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象更新,周而复始。洛安江的中游地带,又到了雨季,一阵富含水汽的云经过洛安江的上空,顿时就遮住了太阳,云层变得黑黢黢的,白天顿时就昏暗下来,犹如黑夜。一道闪电劈破了乌云,从厚厚黑黑的云层中探出头来,像一根根金线,捆绑着漫天的乌云,不让它们砸向地面。闪电过去很久,咔嚓声、轰隆声此起彼伏,那是被捆住了的天空发出的怒吼,也像是巨人无奈的哀号。雨下得又快又急,雨点落到泥土路上,把灰尘溅得飞了起来,形成一个个窝凼;落到树上,把树叶砸得上下跳跃,像在翩翩起舞;落到河面上,溅起一片片水珠,水雾弥漫在河面上,像释放出的烟幕。一朵乌云的水汽降完,持续了十几分钟的大暴雨过后,马上又雨过天晴,就像这场雨是小孩子打水仗嬉戏泼的水一样。在烈日与暴雨之间迅速的切换,毫无违和感,这就是天道规律,洛安江沿岸的人们早就习惯了。暴雨给两岸的青山带来了清新的气息,空气中泛着的泥土味道都被洗掉了,只剩下绿叶散发出的清香气息,怡人心脾。
“快看,巨龙喝水!”
不知是谁喊叫了一声,整个大面坡的人都朝着水游山的方向看过去。一条七彩巨龙,身披红橙黄绿蓝靛紫的七彩霞衣,映照在天空。它把整个身子露出来,头就好像伸进了洛安江里,尾巴则藏在天空中。
“快,拿上大扫桠,去打金勺子!”江世诚喊了起来,于是,大面坡每家每户的人,都扛着用斑竹枝丫扎成的大扫桠——没有大扫桠的就扛着棕树叶扎的扫帚——往洛安江边上跑去,崇光也不甘落后,他早就听说过巨龙喝水要用金勺子的传说,只要在它用金勺子舀水喝的时候击中它,它就会把金勺子丢下逃跑。于是,崇光迅速操起斜靠在屋檐坎上的大扫桠,跟着疯狂的人群到了河边,见到有彩色亮光的地方就开始挥舞着扫帚扫来扫去。大家都这样挥舞着,在对岸的人像看傻子一样看着这群人跳着奇怪的舞蹈。打了很久,直到这七彩巨龙消失在天际,所有的人都还在地上低头找着,每个人都心怀着暴富的梦想,希望能找到一点值钱的东西。不过不管大家怎么努力地找,哪怕是掘地三尺,仍然没有找到传说中的金勺子,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失望,不过很快大家又开心起来,还没有一件事,能让大家这样齐心地做,还没有一个时节,能让大家放下手中的忙碌,欢乐地载歌载舞。
瑞熹没有参与,一方面是他身体不好,不去凑这样的热闹,人群疯狂起来,总有人动作大,到时候伤到自己就不好了,另一方面则是,他根本就不相信这样天上掉馅饼的事,对他来说,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等人群都散去,他来到洛安江的河边,这里长满了水竹。这种竹子一般只能长到大拇指粗细,质地柔韧,中空,表面有灰色的粉尘。刚才的雨水已经被大太阳蒸发了,路面也干爽起来,一棵棵水竹变得更加圆润饱满。瑞熹专挑大而且老得发黄的水竹,一刀下去,留下斜斜的切口,竹子应声而断。瑞熹把竹子从缠绕的竹叶中拖出来,剃掉枝丫,留下主干。他砍了二三十根,估摸着应该够了,就把一根竹子划破,起掉竹篾,剩下十分柔韧的竹子表皮,绕砍下的这些竹子一周,再用手绞几圈,打个结,前、中、后绑了三次,这些竹子就乖巧地成了一捆。瑞熹稍微用劲,把这一捆竹子扛到了肩上,往家里走去。
瑞熹自从受伤后,就一直干不了重活,但这二三十斤的活,算是很轻的活了,他不能什么活都依靠崇光。在农村生活,挑一挑背一背都是常规的了,如果那些都做不了,那提个二三十斤总要做,不然就真的是废人了。他歇了好几肩,才到了家。他把水竹轻轻放下来,生怕磕坏了损伤了,坐在屋檐坎上就开始干活了。他一只手拿住水竹,另一只手握住齐刀,用齐刀靠近手柄的刀刃,垂直地放到水竹的表面上下刮动,水竹表面的青色或者黄色应声而掉,刮竹青那吱嘎吱嘎的声音异常刺耳,让人心里发毛,就像有千万根绒毛在心脏上拂动一样,让人异常不适。但瑞熹心中想着的却是自己孙子坐在人背篼里多么温馨,孩子是多么高兴多么满意,这让他觉得自己是多么幸福!霎时之间,所有的辛苦都变成了甜蜜。没错,瑞熹就是要用这些水竹,为自己即将出生的孙子编一个背篼。他把刮掉了表皮的水竹剖开,对着划开,再对折,直到划成小刀面条粗细的细丝,踢掉竹节,再一次把没刮干净的竹青刮掉,用刀将竹丝刮得光滑,确保没有倒钩或棱角,在他手中,每根竹丝都变成了光滑圆滚的丝线,像抛光机打磨过的一样。
接下来的几天,瑞熹都在做着同样的活,直到细竹丝足够用了,他才开始动手编织,十多天后,背篼已经编成型了,他用慈竹削出十多根长签子,从背篼底部顺着背篼往上钉,以便为背篼定型。随着把最后一根竹签钉下去,一个崭新的孩子背篼就编好了。这背篼是一个“ㄐ”字形,小孩子在下地走路前都可以装到里面背着走,把大人的手脚解放出来,孩子也很舒适,腿脚能在背篼你伸展,困了还可以趴着睡觉,实乃有小孩的家庭居家必备之用具。瑞熹看了看这个背篼,只需要再阴干一段时间就可以用了。他很满意,这是自己这么多年来编得最好的一个背篼,他在每一个环节,都想到孙子坐起来是不是舒适。用心用情,所以造型也最美观,任何一点不满意的地方他都会拆掉重做。
当他把编好的背篼给妻子汪氏看的时候,汪氏眨巴着她那干枯的眼神,皱起已经蜡黄了的脸,动了动那全身已接近风干了的躯干,露出欣慰的笑容,但随即,眼中闪现出两滴泪花。哀愁地说道:“崇光长大了,要当爸爸了,可惜,我可能见不到孙子了!”
“净瞎说,你不是好好的么?这两年不是都好好的么?别多想了,你会看着日子一天天好起来的!”
“是我拖累了你们,我要是不得病,还能干活,就能给崇义也讨个老婆,我们再开点荒,崇德也不用去当学徒,全家在一起好好过日子。”
“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们大了就得为自己找食,我们又不能包他们一辈子。”
“崇德都还回来过个年,不知道崇义怎样了?”
“别担心他,他有他的命,他在当兵,吃着公家饭,好着呢!”
“这兵荒马乱的,他就是在刀口舔血,一打仗,说没就没了。”汪氏很动容地伤心地哭了。
“放宽心吧,不管你怎么想,你也决定不了他,放手,由着他去做吧,这都是他的命!你看,说到抱孙子,又扯这么远,日子会好过的,会过好日子的!”
崇光每天没日没夜的干农活,岁月已经在他还有些稚嫩的脸上布满了风霜,太阳光让他的脸黝黑,长期辛苦的体力活让他的肌肉紧实,完全没有赘肉,每一块肌肉都充满力量,扁担似乎想压弯他的脊梁,但只会让他更加挺拔。不时遇到老年人,总会夸赞一句,这是个壮实又懂事的孩子!牟琳快临产了,离预产期也就只有一个月时间了,但仍然没有闲着,每天她都顶着大肚子,做好全家的饭菜。累了就在椅子上坐一会,她会抚摸着肚子,试着跟孩子对话。肚子里的孩子有的时候很调皮,会使劲蹬她几下,虽没有痛感,却让她有些担心,肚子就那么小,动得太频繁总怕出什么问题。虽然牟琳也是个女人,但他仍然希望自己的头胎是儿子。儿子能够承受沉重的体力活,儿子能够传宗接代,儿子能巩固自己在家里的地位。自己本来有娘家,但娘家没人能为自己撑腰,所以这里就是自己最终的归宿和宿命。牟琳试过很多方法看自己怀的是儿子还是女儿,有人说,孕妇肚子尖尖就是儿子,但无论怎么看,牟琳都觉得自己的肚子扁平。有人说酸儿辣女,意思是怀上以后喜欢吃酸的就要生儿子,喜欢吃辣的就要生女儿,但牟琳无论如何对酸的提不起兴趣,对辣椒却情有独钟。还有一种说法,在预产期前生多数是儿子,在预产期后生的多数是女儿,现在离预产期还没到,这无法验证。牟琳的担心有的时候变成了焦虑,甚至躁狂。
这些小心思崇光自然是不能发现,他是一个心思全在庄稼上的人,回家来以后就呼呼大睡。有时候,牟琳会有意无意地问崇光,要是生的是女儿咋办?崇光可不会说“生女儿更好,我最喜欢女儿了”这样讨巧的话,他只会直愣愣地对牟琳说,生孩子我可帮不了你,哎,今年雨水少,堰塘湾的水不够,有些水田得改成旱田种了。面对这样的答非所问,虽然没有直接地安慰牟琳,但也让他多了些安心,至少说明,崇光对生儿生女这个事上没那么上心!他这一关看来还是好过的,那接下来要过的关,自然是瑞熹和汪氏那里了。看到瑞熹那样执着地编制人背篼,牟琳心里便会多一层顾虑。他的投入越大,期望越高,可能会产生的失落情绪就越大,自己承受的压力也就越大。还有那个躺在病床上的婆婆,身体虽然如同死人,但眼光仍然很毒辣。女人要刁难起女人来,比所有人都狠。虽然在自己给她喂饭,护理她的时候,她并没说严厉的话,但她也没说好话啊!这个生了三个儿子的女人,会怎样看待生女儿的儿媳妇呢?
就在牟琳即将进入预产期的时候,这一天,崇光还在棕树田犁田,他手握住铧犁的把,急吼吼地催促着水牯牛,因为是犁水田,牛走起来很吃力,荡起来的浑浊的泥水形成一圈一圈的水波,向整个稻田扩散开区,像瑞熹脸上长满的皱纹。他一刻的时间也不想耽误,就想赶快把地犁完。就在这时,气喘吁吁的瑞熹突然跑过来,让崇光快点回家,汪氏不行了!
事情是这样的,瑞熹在屋檐坎坐着编篾背——一种长方体的十分细密、用于装磨好的面粉都不会漏的背篼——突然就听到汪氏的尖叫。瑞熹赶忙进屋里去,却看到汪氏眼睛发鼓,呼吸急促。瑞熹赶忙掐住她的人中穴,都已经掐出印迹,汪氏才稍微平静。她心里的不适,她自己的预感,在这暂时的平静中让她更清醒,她让瑞熹去把崇光和牟琳叫来。在病榻前,她对崇光交代,让他好好照顾父亲瑞熹,长兄如父,要给崇义和崇德娶媳妇。她对牟琳说,你嫁进我们家来,就是我们家人,一家人要和睦相处,家和万事兴,要好好生儿育女,她还说,要把自己当初的嫁妆,一对银镯子和一个银簪子留给她。在她枕头底下,她想动手去取,奈何手脚都不听招呼,瑞熹按她的意思,取了出来,当场交给了牟琳。那银簪子十分漂亮,镂空部分雕着一只孔雀,光亮耀眼。她对瑞熹讲了好多她们过去的事,讲到当初在营盘顶,瑞熹舍命救了自己,然后讲到自己嫁给瑞熹以后很幸福,自己走后,瑞熹好好照顾家庭,一定要协助崇光,帮助崇义和崇德娶媳妇。汪氏似乎是说累了,她努力想睁开眼睛,但没睁开,瑞熹去探了探鼻息,已经越来越微弱,突然,汪氏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喉咙里咕噜咕噜地响了几声,两年没有能动过的手脚剧烈地颤抖了几下,不一会整个人又恢复了平静。她就这样,带着对世间的眷恋,带着对未给崇义崇德娶上媳妇的遗憾,带着要抱孙子的遗愿,离开了人世。这是一个平凡的女人,她在青年时代遭遇了长毛贼差点殒命,在后来的日子里,她抑制了自己失去亲人的痛苦,与瑞熹一起生儿育女,延续了对生命的敬畏。她一生都勤勤恳恳,忠诚节俭,她没有享受过任何物质的富足,在她瘫痪前,托起了家庭的重体力活,即使在生命的最后一分钟,都念叨着儿女和孙子,她普通而不平凡,没有轰轰烈烈的故事,是千万个普通人中无法让人记住的人,但崇光的子子孙孙必须记住。
崇光哭了起来,牟琳哭了起来,瑞熹抹了两把泪水,木然地呆坐在床上。不一会,瑞熹回过神来,从条柜里取出早就准备好的寿老衣,趁汪氏还没有僵硬的时候给她换上。崇光从堂屋的香火神龛里取出准备好的鞭炮,取一盒洋火,走到院坝边上点燃。那鞭炮噼噼啪啪地炸响,白烟升腾而起,散发出刺鼻的硝烟味道,刺耳的爆竹声传到了对面的水游山,反弹回来,嗡嗡嗡嗡在耳边响个不停。
不一会,大面坡其他的八户人家,江世诚、周强、周少华、王安兴、杨胜奇、唐昌海、童广和、冯道全都来了,不但管事的来了,主内的主妇也来了。鞭炮就是信号,是招魂引路用的,也是活着的人联络用的。平时的日子放鞭炮,就是家里有丧事了。这对于散居在各个山头的人来说,是一个伟大的发明。崇光扯下两块白布,一块挽在自己头上,一块挽在挺着大肚子的牟琳头上,白布拖在身后,做成拖孝。接下来,瑞熹委托江世诚作为司爷,安排整个酒席。家有丧事,瑞熹和崇光正处于悲伤绝望的时候,招呼亲戚朋友客人的事都交给司爷要恰当一些。
江世诚显然经验丰富,他现在立即着手,跟瑞熹和崇光商定后,就全面的开始了安排,派唐昌海去通知崇德,派周强去城里通知崇义,又派杨胜奇到汪家寨通知汪氏的后家人,派周少华到绿塘去请道士先生,要尽快起道场。请童广和为主厨,召集其余的人帮厨,把酒席搞下来。安排大面坡的妇女们,去土里摘菜,开始磨豆腐,点米豆腐,推魔芋豆腐,请杀猪匠杨胜学拉出圈里的大肥猪杀了用来置办酒席,派王安兴去河包场打三十斤苞谷烧,又安排每家每户都送一张八仙桌过来,一张桌子配了四条长凳子,安排冯道全疏通了沟渠,从堰塘里放水下来,作为煮饭洗菜用。堰塘里的水虽然比不上洛安江你的水清澈,但这个时候用水量太大,都靠挑水不现实,堰塘里的水也将就可以用。安排王安兴和杨胜奇把撘斗放在院坝边上宽阔的地方摆好,将那些大的可能漏水的地方用稀黄泥巴敷好,水来了以后就当作水缸,也正好把堰塘里的水澄一下。
万事俱备,先生钟世远也带着他的徒弟共五人过来了,在准备起道场的时候,钟世远看到了牟琳,立刻拉着瑞熹到旁边商量。瑞熹觉得事情重大,于是拉着崇光过去,跟钟世远在里屋里商量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