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子刚出生,瑞熹就到伞水街上找算命先生测字,那先生叫史旷才,双眼已经瞎了,没有眼仁,眼珠子翻着白色,他就在伞水街边搭上一张桌子摆摊,长袍马褂,银发飘飘,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瑞熹报了孙子的生辰八字,史旷才按四柱八字作了推算,算定他八字里五行缺木,名字里要带木字,瑞熹想了一个杰字,先生认可了。于是,瑞熹的孙子,崇光的儿子就取名隆杰。
隆杰满月,日子过的就是简单的三件事,吃饱了就睡,睡醒了饿了就哭,大人根据哭声判断饿了就喂奶,喂饱了又睡,时不时就拉粑粑和尿尿在裤裆里。瑞熹根据习惯,不准崇光和牟琳说拉屎,因为拉屎的谐音是“拉死”,这对娃娃不吉利,所以都说是拉粑粑。洗尿片是做父亲的第一件功课,护理孩子的责任,让崇光在繁重的体力劳动之外,又增添工作量,牟琳出了月子以后,这些活都由牟琳全部包办了,崇光理解牟琳的辛苦。更让崇光和牟琳心烦意乱的是,一段时间了,隆杰睡觉睡倒了!他白天总昏昏沉沉地要睡觉,一到晚上却总不睡觉,大半夜的好不容易睡着,又特别容易惊醒,醒过来就开始哭。当大面坡本来万籁俱寂,连夜晚活动的小虫小鸟都已经回洞休息,隆杰的哭声却划破夜空,让刚刚回洞的田鼠瑟瑟发抖,让已经睡下来的看家狗汪汪直叫唤,更难的,是让本来就休息不好的崇光筋疲力尽。瑞熹上了年纪,瞌睡少,但他也被吵得睡不好,白天在编箢篼的时候就经常打瞌睡。
“崇光,隆杰可能是哪里不舒服,还是得找医生看看。”
“我明天再抱到绿塘,找汪医生看看。”
“娃儿治病,宜早不宜迟,你哪里的医生都看过了,有说食积的,有说受寒的,有说上火的,每个人的说法不一样,药方也千差万别。”
“汪医生的药还是有一些效果,现在比前几天要好些了。”
“我的意思是,丹方是丹方,神方是神方,神药两解,我去找个先生试一试。”崇光没有表示反对。崇光的意思很明白,不管什么方,只要能让隆杰安静一些,让全家人睡个好觉,就是好方子。
瑞熹请来的先生敲敲打打,又是立筷子,又是泼水碗,临到半夜,用毛笔在一张绿纸上写上:“天黄地绿,小儿夜哭,请君念过,睡到日出”方才罢休。接下来的两天,不管是神还是药都没有起作用,隆杰还是照旧。后来崇光实在受不了,生气了,就跟牟琳说好,就让他哭,哭个够,不管了,死不了人!隆杰第一天是把喉咙都哭沙哑了,但哭累了他就沉沉睡去了,第二天白天,当他想睡觉,就把他掐醒,不让他睡,第二天晚上哭得就没那么厉害了,收拾了几天,隆杰的睡眠也就调整过来了。
因为牟琳在家生孩子所亏欠母亲的,崇光每天都到坟上去烧纸,作为对她的补偿。每天包拖孝帕子不方便干农活,现在已是插秧的关键时期了,于是崇光把孝帕挽起来,包在头上。他在施过牛屎粪后又犁了一遍,还用耙子耙平的水田里,隔一定距离抛洒一些秧苗,挽起衣袖裤脚下田去,按顺序从一头栽到另外一头。只见他麻利地解开拴秧苗的糯谷草,整把秧苗平摊在左手的手心和手腕上,用手托住,右手不停地分拨,拿到一窝就用手抓住根部,并拢五指,带着秧苗根深深插进稀泥里,以保证秧苗插得更深,更容易存活。插秧的活比犁田的活要轻松一些,但最伤脊柱,常年累月的弯腰劳作,很容易导致脊柱和颈椎方面的疾病。从水田里就能看到反射下来的明晃晃的太阳,崇光不时地擦额头上的汗水。十多天后,头上的汗水已经把白色的拖孝帕子浸得黢黑,按习俗是不能换帕子的,但脏帕子带在头上又臭又不美观。于是崇光把帕子取下来放在盆子里用清水冲洗,洗过以后,先把洗帕子的水喝三口才倒掉。他用这有些愚昧的方式,来表达对习俗的折中和对母亲的孝道。
事实上,瑞熹早就原谅了崇光当初的决断,如果牟琳出去,真可能会有什么意外发生。瑞熹在家务之余,仍然在专心编织着他的竹编。他现在手里正在编织的,是已经编织了很多次的箩篼。箩篼都是成对出现的,一样大小,略成正方体形状,四个角润了一下,有些狐形,箩篼从四个方向用绳子绑住,挽上扁担,就能挑重物。对瑞熹来说,箩篼是个筐,里面装的是人生的酸甜苦辣。
在他入神的时候,在思念着汪文秀,想着跟她的种种过往的时候,手上并没有停下来,尽管他已经很熟悉了,但因为分神,右手拇指被一根篾条划了一道深深的口子,疼痛让瑞熹从回忆中清醒过来,他把手指并拢,让血液凝固不再流血。他思想上中觉得恍恍惚惚的,许久,他才发现崇光坐在身旁。崇光给父亲裹上叶子烟叶,放进长长的烟杆中,从厨房里用火钳夹了个带火星的炭火,给他点上。瑞熹接过烟杆,猛地吸了两口。崇光知道,父亲对母亲仍然相当眷恋,少来夫妻老来伴,现在他失去伴了。他也努力想多陪陪父亲,有的时候,有一个人可以倾诉一下苦闷,心里就会好受很多。
“我以前一直不敢跟你讲我和你妈的故事,生怕揭起那一层伤疤。但不管我怎么想隐瞒,伤疤也一直存在。现在你妈走了,我也想通了,再不讲,就带进了坟墓,以后你们永远不知道了。”
“你受伤的事?”
瑞熹并没有回应崇光的问话,这个时候,他整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眼前的一切,这个家,这个房子,自己的儿子孙子,都已经不存在了,他时而蹙紧了眉头,时而握紧了拳头,讲到关键的时候,他会呼吸急促,有的时候有唉声长叹,讲到激动悲惨的时候,甚至会嚎啕大哭。崇光刚开始觉得自己的农活重要,他总是放不下庄稼,所以他本来只是打算陪瑞熹坐坐,就马上去干活,但随着瑞熹的讲解,他也渐渐着迷了,两父子在屋檐坎下一坐就是一个下午。瑞熹讲述的故事是这样的:
那一年,我二十五岁,已经结婚,有一个儿子,也就是你的哥哥崇桦,当时崇桦已经五岁了。那些年,长毛贼活动频繁,经常到洛安江一带烧杀抢掠。为抵御长毛贼的侵袭,县里要求各地组织团练队伍。我们这一带的团练队伍由汪家寨牵头,上连河、大面坡、撮箕湾几个地方的人一起。汪家寨是一个小坝子,地势相对平缓,汪家老祖是明朝万历年间平播战争后,因为军功分得这块土地,几百年在这块土地上繁衍生息,成为了有几百人的寨子。汪家寨的人多,比较富庶,所以带着周围这一带散居各处的人修建营盘。选来选去,后来在选中了洛安江边上的一座山,那座山在垭口上,就是现在打不动垭口——是我们这里走火烧舟的必经之路——准确地说,修建营盘的地方是从打不动垭口还要往上走。因为选在那里修建营盘,所以叫营盘顶。
营盘顶地势险要,两面临河,一面后面是悬崖,唯一能上去的一面就是从打不动垭口方向,从这边上去,必须要经过两块三四米高的巨石,巨石之间只有一道六十公分宽的缝隙,仅能容纳一个人通过。我们在那缝隙处修了栅栏,做了一道厚厚的门,在门前开凿了石梯。在其他地方依托地形,修筑城墙进行了加固。我那时候还年轻,你爷爷已经过世,姑姑已经出嫁,我也算一个人撑起了这个家。为了一家人的安危,我也积极加入团练,出钱出力,营盘顶就是我们在一个冬天修出来的。营盘顶上最大的优势是地势险峻,顶上是一块三百多平方米的平地,一块大石头,能容纳好几百人。那时为了安全,我们也是下了功夫的,垒城墙的时候全是开凿出来的大青石,非常平整。
长毛贼比我们想象中还要来得快,第二年夏天,他们从伞水顺着洛安江而下,一路劫掠,来到了营盘顶。我们是提前得到了消息,所有的人都携家带口,带上粮食,躲进营盘顶避难。我带着崇桦,还有你婶子上去的。我从小就习武,会一些舞枪弄棒的三脚猫功夫,当时又正值年轻气盛,就服从团总的安排,和一些年轻人一起把守前门。我们在四周都布下埋伏,准备了大石头、滚木,当然还有刀剑、梭镖,那时枪还是稀罕之物。长毛贼见我们都都聚集在营盘顶,就把营盘顶团团围住。
刚开始大家都不觉得有什么,虽然远远看去,在打不动垭口扎营的长毛贼长相凶狠,充满着极为凶悍的杀气,但毕竟我们在营盘顶是占据着地利,他们再厉害,要硬攻上去也是不现实的。我们心中还有一个期盼,县太爷知道了这支长毛贼队伍的活动轨迹,一定会派官兵来搭救我们,这也是当初修建营盘顶时县令对大家的承诺。所以,当初的营盘顶是按临时避难场所来修的,虽然城墙很宽厚,不容易攻进去,但营盘顶最大的硬伤是——缺水。顶上没有水井,大家带的水和粮食顶两三天没啥问题,时间久了不就行了。
长毛贼围了我们五天,官府都没有派官兵过来,所有的人都恐慌了。而那些长毛贼驻扎在打不动垭口上,仍然水和粮食充足。缺乏水源以后,加上卫生条件不好,很多人开始拉肚子,变得虚脱。没有办法,团总汪国祺派汪三和汪文成蹲进箩篼里,把绳子加长,从悬崖那一面吊下去二十多米,再往下面走一段路就有一口水井。他们在下面打水,用绳索吊上来,才勉强又维持了几天的生活。渐渐地,柴禾也缺少了,看着就挺不下去了,疟疾流行起来,有的人,特别是一些老人,十分虚弱,形势万分危急。
汪文成在被吊上来的时候,说出了一个更坏的消息,长毛贼的巡逻兵发现了他们吊下去取水,于是来抓他们,汪文成跑得快,跑掉了,但汪三却被他们抓住了。因为是晚上,汪文成也没有看清楚具体情况。这个消息让所有的人如坠冰窟,绝望的死亡气息开始在人群中蔓延,有的情绪激动的年轻人甚至要冲下山去跟长毛贼同归于尽,更多的则是无助地哭泣。不过没多久,下面的绳索暗号又响了起来,大家把箩篼放下去,汪三却平安归来了。团总问他情况,他则闪烁其词,坚称自己没有被抓住,跑掉了,待长毛贼走远了才跑回来的。汪文成跟他对质,他漏洞百出,显然存在很大的问题。外姓的人都建议将汪三杀掉,但团总念及他是汪姓族人,下不了手。于是命人将他绑了,严加看管。怎料晚上,汪三挣脱了束缚,趁着守卫都熟睡的机会,打开了栅栏,把长毛贼放上了营盘顶。
长毛贼上山,如虎入羊群,顿时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见年轻的女性就奸淫。你婶子在最顶上,看到即将被抓住,转身就跳下了悬崖,落入滚滚的洛安江中,直到现在,我都还没有找到她的尸首。可怜我的儿子,也就是你同父异母的哥哥崇桦,被长毛贼踩在地上,一刀砍死了。当时我正在吊棕绳那里值岗,光线也不是太好,但我的心跳得厉害,那种发自内心的冷和恐惧占据我的心灵,我知道崇桦已经不在了。我异常伤心绝望,但整个营盘顶,已经成为了尸山血海,我已经来不及悲伤,于是,我想到用箩篼把人吊下去。当时我根本没有作其他的想法,就是能活一个是一个,不管那个人是汪家寨的,还是撮箕湾的,或者大面坡的,他们都是我家的地邻,都是一起生活了好多年的,是朋友,也是抗击长毛贼的战友。因为这里是营盘顶最边远的角落,他们从大门进来一路杀过来需要时间,所以我从容地放下去了七八个,有大人,有孩子。在第九个的时候,汪家寨汪国强的女儿,当时只有十六七岁,被吓得哇哇大哭地跑过来,她披头散发,光着脚丫,显然是被吓坏了,我安慰她,让她振作一些,然后小心地用箩篼把她放了下去。等我再把箩篼收上来的时候,长毛贼已经杀到了眼前,我知道我再也放不下去人了,没时间了!
我自己也不想下去了,我失去了爱人和孩子,变得一无所有了。于是我捡起刚才被我丢下的刀,背对着悬崖,与冲上来的长毛贼搏斗起来。我是练过功夫的,我告诉过你们兄弟,我们家族的前辈也曾经是立过军功的,家中习文习武的传统都还在。我虚晃一刀,趁长毛贼不备,一刀就刺死了一个。他的同伴看到我杀死一个了,拼命的冲上来,想杀了我,我又使出你祖父教我的招式,又杀了一个。我当时想的是,杀一个够本,杀两个就赚了,我也是替你哥哥报仇了,我再也不怕了。长毛贼发现我居然还有反抗能力,于是四五个手持长矛的一窝蜂冲了上来。我承认,我只是不要命了,但我不是神,我挡不住五个人的同时进攻,所以,我被一个人的长矛刺中了,我顿时站立不稳,向后一倒,滑下了悬崖。
我当时就失去了知觉,本来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但在恍恍惚惚中,我又醒了过来,汪国强的女儿汪文秀,也就是我最后一个放下箩篼救下来的那个女孩子,看到我摔下来了,而且看到我还没有死,就把我背到树丛中藏了起来。后来我才知道,我这条命算是捡回来的。长毛贼那一矛没有刺中我心脏,稍微偏了一些,可能是我后仰的时候脚蹬了一下,使了些力,在摔下去的时候往外飞了一些距离,直接掉到了一棵柏香树上,那树浓密的枝丫把我挂住,后来才掉到地上,没有致命。
营盘顶的灾难,我的亲人都罹难了,汪文秀有一个哥哥汪文远正好到城里去了,避免了这场灾难,其他的亲人也全部罹难了。后来,在照顾我的时候,我和汪文秀暗生情愫,并最终结婚走到了一起。汪文秀就是你们的妈妈。她一直拒绝自己叫汪文秀,就是这个名字会唤起她最痛苦的回忆,是她一身中最柔软最痛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