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寻常一个皇子，见到父亲朱元璋露出这个样子，肯定立刻跪在地上连连磕头，说“儿臣绝无此意。”
若是朝臣们，见到皇帝朱元璋这个样子，估计会在磕头求饶的同时，会在心里盘算着哪块地风水好，可以埋葬自己。
但朱标不是寻常皇子，也不是寻常朝臣。
他是大明储君，是朱元璋最爱的长子。
所以朱标此刻一点都不怕，反而面无表情的说道：“儿臣没说，都是父皇您自己说的。”
朱标记得，母亲马氏弥留之际的时候，握住他的手，对他说：“标儿，你爹当了皇帝之后，越来越像个孤家寡人。
可我知道，你爹很怕寂寞，所以我从不把你爹当皇帝。
如今我要走了，以后，你也不要把你爹当皇帝。
记住，他是你爹，他是一个人。
而只要是人，就会犯错。
你爹很固执，又很冲动。
你一定要拦住你爹，千万别让他做错事。
他是皇帝，一旦做了错事，就要死很多人，让很多百姓受苦了。”
朱标记着自己的承诺，这些年他陪伴父亲越久。
越见周遭人于皇帝面前，安分守己，朱标越会回想起母亲对他的遗言。
朱元璋听见长子的回答，眉头越皱越紧，连鼻子也开始皱了起来。
可朱标见到这一切之后，偏偏不躲不闪，站在原地，直视父亲对他的虎视。
良久之后，朱元璋终于忍不住了，撇了撇嘴，露出一脸无趣的样子。
“你怎么就不顺口说一句，你爹我是暴君呢？
你没听外面人怎么说么？
各個都说咱是暴君。
哦，对了。
凤阳不是还流传这么一首歌谣么，说凤阳，道凤阳，凤阳本是个好地方，自从出了个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
伱看，咱们那些乡里乡亲都这么编排咱。”
朱元璋说着说着，还顺势唱起了那首民谣，唱完之后，他双手一摊，站在长子面前，一脸自嘲。
没人会说朱元璋是昏君，如果他是昏君，那么胡惟庸、李善长等人就该死不瞑目了。
但说朱元璋是暴君，大家心里一定都非常认同。
自大明立鼎以来，死了多少官员？
不敢数，不敢数，怕数了晚上就不敢睡，明天就不敢上朝参加朝会，不敢上衙门当值。
“爹不是暴君！”
朱标看着父亲那自我戏谑的表情，摇了摇头。
“死在咱手底下的，可是几十万人，怎么不是暴君？”
朱元璋歪着头，疑惑的问道。
“弱宋无能，偏居一隅，痛失神器于北虏，致使我华夏礼乐丧亡，百年不继。
元治我华夏九十八载，对我华夏百般压迫。
幸元失驭，群雄逐鹿。
是爹愤然起兵，渡江下集庆，此后更是击败群雄，攘夷于外，平定天下，重续我华夏之邦。
自爹登基之后，重定礼仪，律法，至此天下有序，百姓安居乐业。
爹不是暴君。”
朱标面色通红，似乎情绪很激动的细数朱元璋起兵以来的功绩，最后再一次重申了，自己对父亲的看法。
每一个当皇帝的人，最初都想当个好皇帝。
可最后，绝大多数的人都被现实打倒。
有人沉迷于酒色之中，有人碌碌无为同流合污，有人想要逆流而上却被大浪拍死，只有数人，在千载青史上留下了赫赫威名。
秦始皇、汉武帝、唐太宗、宋高祖、成吉思汗。
这五位，因为一首词而广为人知。
唯有朱元璋，这位明太祖，一直被青史忽略。
要么抹黑，要么就直接当做不存在。
纸笔是掌握在读书人手中的。
自学成才的朱元璋不可能不知道。
他也不会不知道，连字都不认识一个的老百姓，根本不可能会编歌。
他也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会让自己在青史上，留下数不胜数的污名。
但他，还是做了。
杀官。
大杀特杀的杀官。
列代帝王，谁敢像朱元璋这样为民杀官？
绝无仅有。
“痴儿，全天下就你认为咱不是暴君。”
朱元璋难得的露出了衷心的笑意。
他笑，不是因为长子历数他的功绩，而是长子明白他的所作所为是为了什么。
有子如此，数十年心血没有白费，朱元璋能不高兴么。
“娘也不会认为爹是暴君，我的子孙后代，也不会认为爹是暴君。”
朱标摇了摇头。
他与他的子孙后代，皆会成为他父亲良苦用心的受益者，他们如何不铭记于心？
而马氏，则是除了朱标外，最懂朱元璋的人，她怎么可能不知道朱元璋的本意？
朱元璋听了，哈哈大笑，甚至眼角都笑出了泪珠出来。
“儿子希望爹成为史书中的千古明君。”
朱标却不在意，说出了他为何要提出终止胡党余孽这个称呼的用意。
朱元璋的笑声因为长子的这句话而戛然而止。
秦始皇，奋六世余烈，一统四分五裂的华夏，建立第一个大一统王朝，也是史上第一任皇帝。
汉武帝，借父祖积攒的家底，将欺辱大汉数十年的匈奴打的嗷嗷叫。
唐太宗，以贞观之治，以天可汗之名，受后世敬仰。
成吉思汗，打下了中国王朝最大的疆域。
他的父亲功劳也很大，再筑华夏，让北元不敢再有觊觎中原之心。
以这两功绩在手，他的父亲如何不能被称为千古明君？
朱标如此想道。
“你爹有自知之明，咱做不到，就是做不到。”
朱元璋擦去眼角的泪珠，望向大明疆域图，神情温和的说道。
小农出身的朱元璋，喜欢名誉，不然也不会想着要定都凤阳。
只是再喜欢名声，朱元璋也不会忘记自己的任务。
他是开国君主，他要定下制度，要扫平天下沉疴。
要让他的后世子孙，永世为君。
想到这里，朱元璋用饱含期许的目光望向长子，无声说道：“标儿，你才是将名垂青史的千古明君啊。”
朱标看懂了父亲眼神中的期许，他摇了摇头，低沉着声音，“爹不是做不到，爹是把这个机会让给了我。”
“你这傻小子，什么叫让？”
朱元璋笑啐一声，还轻轻推了长子一下。
但让朱元璋想不到的是，他这轻轻一推，却让他的长子往后重重一摔。
只听见“砰”的一声，朱标摔倒在地。
朱元璋见了，愣在原地，有些不敢相信的看了看自己的右手，咱有使这么大力气么？
朱标双手撑地，想要站起来，却发现四肢无力，只能坐在地上。
他想要开口说话，却觉得喉咙的痒意已经到了无法抑制的地步。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从未在父亲面前咳嗽的朱标，右手捂嘴，咳嗽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