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洛安江

见山是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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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爱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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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家里有待产的产妇,起不了道场。”

“先生,这里面有什么说法吗?”

“起道场是在超度亡灵,超度以后七七四十九天才能驾鹤西去,而在这期间,孕妇生产的时候要出血,这就是血光之灾,不吉利,会阻断亡灵升天的过程,导致不能正常轮回转世。”

道士先生的话如同晴天霹雳,让瑞熹和崇光脸上都布满了黑线。

“先生,那该怎么办呢?”崇光急促地问道。

“要把孕妇转到其他地方去,等七七四十九天后再回来。”

“先生,我媳妇娘家那边没人管啊,再说,他从怀上孩子就一直在家里,现在要出去的话,动了胎气也不好,先生,求你了,再想想其他办法好不?”崇光哭丧着脸,他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样的状况发生,这让他措手不及,不知如何是好。不管怎么说,他坚决不同意让牟琳出去,她本来就已经过得够辛苦的了,深受后妈嫌弃,在这个时候把她赶出家门,还让不让她活了?怀孕已经够辛苦了,不,崇光绝不答应这样做。

“你可要想清楚,如果孕妇在家,起了道场,不但亡魂难以轮回转世,就是胎儿也可能会受影响,所谓生死两煞,到时候会发生什么,实难预料,而且风险极大。”

“先生,即使母亲转世轮回受影响,即使胎儿犯冲受影响,我都认了,这都是他们的命!受影响了说明他们的命不够硬!这一些都是上天安排好的,你起道场吧,起七天道场,你的利是钱我会加倍给你。如果母亲在天之灵,她会理解我的选择!”崇光是一头犟驴,思考问题一根筋,他要发起狠来,千头牛都拉不回来。瑞熹知道崇光的个性,既然现在是崇光当家,他也不便于在边上发表什么言论,毕竟,比起崇光来,瑞熹更加的不信鬼神,他之所以还是要在汪氏死后起道场,无非是遵从风俗习惯罢了。瑞熹见过死亡,见过很多死亡,当年营盘顶罹难,那么多人死于非命,不但亡灵没有得到超度,还被一把火烧了,挫骨扬灰,但从灾难中活过来的人们,仍然要坚强地活下去。虽说事死如事生,但现实的贫穷寒酸,却让穷人们只能应付眼前的苟且,没有资本去追求超越于现实之外的慰藉。

“这样嘛,钟先生,我们家的情况特殊,牟琳还是就在家里不出去,一切后果我们自己承担,至于你那边,就按你们的规矩办,我会多给一点利实钱。”瑞熹说话也不拖泥带水,一锤定音。

钟世远捋了捋他那有些花白的胡须,皱着眉头,眨巴眨巴眼睛,想了一会,说道:“如果非要这样,那我们多念几遍超度经,你们心诚一点,七七四十九天都披麻戴孝,每天都三叩九拜。现在天气大,不能起七天道场,到时候遗体会完全腐烂,这样的天气建议起三天道场,人死为大,入土为安。”

瑞熹和崇光同意了钟世远先生的建议,马上起了道场。

先生在汪氏的遗体前敲锣念经,为她覆上黑色镶花边的衾单布。当招魂幡竖起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用牛角吹出的号角声响彻在洛安江上,先生们穿上道服,在锣声中唱起了亡灵经。有一个先生在写符纸,先生把草纸按“七铜八铁九金钱”的习俗,用钱錾打上印子,也称印子钱,再用白纸把钱纸包住,贴好,写上“新逝显妣瑞汪氏老孺人用”,标上日期,署上寄符人的名字。人们相信,印子钱就是买路钱,这个在现实中只能称呼为汪氏,连名字都没有的瘫痪两年才去世的不幸的女人,用这些印子钱在阴曹地府通关的时候就不会太受刁难。能干的先生还用竹子扎了一座大房子——那房子已经不是简单的五柱三间或者七柱五间的普通民居模样——而是像一座宫殿,高低起伏,楼顶鳞次栉比,画师仅仅只用黑色的墨汁,就画出了极为精美的图案,宛若天堂的宫殿。生的时候没有享用的,希望在另一个世界能很好地享用。花圈摆满了屋檐坎,写上挽联以表达哀思和悼念。

崇光极为忧伤,他是一个忙碌起来就感情简单,但一闲下来却多愁善感的人。他想起了母亲从小含辛茹苦带着自己的场面,那时候的日子很艰苦,父亲因为受伤,很多重体力活做不了,母亲不得不女人当男人用,承担了家里很大部分重体力活。从小看到母亲劳累以后佝偻的身影,崇光暗暗发誓,自己要快快长大,让母亲休息,享受天伦之乐。可惜天不遂人愿,在崇光能独当一面的时候,因长期的劳累和背苞谷回家的时候,从坎上摔下来,闪了腰杆,断了脊柱,导致终身瘫痪。虽然死亡早已注定,家里也有心理准备,但这一天真在这样不经意间来临的时候,崇光仍然觉得很悲伤,感叹命运的捉弄人。

当太阳从马鞍上迅速坠落,收敛起张扬了一天的光芒时,天色渐渐变得暗淡,一层黑布从天而降,覆盖了天然的或人造之物,洛安江也在闪耀的最后一道金光下沉沉睡去。崇德在最后的一抹余光里,冲回了家。他没有嚎啕大哭,甚至没有哭,他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来到堂屋里母亲的遗体前,长跪不起,不住地磕着头。这一刻,他的母亲汪氏,正躺在门板上,门板下垫着门板的两根高凳子。母亲已经僵硬,脸上盖着白色的帕子,任凭谁去呼喊,她也不会再有任何回应。一口气上不来,就阴阳两隔。崇德在外学手艺两年多,从童工时就开始,艰苦的劳作让他的心变得坚硬,他忍住没让自己掉一滴眼泪。崇光有时候都有些诧异,崇德比自己小了几岁,他居然能这样控制自己的悲伤,或者说,难道他已经能做到心如磐石了吗?有时,崇光甚至有想揍他一顿的冲动,好歹装你也要装得很悲伤啊,这么多亲戚地邻看着呢。不过在第二天,知道崇义不能回来,连面都不回来照一个,崇光又觉得崇德真不错,一接到消息,就第一时间赶回来了。

进城去找崇义的周强带回消息,崇义已经随部队到了赤水河河谷剿匪,路途遥远,就算找到他回来,丧礼也办完了,所以放弃了继续找他的想法。缺了张屠户,也不会吃带毛猪。崇义回不来虽然很遗憾,但丧礼还得进行下去。瑞熹心里只能想到,崇义以后要是能混出点名堂,他母亲应该会原谅他的,毕竟他参加剿匪也算是为国操劳,自古忠孝难两全。改变不了的事,只能接受,埋怨不了的事,只能原谅。

崇光几天都没有休息,他要招呼亲戚朋友,虽然有司爷安排,但主人家总要打招呼的,他还随时根据先生的要求去磕头。特别是在装棺的那天晚上,道场的法事做得大,孝子与亲人作最后的告别,当棺盖盖上的时候,外面田野上的孔明灯升空而起。崇光望着外面腾空而起的星星点点,心中唯有祝愿,希望母亲大人安息。

母亲下葬,就在崇光他们等待头七的时候,一天深夜,牟琳觉得肚子痛。这是要生了!预产期已经过了几天,幸好晚了这几天,否则就得在母亲治丧期间出生。崇光赶快起来,让崇德去请专门帮人接生的周幺婆。她今年七十多岁了,她助产、说媒,是洛安江当地小有名气的妇女之友,从事着造福妇女的事业,有着四十多年的助产经验,可谓经验丰富,方圆十几里的孕妇都找她助产。崇光早就跟她说定了的。崇德还有些贪睡,口头答应得好好的,但眼睛皮就是禁不住的往下跌,好几次都又呼呼睡过去了。喊了几次,他还是没有清醒过来,瑞熹披上衣服,对崇光说,我去!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崇德年轻了点,黑灯瞎火的不熟悉路,走岔路就麻烦了。崇光想想也是,就请瑞熹去请周幺婆。崇光则赶紧起来烧热水,到时候洗烫工具和为产妇洗身子,都得用到开水。

接生助产的方法崇光不是很懂,也不方便在旁边看,家里也没有个女眷,瑞熹和崇德不方便进出,就只能崇光一个人跑上跑下。忙碌了大半夜,牟琳产下一个六斤二两的带把的儿子。崇光一夜没合眼,当听到儿子开喉破嗓的那一声啼哭,所有的疲惫都烟消云散,望着那蠕动的小生命,禁不住眉开眼笑。生命终将老去,唯有持续不断生生不息,任何事业,哪怕是耕耘土地,也总需要新人来接班。

第二天,崇光困得实在睁不开眼了,把刚出生的儿子放在牟琳旁边,竟然坐在凳子上就睡着了。崇德接过崇光重担,操持庄稼,瑞熹则接过牟琳的活,操持家务,整个家庭的运转,让几个男人忙得团团转。崇德只有一个周的假期,祭拜完了头七,就不得不匆匆赶回去,还有很多毛石需要打磨。

“崇德,你还是再呆两天吧,家里实在是忙不过来了。再缓一个周就好了,到时候你嫂子也基本上能照顾自己了。”瑞熹希望崇德再呆上几天。

“现在的活太忙,师傅让我一个周必须赶回去。”

“清代哪怕是宰相,母亲过世在家丁忧也要三年,这才过去没几十年呢,我看你是比宰相还忙。”

“爸,你也别这样说,崇德有他的手艺要学,现在他还是寄人篱下,需要好好学技术,可不能怠慢了,等他以后成了师傅,就可以自由选择了。”崇光心疼弟弟,为他说话。

“哎,这个家越来越不成个样子。”瑞熹低下头,有些懊丧,不再说话。

崇德也不说话,随便收拾了一些衣物和日用品,就告辞而去。

“崇光,你总是护着你这两个弟弟,他们以后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事来,一个二个脾气都那么倔!”

“也不是护着他们,总觉得吧,他们有条件学手艺,那总得学出个样子!如果得罪了师傅,学艺不成,就白费了。”

“崇义就算了,我反正对他不抱有什么期望,他是成神就上天,成蛇就钻草,我管不了他,也不管他了,你看崇德,我总觉得他最近怪怪的。”

“三弟聪颖好学,没什么怪的呀!”

“你不觉得他现在喜欢认理了吗?自己生活都还没解决好,就开始关心一些抽象空洞的问题。”

“你发现什么了?我没发现他有什么异常的!”崇光不好意思地笑笑,他一直都很憨直地理解着周围的问题。

“他在思考人生的意义,我看到他经常一个人呆坐在夜空之下数天上的星星。”

“他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不是,想心上人的时候内心是开心的,表情是甜蜜的,动作是欢快的,而他是在异常严肃地仰望,若有所思,而且长时间凝视,那就说明他在思考一些深沉的问题。”

“他还没走的时候你真该问问,与其自己去琢磨,不如当面说穿的好。”崇光心里藏不住事,他也这样去理解其他的人或者事。

“我该说的道理也给他讲了,不管怎样,不做违法乱纪的事,不走邪路,就是我们做人的本分。”瑞熹说到这里,不再说下去了,他陷入了沉思。崇光实在理解不了他们把简单的事情搞得复杂化,理解不了他们凡事都要想三步,顾忌太多,反而行动上迟缓。崇光是了解并理解两个弟弟的,以他们的聪明才智,这洛安江的土地束缚不了他们,崇光是想清楚了的,自己就是洛安江的鱼,离开了洛安江就活不下去,崇义和崇德则是洛安江边的白鹤,虽然也在这条河边长大,也靠在河中觅食,但他们终归要远走高飞,而远走高飞以后他们可能会过得更好。

牟琳在坐月子的时候,家里没什么吃的,牟琳也饿得皮包骨头,奶水也发不出来。没有奶水孩子就没法活下去,看着嗷嗷待铺的儿子,因为饥饿,已经哭不出来的样子,崇光头皮都差点抓掉了。他把瑞熹编的箢篼挑到火烧舟去卖了,买了两斤大米,回来以后在煮的野菜里撒两把米,把白米都舀给牟琳吃。才把牟琳的奶水发出来,崇光看到吧嗒吧嗒吸着奶水的儿子,禁不住眼眶湿润。他拿出火药枪,到坡上去蹲守打野鸡,守了两天,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打到一只肥肥嫩嫩的野鸡。他用开水烫了毛,再用手指把一些小绒毛扯掉,烧一堆糯谷草熛一熛,表皮逐渐从白变得焦黄,最后竟然蒙了一层油油的皮掩盖住了鸡皮疙瘩,崇光把整只野鸡放到菜板上,启开内脏,宰成小块,用柴火把大铁锅烧红,从江世诚家借了点猪油,把鸡块倒入,再放两块姜去腥,不断翻炒鸡肉,直到鸡肉块变得像黄金一样金灿灿的,才续上一锅水,烧开后用小火慢慢熬三个小时,一锅炖野鸡汤汁就做出来了,这样煨出来的汤对月子中的牟琳是大补。日子虽然穷苦,但这洛安江后靠山前靠水,只要不懒,大自然总会给人们以丰厚的回报。月子中的牟琳很无聊,她没有带娃的经验,崇光专门邀请了邻居江世诚的媳妇杜小娥时不时来陪陪她,为了还这个人情,也为了补上他家耽误的活,崇光为他们家犁了两天的水田。

“哎,我家崇光干重活有一套,带孩子就太粗枝大叶了,连瓮毡都包不好。”

“说起你家崇光,心好着呢,也细着呢,你嫁给他真是福气!”

“心眼实,不过固执起来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要不固执,你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嫂子的话我可没听懂!除了在家里我还能在哪里?”

“诶,你还不知道吧,按风俗,人死后的七七四十九天,家里是不能生孩子的,有血光之灾。当时做道场的先生提出这个问题来,是崇光一直坚持你必须留下来的。要是换做其他的家庭,要是老公不坚持,你该往哪里走?”

杜小娥的一席话,说得牟琳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牟琳能知道崇光当时选择自己留在家里需要面临多大的压力,而且他也知道自己没地方可去。她再一次重新审视了自己和崇光的爱情与婚姻,虽然结婚前自己对他一无所知,但在不断的相处中,牟琳越来越觉得崇光身上充满着的男人的魅力。有一种男人,他沉默寡言,三句话放不出一句臭屁,但他知道心疼自己的女人;有一种男人,他不会把恩爱挂在嘴边,但他把疼爱放在心里;有一种男人,他看起来老实木讷,却处处维护着自己的女人;有一种男人,不是用语言,而是用实际行动来践行对爱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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