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轻人迅速走出茶馆,返回悦来客栈。在开门的时候,他把手放在身上擦了擦,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取下下巴上的胡须,倒在床上,长长出了一口气。这人正是崇义,他多次跟白胡子老头刘月强和钟思盟学习了袍哥的暗语和规矩,今天装扮成荩山忠的袍哥,到恭水袍哥公口去拜码头。袍哥的黑话很多,他是真担心自己露馅,如果露馅,就会被当作“空子”,立马被枪杀。
为了今天不露馅,崇义下来练习了好多次。他现在又把方才的画面在大脑里过了一遍,确保没有露馅。他最开始喝茶时比的手势,就是袍哥的接头暗号“三把半香”,第一把香纪念着羊角哀和左伯桃,叫做仁义香;第二把香纪念着刘备关羽张飞桃园三结义,叫做忠义香;第三把香纪念着梁山泊一百单八将,叫做侠义香;半把香纪念秦叔宝和单雄信,叫做有仁无义香。
管事五爷摆的茶碗阵叫做“仁义阵”,崇义很好地回答了他。至于后面,崇义表达的意思,把枪说成“叫驴”,把银元说成“袁大头”,把子弹说成“米子”,都是说着袍哥的黑话。接下来的事,只能等待,这就像钓鱼,把鱼饵串在钩上,已经撒出去了,还告诉了鱼儿钩在什么地方,接下来就等着鱼儿来咬钩了。等待是需要耐心的,鱼儿也会试探着咬鱼饵,什么时候抬杆,则一定要快准狠。当初崇义与刘月强他们详细周密制定了三套方案,现在,他把武器这个诱饵已经抛出去了,他们相信一定会吸引舵把子大爷,原因很简单,恭水的公口缺枪,但一直没有补充的渠道。崇义把胡子继续黏上,一会要是演穿帮,那就演砸了。崇义相信自己的化妆能力,一定是天衣无缝的,小的时候就痴迷于花灯戏,所以自己对化妆造型方面是颇有心得的。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直到傍晚时分,崇义才听到敲门声,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在确认了崇义的身份后,丢了一封信给他,迅速离开了。崇义捡到信,上面写着:今天晚上七点,罗家庄大柏树下见,带齐叫驴和米子。
崇义问了一下店家,现在已经五点半了,坐马车赶到五公里外的罗家庄需要十分钟,现在还有八十分钟的准备时间,但是,崇义现在还不能出发,他还在等一个消息。直到六点半,才有人送来一张纸条,崇义赶快打开,上面写着:执行丙计划。
崇义不再犹豫,叫上隔壁两个房间的杨志高他们,把一个大木箱子搬上门口停着的马车,向着罗家庄疾驰而去。
罗家庄是一个小集镇,在集镇的正中央,是一颗三百年的大柏树,在大柏树旁,有一个四合院,院门由两个持枪的人守卫着。大院里还有一些持枪的侍卫分立着,屋外两边的挑梁上,两个大红灯笼高高挂着,灯笼被风吹得左右摆动,里面装着的桐油灯也跟着闪烁,像一个妖艳的舞女在跳着肚皮舞。大堂内,灯火通明,袍哥恭水县公口的高层人物悉数到场。分别是:舵把子大爷张庆明、二爷仇兴澜、三爷令狐德光、红旗五爷曾庆财、黑旗五爷王祝,六爷钟思盟。
崇义还是蓄着小胡须,带着杨志高、冯彬清、余少铣,抬着木箱进来了,他们被搜过身,每个人的武器都被拦在外面。
进得大堂,崇义双手一拱,开口道:“龙归龙位,虎归虎台。启眼一看,在坐有会过的,有没有会过的。会过的重见一礼,没有会过,致以问候,我乃王瑞华,荩忠山长寿社执法九爷,今奉大爷之令借过宝地,请多关照。”
“鄙人恭水县公口三排令狐德光,你既说你是汉留,那我问你,创兴汉留为何人?实行者为何人?”
崇义知道,这是开始盘《海底》了。当初崇义就很奇怪,为什么有叫《海底》的书,但当他听说了《海底》的来历,顿时对这个几百年的秘密社团充满敬仰。“袍哥”又名“汉留”,它的崛起,始于郑成功,他悯明室之亡,痛生父之死,乃于顺治十八年九月,与所部兵将,约会金台山,效法桃园,崇奉圣贤,以汉留为号召,约盟来归者,四千余人,秘密结社,开山立堂,是为袍哥之始。有《金台山实录》者,即当时之组织书,亦为今日汉留之历史教材。康熙二十二年,清兵攻克台湾,郑成功的孙子郑克塽恐先人遗物被敌攫去,遂将此书用铁匣装妥,沉之海底,故后称之为《海底》。盘《海底》就是对自称袍哥人关于袍哥知识的拷问,以分辨真假。
“创兴者为王船山,实行者为郑成功。”崇义答道。
“郑成功于何时起手?于何地实行?”
“郑成功于顺治十八年起手,于台湾实行。”
“汉留既由王船山创兴,何以不尊王船山而尊郑成功?”
“王船山为理想家,郑成功为实行家,汉留不重理想而重实行。”
崇义的回答滴水不漏,三爷令狐德光没有发现破绽,不再盘问。坐在旁边的二爷仇兴澜开口问道:“阁下刚才说的老夫没听得清楚,阁下由哪里来?”
崇义一惊,这突如其来的一问,如果对盘《海底》不熟悉,很容易就答成具体来的地方,那样就露馅了,就会暴露假袍哥的身份,在这戒备森严的大堂里,会十分危险,幸好崇义反应极快,马上答道:“由昆仑而来。”
“胡说,你方才才说从荩忠山而来,你到底是谁?要到哪里去?”
“木阳城而去。”
“木阳城有多少街巷?”
“有三十六条大街,七十二条小巷。”
“有什么景致?”
“东门三灶十八锅,西门三锅十八灶。”
舵把子张庆明突然暴喝一声:“来人,把这王瑞华拉出去枪毙了!”
崇义猛然大骇,这确实不在预计之内。当初在谋划时,甲计划是袍哥公口到旅店去自取枪支,崇义他们是作好了充分的准备,如果他们过去,自然是瓮中捉鳖,当时制定计划时就认为实施甲计划的可能性不大,但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作了充分的安排。乙计划是送过来,张庆明他们遵守袍哥规则,按真实的交易处理,这样就可以攻其不备。丙计划张庆明则是准备黑吃黑,从六爷钟思盟知道的内线消息,张庆明就是这样打算的。
崇义头上突然多了几滴汗珠,他不太清楚自己的人在外面做得怎样了,解除了外面护卫的武装没有,今天硬端掉公口没有问题,但硬拼的话会有伤亡,而且自己现在就置身虎口之内,异常凶险。崇义朗声说道:“大爷,你这是为何,可别坏了袍哥的规矩,成为袍哥的公敌。”
“你不是空子,那你为何你头发篷乱?”
“因为我在桃子树下生。”崇义松了一口气,原来舵把子也是在盘《海底》。
“为何你头发有边缘?”
“因为我刚去灭了火。”
“为何你头发是湿的?”
“因为我刚出生。”
“为何你头发上有许多蜘蛛网?”
“这些不是蜘蛛网,而是五彩绸。”
“那是五彩绸吗?你瞎了眼呐?”
“我才不瞎,我眼睛比你的还大。”
今天的盘《海底》是超出常规的难,坐在一旁的六爷钟思盟都替崇义捏了一把汗,这些问题,不把《海底》背熟,不在袍哥圈子里混两年,根本就不可能回答得流利,但这崇义,仅仅几天的博闻强记,竟然都能对答如流,让舵把子那样的老江湖都没看出破绽来。
“兄弟,能否验验货?”舵把子张庆明说这句话的时候,其实就是已经确认了崇义的袍哥身份,崇义知道,这是他放下戒心的时候。舵把子朝身后的六个人中两个人挥了挥手,让他们去验枪。
崇义记起了六爷的吩咐:“到时候张庆明一定会让他的两个亲信关绍学和陈树茂去查看,他们两人非常懂枪,而且武艺高强,其他人的枪都被我做了手脚,只有他们两人枪不离身,而且一直在张庆明身边,你们的机会只有一次,在他们放下戒备俯下身查看枪的时候动手。”崇义认真打量了一下,发现这关绍学就是上次自己在安泰酒楼外面遇到的那个领头的袍哥。这人平常没少干坏事,活该今天死,崇义是在为自己即将杀人作心理建设。
崇义看了看杨志高、冯彬清和余少铣,他们三个都是上过战场的老兵,虽然没有直接杀过人,但好歹是见过死人的,杨志高和冯彬清还算沉着,余少铣年纪稍小,还略微有些紧张。
当关绍学和陈树茂来到装步枪的箱子前的时候,杨志高和冯彬清突然从后面把他们两人抱住,崇义和余少铣眼疾手快,迅速从木箱里各取出一把一尺长的匕首,朝着关绍学和陈树茂的肚子上捅了过去。崇义抽出匕首,顿时手上鲜血淋漓,带着温度的血散发着血腥气,崇义心中也禁不住咯噔一下。崇义第一次杀人,这场面过于血腥,让他禁不住气血往上涌,一时有些失神,有那么几秒钟,他好像失去了对外界的反应,大脑中轰轰作响,他甚至突然就有呼吸不畅,要晕倒的感觉。他这一刻对自己充满了质疑,自己是怎么了?怎么能够杀人呢?不管他再坏,也是人啊,是同类啊!崇义觉得胃里蠕动不止,马上就要呕吐,不过他强忍下来。这个时候当然不是认怂的时候,还有很多善后要处理。崇义要让自己保持镇定,手下的这帮兄弟都看着,崇义也能感觉到他们想吐的感觉。即使崇义因为努力控制自己的不适导致汗水直冒,但他仍然要保持非常镇定的样子,这是崇义作为排长面临的第一次大考验。崇义啊崇义,你从小就不走寻常路,可千万不能在这个时候表现懦弱啊。事实上,杀人算啥?和杀一头猪有什么区别?和你杀掉的那么多小动物有什么区别?有的人手上就是沾满了鲜血,就比如眼前死去的这个关绍学,曾经杀过多少人?他就是该死的,这都是他该有的命运。想到这些,崇义觉得心里好受了很多。崇义想到了自己总结的混江湖的第三个原则,你不对敌人残忍,敌人就会对你残忍,当初自己就无缘无故被他打过。余少铣因为紧张,连捅了三下才住手。他们按照事前的训练,都是斜着捅的,避免匕首穿透以后伤着战友。
这个变故来得太突然,现场的所有人都没有反应,楞了两秒钟,张庆明才大声叫到:“打死他们,是奸细!”
随着他这一声吼叫,除了后面明着持枪的四个人,又从背后冲出五六个持枪的袍哥,把崇义他们团团围住。张庆明明显已经后悔了,他本来想跟崇义盘《海底》,然后找一个借口消灭掉他,但盘了很久也没找到毛病,就一直耽误着,直到刚才,自己最亲信的关绍学和陈树茂被杀,他才如梦初醒,眼前的人是冲着自己来的。
“他妈的,你们是什么道上的,竟然敢到老子地盘上撒野,给我毙了他们!”
“你们最好把枪放下,乖乖投降,说不定我还能放你们一条生路。”
有一个不信邪叫做徐圣茹的袍哥,听了张庆明的命令,抬手就给了崇义一枪,随着撞针撞上子弹,却并没有喷出硝烟,枪管也没有喷出子弹,竟然是哑弹!崇义没有等他有另外的反应,抬起刚才从木箱里抓出的步枪,一枪就崩掉了徐圣茹。
“你们最好乖乖投降,你们的叫驴永远也叫不出来了!识时务就把枪放下,你们是小罗喽,本爷没兴趣杀你们。”
崇义的话说得很及时,这些袍哥虽是手上沾满了鲜血,轮到自己要死之时,也十分害怕,纷纷放下了手中的枪。
“这位好汉,可能是误会了,我恭水县公口,从不招惹是非!”
“你没招惹是非,但你招惹人了!”
“谁?你受谁的指派?”
“张庆明,没想到我们还有见面的时候!”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拐杖杵地声合着脚步声传来。所有的人都不说话,空气突然凝固,都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出现在所有人视野中的,是一个佝偻着背的老者,头发已经花白,看样子近六十岁了,岁月把他的眼睛擦得明亮,却仍然没有放过他苍老的肌肤。但他的出现,非常威严,所有的人都不敢大声说话。
“刘月强?是你?”张庆明整个跌倒瘫坐在座位上,他就像是霜打的茄子,再也没有那样硬气。
“没想到吧,我还活着,你当初差点就弄死我了,算我命大,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二十年了,我本来都以为我能放下,能忘了这段恩怨,但我还是不能,我每天都梦到你这张狰狞的吃人的脸!”
“已经过去很多年了,我也很后悔,我也一直希望你能活着,我甚至派人找过你,希望能见到你,救赎我的罪过,还好,你今天终于回来了,我也可以补偿你了。”
“张庆明,你无耻至极,你找我是为了补偿我?是因为你听说我尸体不见了,你害怕了吧!说得这样动听。我当初就是被你这样动听的谎话蒙蔽,看你没饭吃,可怜你,才引荐你,没想到,我养的是一条毒蛇,最终也咬到了我。但这一次,我不会再被毒蛇咬了!”直到这位忍辱负重了二十年的老者说出这些话来,崇义才知道原来舵把子和刘月强是这样的关系,这让老舵把子刘月强的复仇更多了几分悲壮的色彩。
“舵把子,当年我真是一时糊涂,求你再饶我一次!”张庆明当着所有的人面猛然给刘月强跪下,涕泗横流。
“你还记得开山的时候喝的鸡血酒吗?”
张庆明回忆起当初开山时,刘月强引荐自己,在开山堂,刘月强穿着道袍,又唱又跳的场景,当初的场景,不管是刘月强还是张庆明,都历历在目犹在眼前:
此鸡不是非凡鸡,身穿五色锦毛衣,
脚跟有趾五德备,红冠缀顶壮威仪,
飞在昔年天宫去,双成唤作紫云鸡,
一朝飞向昆仑去,变作人间报晓鸡。
今朝落在弟手里,取名叫作凤凰鸡,
凤凰鸡,世间稀,翰音徽号冠中西,
歃血为盟祭天地,祷告上下众神祗。
福德先颂兄与弟,然后再祭五方旗
东方祭青旗,南方祭红旗,
西方祭白旗,北方祭黑旗,
中央祭起杏黄旗,
飞龙飞虎旗,飞熊飞豹旗,
青龙白虎旗,朱雀玄武旗,
四方五神旗,三才九曜旗,
二十八宿旗,六十四卦旗。
周天九宫八卦旗,一百二十四镇旗,
三十六杆天罡旗,七十二杆地煞旗。
弟兄今日同结义,当效桃园永不离。
裁罢凤凰重道喜:
恭喜众位仁兄祝寿与天齐。
“你违背了誓言,就应该遭到报应!”刘月强从崇义手中取过枪,对准了张庆明。张庆明吓得瑟瑟发抖:“舵把子,求求你,放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