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长安,广化里正中的驸马府第,依然是高门阔階,兵卫森森,气势雄赫!
大厅中,处处珠光宝气,玉香暗燃,烟枭佛像!同昌公主虽然年华早逝,府中却看不出丝毫的哭丧之气,悲哀余影……。
时近半晌,魏保衡独自一人在踱步!虽然肥头大耳,却是瘪肚猴腚;强作气度反而滑稽做作,令人嗤嗤!他摇头晃脑,口中还哼着戏文呢——
“曹孟德,挟天子以令诸侯,满朝中,众文武谁敢不服。腰悬剑,坐朝堂指鹿说马——!”
哈哈……,小皇儿,颤惊惊,如儿偶,任摆佈,任愚弄,吾亚赛皇父哇……!空呛!”
这时正巧进来一个家人,被他一声“空呛”吓了一跳,他知道驸马爷玄虚百出,心中不解何意,慌忙答道:“驸马爷,前面不空仓……。”
“啊——?小儿,为何仓不空呀?孰可知之?”魏保衡竟捏起戏韵倒起白来!
小家人愈发不解,深知驸马脾气,若是不顺杆爬去和他胡诌乱侃,定是挨揍罚跪!若是侃得好喽,公主和驸马哄堂大笑,还给赏钱,既已习惯,他也只得接话接音,信口诌来——
“禀驸马爷,仓不空是您的福大财粗,西天佛爷常运粮来!仓空不空,鼠当然知之!”
魏保衡听得侃侃有趣,问道:“何以知之?”
“因为……因为我是官仓鼠呀!”
“哈哈……!好好好,官仓老鼠大如斗,见人开门亦不走!下面是……是什么哩?”他背诵不来这首新近流传开来的小诗啦!
小家人翻翻眼皮看看驸马,见他并无怒意,笑嘻嘻地张着嘴巴,确象记不起的样子?于是胆怯地接着背诵道:“健儿无粮百姓饥,谁遣朝朝入君口?”
“他奶奶的!曹业之这个祠部郎中是不是当腻歪啦?这首诗不是骂我么?”魏保衡像鬼儿变脸似的,玩笑着又发起怒来。
“驸马爷,这诗是骂老鼠的嘛!是说它喂饱了粮食,胆子太大了……。”小家人解释道,生怕祸及于他。
“混蛋!喂饱,喂饱。不是犯着老爷的名讳么?你懂个屁!这些臭儒出身的家伙,就会借鸡骂狗,指猫骂鼠!明日写道圣旨,贬他到洋州当刺史去吧!哼哼,得罪本老爷,让他吃不了兜着走!”魏保衡倒气得像吹猪似的!
小家害怕极了,连连说道:“驸马爷,都怪小的不懂事,把前厅说成前仓!跟姥爷胡侃乱凑,侃凑的让您生气……。”
“前厅怎么啦?有事吗?”
“是您召集的朝中官员呀!他们都在前厅等候呢?”小家人答道。
“哈哈……!”
魏保衡听了,又大笑起来!随即挺肚拤腰,装出偌大气势,俨然自己就象戏文中的曹孟德似的!他接着说道:“让他们到我的后厅来议事吧!”
说完伸手去捋额下胡须,可笑的是却连一根毛毛没得,骤赶威风减去一半,自语骂道:“奶奶的!老子怎么不长出一掀胡须来!”
小家人听了,低首偷笑退出,哪敢高声笑他?
不多时,众位朝中大员俱已来到后厅!魏保衡高居正中虎皮大椅,一动不动,注视着由他一个个新近提拔的官员,虽然威严不足,但眼神中也深藏着杀机!众官小心揖礼落坐,魏保衡不先说话,竟无一人敢大喘粗气者。
“各位——!咳咳,你们目前都是朝中之栋梁!咹——?”魏保衡装腔作势地说着。只此一句便略停了!
众人纷纷拍马迎奉,言道:“驸马大学士才真是只手擎天大臣,吾等谨随马后是从!”
“是啊!朝廷大厦,唯驸马方可支撑呀!”……。
“哈哈……!各位大人过奖了啦!也过谦啦。在这个非常时刻,尚需诸位同心携手,协助本驸马议好立储之事!当然啦,议好之后哪?还要由我去跟皇上商量!咹……?”
“驸马大人说的极是!不知眼下皇上病情如何呀?”有一位武官恭问。原来是新任左军中尉刘行深!
“啊!是刘行深中尉哪?皇上的病么——?很……不轻……不重,不重的!大有好转!”魏保衡一时反应不及,说话含混不清!但他立即换了一副脸色,似是安抚众人的样子说道:“哎——,你这个左军中尉,怎——么?怎么没看见右军中尉韩文约大人哪?”
右军中尉韩文约缩在众官后面,站起应道:“末将在!驸马大人有何教谕?”
魏保衡一板正经的说:“你们二人可要知恩报恩哪!本驸马千方百计将两名老中尉将军,甚至连王宗实大将军的弟弟亓元实,都利用升迁的办法给弄跑了,才提升了你们二位,咹……?”
刘行深与韩文约趴下磕头,一齐说道:“驸马栽培之恩,胜同再造!只要您一声令下,我两人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好——!哈哈……!二位将军,本驸马是有意试探你们的,何必当真?请起,请起!有你们刚才这番话,本驸马就放心啦!也证明我没有选错心腹,哈哈……!”魏保衡说完又大笑起来!
刘、韩两位左、右军中尉也随之笑来!笑毕言道:“有事尽管差遣!”
魏保衡道:“你们二人哪!在这个非常时期,责任重大呀!要尽全力护好立储这件大事……。
刘行深问:“驸马爷意欲立哪一个皇子呢?”
韩文约道:“以末将的看法,还是立五皇子!他年纪幼小,听驸马爷的话呀!”
“对!应该立五皇子!立了他当东宫太子,还不是咱们一班人说了算么?”众官纷纷议论。
魏保衡道:“只要大家都意见一致,这立储的事,我就去写个奏章,大家都签了名,送呈皇上,怎么样?”
“全遵驸马之意!”众官异口同声。
刘行深,韩文约又同时说道:“驸马爷,末将提醒一句,不知对是不对?”
“爱——,哎……,说嘛!都是自家人嘛!”魏保衡差点儿喊出“爱卿”二字!自亏他转的快些。
众人却没有听不出来其意的!刘、韩爱人暗笑。随即说道:“立储事大,附马爷休要忘了一人哪!”
“谁——?”魏保衡问道。
“俺们的顶头上司——骠骑大将军王宗实呀!他若同意签名,万事大吉!否则,一事无成!你想,他有兵权哪!”左军中尉刘行深郑重地说。
众官员听了,纷纷说道:“是啊,王老将军是三朝元老!皇上都敬重的人,又有兵权!他若赞同立储,岂不是一语千金重!一锣定音的事吗?”
刘、韩两人相视一笑,没再言语。
魏保衡听了,恍然大悟,连连说道:“对对!我这就亲自去,亲自去……,散会!”……。
骠骑大将军府里,王宗实捋着花白的胡须,端坐在太师椅中,一句话也不说,静静地听着魏保衡在讲……
魏保衡在这里像完全换了一个人似的,他毕恭毕敬的样子,站在王宗实一侧道:“王大人,老将军,这立储大事,离了你怎能行呢?您老一定给众官员掌个舵呀!”
王宗实道:“老夫年逾花甲,雄心已老……。”话还没完,魏保衡赶紧讨好地说:“不老,不老!这个非常时期,离了您老不行的呀!”
王宗实本来是心平气和的,听了魏保衡如此说来,不由得又触起心事,动了真气,说道:“你既然知道任何事离了老夫不行,为什么私下圣旨擒拿黄巢?
“黄巢?黄巢曾是大人的门生?”魏保衡说。
“对!黄巢曾是老夫的武门生!”王宗实仍气呼呼的。
“哎呀呀……晚辈不知,晚辈不知,请老大人恕罪!恕罪!晚辈收回成命就是!”
“收回成命?说的容易,你现在是皇上啦?还是曹孟德?挟天子令诸侯?”
“不敢,不敢,晚辈怎能学曹操呢?嘿嘿……,他是个白脸奸臣!……不过,收回成命是有办法的!大人,别忘了我舅舅是曹州刺史,副节度使呀……。”
听到这里,王宗实缓了口气,想了想说道:“倒也是……。可是……,他们也不一定能擒拿得住黄巢……!如此一来……就坏了老夫的大事喽!”
魏保衡善于听话听音,闻此知有隐情,赶紧说道:“擒得住,擒得住!我舅舅现在兵强马壮,能人多的很!其中一个叫封金壁——封二刀的,将军大人可曾听说过?”
“封二刀?天下第一快刀,江湖杀手!疯魔功厉害呀!”
“对!现在跟我舅舅当兵马都尉呢!”
王宗实有些高兴啦!他一拍桌子,说道:“好!如果这次擒住黄巢,让你舅舅一定要把那柄剑给老夫送来才行!”
“剑——?”
“对,是黄巢身上那把剑!本来是黄檗和尚的……。”
“黄檗?谁是黄檗和尚?”
“噢——,就是昪律大师!”王宗实随意说着。
魏保衡象是豁然明白地道:“啊——!昪律大师名字叫黄檗呀?今日我才算知他真实姓名……。”
王宗实冷笑道:“哼哼——!世事你能知多少?但是你所做的见不得人的事儿,怎样得的高位等等,老夫和昪律大师二人却最清楚啊!”
“那是,那是!晚辈始终是将大人当做父辈的!就像亲生父亲一样!您放心,我一定将功补过,让舅舅把黄巢的剑、不不,黄檗禅师的剑给您送来!”
“你能办的成吗?”
“一定,一定!办不成,你别认我这个小子!嘿嘿……。”魏保衡说完,不好意思地笑了。
“哈哈……。”王宗实也掀须大笑了。
魏保衡见气氛缓和,又试探着问:“哎——,大人哪!您为什么不关心改朝换代的大事;反而耿耿于怀挂牵着一把破剑呢?”
说起那剑,王宗实有些醉迷迷的样子,说道:“那是一把罕见的上古之剑呀……!”
“古物呀?古玩我有的是!赶明给您送许多来!”魏保衡大不以为然地说着,又找到了送礼讨好的机会!
王宗实偏偏也怪,越是见他不以为然,越是想要他大为惊奇!讲道:“古玩多得是,皆不及老夫所求这把剑。你不懂!这是秦始皇的那把《定秦剑》呀!后来叫《冲天剑》!我访问了许多道门隐士高人,翻阅了《刀剑录》秘笈!那是件至宝神刃!”
魏保衡震惊了,问道:“噢——?比《干将》、《莫邪》、《鱼腸》、《龙泉》还珍贵吗?”
王宗实神往着迷地说:“当然!不然秦始皇一统天下,为何不去求你说那些干将龙泉剑呢?”
“也是这样……!”
王宗实兴致勃勃地言道:“听许多百岁老道都说,那剑若不是沾了义士荆轲之血,就会真的冲天而起,直上九霄!带着秦始皇成仙哪……!”
“嗨——!那剑不会冲天了,也没什么神奇的了!佩戴着反而沉甸甸的费气力!”魏保衡仍是不以为然地说着,又觉得并不稀奇在哪里!
王宗实却执拗着说:“不不!几位隐士高人说,那剑自沾染了荆轲血之后,需经一千一百年岁月流逝,自然风化,方可恢复其灵性!算来至今已有一千零九十年喽!再过十年,就是期满之数!武宗皇帝操之过急,不成反败!老夫偌大年纪,不求什么啦!只求得剑修道成仙喽……。改朝换代之事,无所谓的!你们年轻人干去吧!”
“啊呀呀!果然真是宝物,真正的宝物,金蛤蟆算个啥?”魏保衡惊喜失态,鼓掌大叫起来。
“噢——?”王宗实见状猛醒,眼神中射出凶光,他厉声恐嚇道:“魏保衡!你若是对老夫梦寐以求的神剑,生出什么花胡点子!老夫必让你身败名裂,死无全尸!”
“啊呀呀!老大人,老父辈!晚辈怎么能呢?怎么敢呢?这样吧,我助你得剑修道成仙!你助我掌握当朝大全权,同意立五皇子登基,怎么样?”魏保衡摊出了底牌!
“好吧!老夫同意!不过你要交剑,老夫交出兵符,退出朝政!一心修道去!”
“好——!一言为定!”……
再说昪律禅师自京师归来,只是去了曹州一趟,和朱范畅谈了皇上迎佛骨,保衡得志一些事情,便回到开元寺!
他唤来智真,说道:“智真哪!你虽旅途辛苦,但为师还有一事要你去办!”
“师父尽管吩咐——!”
“你马上去冤句冤庄,寻找你的好友黄巢!”
“师父,有什么事吗?”
“你见到黄巢,就说老衲年迈,在世时日不多了!只求再观赏把玩几天那把冲天剑!日后再赠于他用!记住,拿到剑后包好带来,今日天落黑前务必赶回寺里!”
“是——,师父!”
“记住,一定要找到再回来!”
“是——,师父!”
智真躬身退出,只听师父在里面直诵“阿弥陀佛”不已!心想:“既爱那剑,干嘛赠了人再讨回来……?”
智真出得寺来,沿着小道捷径,直奔正南!正行走间,忽闻风送婴儿啼哭之声……。
智真口中只念“阿弥陀佛”,口中自言自语叹道:“唉——!这年头抛弃的婴儿太多啦!佛啊,保佑保佑穷人吧!”祷罢,又快步朝前走去。
谁知婴儿啼哭之声越来越清晰,细听之下,似是两个娃儿!哭声之惨,紧紧牵动了智真和尚那颗善良之心!
“怎么会是两个娃儿在哭?难道是同时遗弃的吗?”智真自言自语,寻声望去,只见前面有座破庙,声自庙出……。
“噢——,原来扔在这座无人看管的土地庙里呀?唉——,灾害连年,天不养人,地不养人,人也不养土地神喽!土地神又怎么养得起娃儿?阿弥陀佛!”
智真叹罢,立即拔腿朝小庙跑去。
小庙不大,破烂不堪;庙堂三间,已是斑斑剥剥,东西厢房,早坍落露天,珠网横布……。
婴儿哭声出自庙堂,智真快步跨入,不禁愣愣地呆在那里!只见一个少妇正哄着两个娃儿,大的一岁多,小的尚在襁褓!她显得手忙脚乱,毫无经验,这个没有哄好,又慌着去携那个!急得自己也抽泣起来……。
“阿弥陀佛!女菩萨恕小僧冒犯,擅自闯入,罪过,罪过!”智真说着就要退出。
那少妇蓦然一惊,吓得急转过身来,只见满面泪水,红红肿肿!看到和尚,低声说道:“原来是智真师父啊……!”
智真闻言抬头,不禁惊道:“怎么?是菊姑娘?你……怎么在这庙里?”
菊香见问,抑不住心头悲声:“呜呜……,呜呜……!”
智真见状,焦急无措:“菊姑娘,菊姑娘!莫哭,莫哭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菊香抬起泪眼,正待诉说,两个幼儿又是一阵“哇哇”哭闹,声揪心肺!她手忙脚乱,泪如泉涌,哭道:“这两个孩子都是饿的呀……!”
智真闻听,忙从肩下取下小包袱,取出些干粮,说道:“菊姑娘,你先咀嚼一些,喂喂娃儿!我去烧些热水,再把干粮泡碎……。”
说着,智真抱草点火,在一只破瓦罐里加些冷水,烧了起来。
菊香咀嚼着干粮,流着眼泪喂着两个娃儿,哭声渐渐止住!水烧好后,两个人泡馍喂水,忙乱了好大一阵,饥饿哭闹的娃儿终于睡下了……。
菊香又抹泪道:“智真师父,亏你来了!救命的菩萨啊……!”
“阿弥陀佛!快别这么说呀。菊姑娘,快说说出了什么事吧?”
刚刚停住的泪水,又自菊香眼中涌流,她向智真哭诉了家中的悲剧……。
智真的眼前,晃动着曹大闫王行凶作恶的景象,同时也晃动着曹州四虎杀害父母亲的惨状!
菊香的母亲被踢死,自己的父亲遭惨杀!
菊香的父亲喷血公堂,自己的母亲头撞血崩!
“啊——!报仇!报仇……”这声浪在智真心底轰鸣!他的双目喷射着烈火!一个蚊蝇似的尖叫声:“四大皆空!恩怨尽了……。”
“不——!报仇——!”智真终于冲口而出!
“报仇?”菊香闻听抬眼,看到懦弱的智真和尚,不禁泣声又起:“呜呜……巢哥哥!你在哪里呀?……呜呜……。”
“对!去找你的巢哥哥,报仇!报仇!”智真说道。
“智真师父!你的血海深仇,巢哥哥已替你报了,我这如山大恨……,呜呜……。”
“什么?我的仇人是巢弟弟杀的?”
“是的!在寺后桃林……。”菊香吞泪诉说了巢哥哥神剑杀僧的情景……。
智真留下所有的干粮,走出庙门,远远的他,他还送来长长的声音:“我一定找到巢哥哥……!”
……
一个血和泪的漫漫长夜,漫漫荒野,漫漫之路,渐渐地,东方微微泛白,几缕阴云横抺……。
黄巢神情茫然地走着,白马垂首哀鸣,缓缓跟在后面。他不知道此时正走向何方?也不知道应该走向何方?
慈祥的父亲已经长眠地下……。
还有白发苍苍的母亲,和睦可敬的兄嫂,可爱的弟弟们!没有你们的尸首,也没有你们的踪影?还有自己心爱之人菊香……?你们在哪里呀……?
难道真的家破人亡了吗?难道自己真的要去开元寺出家当和尚去吗?这条路像铺在一个无底的深渊里……,通向了死亡,通向了永久,永久的黑暗……。
不!不能再走下去啦!不能走了!
我的亲人都还在世上!我要去找!一定要找到他们!
这时,他突然发现自己浑身上下血迹尽染!脸上僵绷绷的,头发全都散乱了,衣烂缕缕!象一个疯子?象一个杀人的魔鬼么?天已亮了!不能再到处游走啦!先躲起来……,躲到何处去?
他翻身上马,登上荒坡,举目四望?啊,前面是座破庙,正是藏身之所!走——,催马而去……。
黄巢在庙门外下得马来,顺手拴马在厢坊廊柱上!他一边翻着缕烂血衣,一边大步迈上台阶,正要跨入庙堂,突然和一个要泼水的妇人差点撞个满怀……。
“啊呀!”妇人瞧见来人模样,手中的瓦盆儿掉在地上,连连呼喊:“鬼啊……鬼……!”滚倒爬起没命地逃进庙堂,仍然“鬼鬼”叫唤不止!
黄巢见到把人吓得如此,深感不安,哪还敢跨进屋去?急忙忙转身进了露天厢房,脱衣说道:“大嫂,大嫂莫怕!我非鬼判,只是个遭难之人!被强盗追杀,才弄成如此模样!俺只想到此换下血衣,没想到会惊吓于你呀……!
屋内夫人听了,好象是仍在颤颤惊惊,说道:“既非鬼怪坏人,你就换衣吧!切莫进俺住处……!”
“大嫂放心!俺就在厢房换衣,稍待即走!切莫害怕!”
听得出妇人长出一口大气,不再担心害怕,屋内夫人说道:“大哥既是落难之人,稍歇无妨!室外瓦罐有水,你可以洗面……。”
“多谢大嫂!”黄巢说罢,很快脱去外面的血衣,取水洗了污血垢面,整理发髻头巾。正要告辞,这时两个娃儿剧烈哭闹起来……。
黄巢瞧去,见那妇人脊背朝外,只是抱着那个一岁多的娃儿哄个不停,床上襁褓小儿哭得声竭嘶哑,也没有理乎,似是铁石心肠,半途捡来……!
黄巢暗骂:“此妇心毒!”
此时,他待转身,又见那妇人怀中大儿已经不哭,床上襁褓幼儿哭得人揪心址肺,她仍未去抱起!气得不禁说道:“大嫂!你既有亲生,就不必去捡路边遗弃之子!让他如此悲哭,不如让他冻死狼叨,也免得让人听了心疼难受!”说罢,心中恶气稍出,转身就走!
谁知如此斥责,竟换来屋内妇人掩面“呜呜”痛哭,并没有一声反驳回斥吵闹?
“哼——!如此不贤不良的狠毒心肠,还有脸哭?”黄巢一边解马,顺嘴又训责一句!
“呜呜……!”屋内妇人哭的更响了!她终于压不住极度的悲苦,哭喊着:“巢哥哥……,你在哪里啊……呜呜……!”
“啊——?”黄巢猛然惊止,撒开马缰奔进庙堂,看着正坐在冰冷的地下,怀抱两个婴儿的妇人背影!迟迟疑疑,迟迟疑疑地叫了声:“菊香——?”
少妇转脸,抬起泪眼,猛然站起身来:“你……?”
“菊香——!”
“巢哥哥……?”菊香怀抱婴儿扑来!
两个人扑在一起,黄巢接了一个婴儿!菊香将头贴在黄巢胸前,大声哭问着:“巢哥哥!这不是梦吧?呜呜……。”
“菊妹!菊妹!这难道是梦吗?”黄巢一手接抱娃儿,一手紧紧搂住她的双肩,热泪漱漱流下……。
……良久,两个人才缓缓分开,黄巢怀中的是襁褓小儿,!他们坐在一张破床沿上。
“菊妹,这襁褓小儿是捡了的?”
一句问话,象戳开了伤心的堤坝!菊香热泪横流“呜呜!那是你的亲生骨肉哇……!”
“啊——?”
“他是前天夜里在这庙里生的!我苦命的妙生哇!呜呜……。”菊香讲了血和泪的经过——
前日……。
菊香从父母坟前爬起,接了大汉怀中的孩子。那大汉进了茅屋,七手八脚包些衣物,拎起一张小床就走!菊香只好跟随在后面,一直来到这座破庙!
“大哥!这孩子是你的儿子?”菊香问。
“不是!”
“你捡来的?”
“是的!”
“干嘛捡他?”
“是俺在山后林中寻短见时,看到一个妇人刚刚吊死在那里!他的脚下正爬着这个哇哇直哭的娃儿!俺心中不忍,抱起来想寄托个人家!不料碰见恶少正对你母女行凶……!”
……
“后来呢?”黄巢问。
“后来,我和爹爹上了公堂!那位大哥就和孩子在破庙中等着……。爹爹也死了……!他和我一起葬了爹娘……!天一落黑,那大哥一言不发,拿起单刀就要走了……。”
菊香哭诉着——
……那大汉用黑灰把单刀涂了,用破布一裹,临行时说道——
“妹子,实话告诉你吧!俺也是个有着血海深仇的人哪!我杀了恶霸和官府的仇人,原想外逃避难,还没落下脚根,就听说全家老幼都逼的投河自尽了……?”
菊香流着泪问:“大哥,家中一个亲人也没有了吗?”
“没有啦!想一想亲人皆去倒也干净,人活着只有受罪、受气、受欺辱!杀不尽的贪官污吏,人间恶棍啊——,还不如死了好……!”
“所以您就想在林中……?”
“……是啊!唉,好人心软,我看见那个先我吊死的妇人,不知有多深的仇?多大的恨哪?咱死前不忍心这个娃儿狼叼虎吞,想托个好人把他养大,也为他娘出口恶气……!好啦,不说了!妹子,好好等着你的巢哥哥!……大哥九泉有知,心也安了……。”大汉干涸的眼里竟又流出泪来。
菊香急忙抓住他的胳膊叫道:“大哥,你是我的恩人,你不能……!你要去哪儿?”
大汉掰开她的手,又说道:“妹子,不要问了!你身怀大孕,报不了仇,雪不了恨的!你的巢哥哥如果考中做了官……!唉,不说了!只求你可怜这个没娘的孩子,权当是我的亲生……。”他说完这些话,吻了一下睡着的孩子,拽刀就淹没在沉沉的黑夜里……。
菊香喊着:“大哥,你叫什名字——?”
漆黑的夜色里传来一个回答:“我叫报不完仇的恨天人哪——!”
菊香此时已泣不成声,紧紧抱住自称恨天人留给她的一岁孺儿,呜咽着说:“当天夜里,我产下了庙生!他杀了曹霸天一家十几口,就,就……呜呜……!”
“就怎么啦?”黄巢不明就里,急着问道。
“那大哥……想来是怕连累于我,就……吊死在曹家大门下啦……呜呜……!”
“啊——?”
黄巢的眼前晃动着“恨天人”吊死的躯体……。晃动着曲先生在公堂上的怒容,师母嘴角的乌血!父亲的断臂残躯!官兵们惨无人道的烧杀……
黄巢眼前还晃动着无数冻馁乞讨,鬻儿卖女的悲惨情景,一张张冤死悲愤的脸——有熟悉的亲人!有陌生的面孔,还有自己刚刚生下的儿子,那个恨天人留给的义子!仿佛都化成了怒放的金菊……!
菊在摇曳……,胫在哭泣……
神剑出鞘!狂涛飓风乍起!化作一首震天响的歌声——
飒飒西风满院裁,
蕊寒香冷蝶难来。
他年我若为青帝,
报于桃花一处开!
惊雷在炸,暴雨倾盆!电闪撕裂着长空!剑在鞘中嗡嗡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