁手,却也使得出威势,来袭兵刃碰上就被磕飞了。来人若是欺近身,休论挨拳还是中脚,只一下便躺倒了。
孙二娘也抢步回来,双刀舞起,雪花缤纷,罩在武松、鲁智深前面,几个刺客都渐次打倒了。四下营帐里的梁山军士都围过来,火把点起,看看要将周遭照亮。
就在此时,一个黑影自另一侧墙上探出身,一扬手,一道寒光奔武松而来。恰好此时武松背对着面,孙二娘面对他。见有兵刃飞过来,孙二娘抢步挡在来路上,举双刀十字花,隔挡住这一下。
未料那人双手如飞,再打出两道来。孙二娘奋力再磕开一个,终不免让另一道兵刃,刺中肚腹之间。
那人喊一声:“擒我大王者,与你不死不休!”言罢一缩头,就黑暗中,消失无踪。
那边,时迁、燕青、林冲都奔到了,闻那人言,林冲手中棒霍的便飞了出去,黑暗中只听一声轻叫“啊也”,便再无声响了。
众人将火把给院落照亮,四下查看。见地下躺着五个黑衣刺客,都着重伤了。武松单臂托着孙二娘,她腹中插着一把飞刀,只留刀尾一穗红布条在外。只此一盏茶的工夫,孙二娘口唇上已现黑色。可见刀上淬着剧毒。
林冲忙寻个未死的,逼问刀上毒可有解药?那人惨笑一下道:“连吾等兵刃上都淬了毒,失手便自割一刀,毒发绝无生机。”
林冲再问:“你等何许人?”
那人道:“皆是方杰麾下亲卫军,目下归杜薇管。
林冲问:“行刺哪个?”
那人已经毒发了,勉力道:“闻知方腊大王被一个僧人所擒,杜薇下了死命令,杀之报仇。若得瑕遇到大王,救得便最好,若救不得,也送他升天。”言罢,那人四肢开始抽搐,蜷起身慢慢死去了。
这边孙二娘跟几个刺客症状一样,已是口不能言。唯是躺在武松怀里,最后竟面带笑意,合了双眼。
武松眼见得怀中孙二娘死去,一尸两命,痛得双目血红,虎躯微颤。忽而一口痰涌上来,憋住呼吸,便昏厥过去了。
有分教:十字坡前肌肤亲,清溪洞外孕麒麟。休道江南无悍将,怨念之下天隔人。
毕竟武松因孙二娘之死,悲伤过度,性命如何,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