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走顺路的时候,老天爷都帮着,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天上可以掉馅饼下来,走起路精神抖擞,春风得意马蹄疾,世界都好像围着自己转,打麻将时即使已经出错了牌,哪怕还剩下孤张,都能把它摸回来。好运气用完,要走霉运的时候,走路总踩着西瓜皮,摔得人仰马翻,吃饭的时候都会咬着舌头,就是翻着书看,都能被纸张扎破手,上厕所蹲着了就起不来,自己就算再小心,别人也会有意无意伤着,小鸟都会踩上一脚,从天上掉下来鸟屎都能砸到头上。张庆明现在就是霉运到家了,他话还没说完,砰的一声枪响,头部中弹,鲜血飞溅,一股血腥之气喷涌而出,整个屋子里充满了恐怖的死亡气息。
在外面的人已经结束了战斗,在六爷亲信的帮助下,全部控制了袍哥公口的人,听到枪想了以后,卢晓军带着十个人冲进了大厅。
其余那些人也有点吓懵了,他们虽是刽子手,手上沾满了鲜血,但轮到自己马上就要面临死亡的时候,内心里仍然充满了恐惧。对他们来说,那枪口,是世界上最恐怖的魔鬼,那枪口喷出的火舌,则是最应该被诅咒的死亡火焰。在所有人惊诧的目光中,六爷钟思盟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走到刘月强跟前,作了一个揖,恭敬地称呼道:“舵把子!”
“我老了,不是舵把子了,你才是舵把子!”张庆明死了,没有了舵把子,现在由老舵把子刘月强指认,钟思盟就顺理成章了成了新的舵把子。他的人把所有的枪都收缴了,崇义看了看他们的枪,和军队里的淘汰货差不多,用起来肯定是经常炸膛的。他也终于理解了为什么自己带十支汉阳造能让张庆明动心。
根据事先的约定,他从公口的金库中取走六千银元,虽然剩下的现金不多,但留给钟思盟的地产、房产、古玩、字画,远远超过现金的价值。剩下的善后,就交给钟思盟了,所有的人都相信,他会是一个好舵把子,让恭水公口从此大变样。刘月强不愿意留下来,崇义就安排卢晓军带着两个士兵,让他坐着运枪来的马车回军营。
崇义则从六千大洋取出一千,让杨志高用一个大背包背着,他先给营长况思宁送去五百,又给连长王道德送去五百,余下的钱全部由冯彬清带着回去了。待一切打点好了,已是深夜,他们才回去休息。
这一天,是农历的五月十三,崇义记得非常清楚,去年的今天,他离家出走,来到恭水县城。刘月强告诉崇义,五月十三,是关公单刀赴会的日子,对于袍哥这样向来崇尚关羽义气的组织,这一天很重要。崇义想,刘月强老爷子能在这一天报仇雪恨,既是上天对刘月强的眷顾,也是对袍哥义气的莫大讽刺。进入这个时代以后,义气往往被现实利益算计所取代。
第二天,训练结束后,对剩下的五千银元,崇义先每个人分了一百五十,二十四个人用掉了三千六百银元,自己分了两百,最后还剩下一千二百银元作为公共的经费。这些公共经费自然和多数士兵无关,知晓的就排长崇义,以及三个班长杨志高、卢晓军、冯彬清。
袍哥公口被端,舵把子张庆明被杀的消息,传得满大街都是,每个人都当作茶余饭后的新闻谈论着,消遣着,似乎所有的人都知道真相。有两个菜贩子赵甲和张乙把担子放下来,在地上摆起摊子来,因为他们的摊位临近,而且平常也经常遇到,就开始交谈起来。
“诶,听说没有,昨天袍哥公口被一锅端了,舵把子张庆明也被杀了。”
“呀,还有这种事?你可不能乱说,你有几个脑袋啊,敢去造袍哥的谣?”
“造什么谣呀造?我老表的二舅爷的小舅子的女婿就住在罗家庄,他昨天晚上都听见枪声了,他家离得近,看到好多拿枪的人。”
“其实我也听说了,只是不敢相信,这舵把子可是神一样的存在,管那么多人,有那么多枪,这恭水县有一半都是他的地盘,军政府管白天,他管晚上,结果在晚上被人枪杀了!”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强人更有强人收,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你晓得杀他的人是什么背景不?”
“听说是他的仇家,具体是谁就不知道了。”
“咳,你就孤陋寡闻了,杀他的人啊,来头可大了,是前任舵把子,也是张庆明的引荐人。”
“嗯?有这等事?兄弟杀兄弟,那得下狠手了!哎,这是多大的仇多大的怨啊!”
“你说这话,就说明你来恭水的时间长不了!”
“怎么长不了了呀,我都来了十五年了!”
“十五年还是不长啊,二十年前,张庆明把舵把子刘月强驱逐了,到处追杀,这事当年是闹得满城风雨,二十年了,没想到,老舵把子还活着!”
“真是血腥的江湖啊,君子报仇,二十年不晚!他们这内部闹的!真是狗咬狗一嘴毛啊,都不是好东西!”
“兄弟,你还是不了解情况呢,老舵把子刘月强是袍哥清水派的,为人老实本分,对人也挺好,从不欺侮别人,却不料这张庆明野心很大,不满足于过清水的生活,于是伙同一帮混蛋,趁老舵把子不防备,从背后放冷枪后,老舵主滚下坡坎。幸好这老舵把子命大,被人救走。二十年了,杳无音信,本来都以为这事过去,没想到他一直就在恭水县,在伺机报仇呢!昨天晚上就纠集四面山的棒老二,把张庆明一枪毙命。”
“说起这些棒老二,也真是好大的胆子呢,居然敢在县城边上公开的杀人!这军政府真是吃屎的呢,都没人管!”
“咳,谁说没管呢,军政府在第一时间就派兵过去了,但这需要时间啊,待部队赶过去的时候,已经晚了,棒老二早就没了踪影。”
“这张庆明也确实该死,身上背着人命呢,到阴间也有人收拾他。”
“是啊是啊,做人做事都不能太绝,还得留条退路!”
“要买菜吗?新鲜的小白菜,早上刚摘来的,你看还有露水在上面呢,保证下锅就熟,吃着回甜,价格也不贵,一文钱就这么大一把!”在摊贩张乙还在总结感叹人生的时候,与他交谈的菜贩赵甲已经开始扯起嗓门推销自己的白菜,做起生意来了!闲谈论国事,生意养全家,对普通人而言,还是生意更重要。
一大早,营长况思宁的通讯兵就来通知王道德,让他到营长那里去,有要事。王道德穿好军装,在镜子前整理了军容,把自己的一杠三星的上尉肩章理了一下,就跟着传令兵进了况思宁的办公室。
“道德啊,你看你,每天都把自己收拾得这样干净整洁!”
“习惯了,军容一刻不整齐,心里就毛乎乎的。”
“你呀,真该好好上上战场,你就会知道,当兵的人,形象没那么重要!”
“营长批评的是!”王道德虽然嘴上这样说,心里对况思宁这样的大头兵充满了不屑。自从他搭上了朱县长以后,他早就给自己找好了退路,一旦有机会,他就转业到县署去工作,转向文职,脱离自己毫无半分特长也不感兴趣的军职,他不喜欢打打杀杀的,更愿意搞办公室那种勾心斗角的斗争。
“不是批评啦,我们是粗人,不像你那样把生活过得精致,我今天叫你来,就是想听听你对张庆明被杀这个事的看法。”况思宁爽朗地笑着。
“崇义做的这个事,还算干净利落吧!”王道德不冷不淡地说道,显然,刚才营长含沙射影地说自己没上过战场,其讽刺意味让一向小气的王道德有些不爽。况思宁知道自己刚才的话唐突了一些,于是招呼王道德坐下,并亲手给他泡了杯茶,算是用实际行动向他道歉,王道德脸上的肌肉才稍微没那么僵硬,态度也软和下来。
“我就是有些担忧利落不了,舵把子被杀,对袍哥可是大事,这事不好轻易了的!”
“舵把子被杀确实是大事,如果是其他人杀了舵把子,那一定会被追杀到底,是袍哥天大的冤仇,但如果杀舵把子的人是老舵把子呢?那就是袍哥内部派系之争了,性质完全不一样了!”
“你说这崇义,怎么就能找出个老舵把子出来?我们在这恭水县城呆了这么多年,都没认识这号人物。”
“猫有猫道,鼠有鼠道,这崇义绝对不简单!”
“我一直都觉得很纳闷,你说崇义有强大的背景,那怎么没有人跟我打招呼呢?起码得打招呼让我照顾一下啊,这样我也好统一调度安排。”
“营长,越是没人打招呼,越是来头大,你知道的,有的有钱的人家总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有钱,那是暴发户,真正的大户人家都异常低调,他们的子弟在外面都要改名换姓的,就是为了避免身份给自己带来的麻烦。大户人家的子弟从最底层做起,其实是更好地培养子弟的忍耐力,是有更大的野心。没人跟我们打招呼,说明我们在人家眼里级别不够,在团长那个层级就能知道一些,但他也不敢跟我们讲明了。所以我们要好好栽培他,不然以后我们也不会有好果子吃。”
“不管他背后到底有没有那个大家族,但我觉得这小子还是挺讲义气的,缴获也没有私藏。”况思宁自然说的是崇义连夜连晚给自己送钱的事,王道德这时的气完全消了,他心照不宣了笑了笑。
“我也觉得,不管他什么背景,只要他还按规矩出牌,那就还有得玩。他昨天那招移花接木用得太好了!”
如王道德连长所判断的那样,袍哥没有声张这事。
两天后,上午十分,在通往省城的官道上,两个人骑着两匹马伴着一辆马车疾驰而去,待走了十来里路,已经看不见县城的任何烟火气。马车停了下来。骑在马上的崇义下得马来,走近马车窗户,坐在马车里的刘月强掀开窗帘。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们就此别过。”刘月强先开口。
“您老人家多保重身体,有机会我会来看你的。”
“经此一别,可能再难相见了,我老了,从此隐居后不问世事,你好好保重。”
“感谢老先生给我的指教,大恩大德实难相忘。”
“也不算完全帮你,至少是有私心的帮你,你也帮我报此大仇。”
“现在风声已经过去,先生可以留下来,我也好时常请教。”
“江湖,都险恶啊,还是离开的好,安心养老,过几天清静的日子。”
“先生是打算往何方隐居呢?”
“我的命理在东南,命里缺水,到海边生活,等到了省城,转车去东南方向。”
“先生要不要再准备一点银元?”
“够了,钟思盟给了我两千银元,足够我养老了。”
“先生,学生还有一事不明,望指教,你和张庆明同为袍哥,为什么大不相同呢,怎样才能区分哪些是好的袍哥,哪些是坏的袍哥?”
“在清朝廷的时候,袍哥打着反清复明的口号成立的秘密社团,当年为了反抗清政府的血腥镇压,发明了大量隐秘的暗语、黑话。在袍哥公口成立之初,袍哥都充满了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家都发现,反清复明已经不现实,理想就完全消失了,有很多人加入袍哥,就是为了逐利。这时候的袍哥就分为了清水和浑水两种类型,清水袍哥大多有正当的职业,有合法的收入,浑水袍哥则沦落成打家劫舍的土匪,成为百姓的公敌。我们恭水的公口,二十年前是清水公口,大家行侠仗义,相互帮助,共渡难关,张庆明充满了野心,要想过人上人的生活,驱逐了我以后,自任舵把子,走私、贩卖大烟、拐卖人口、开赌场、开青楼、收保护费,无恶不作,彻底沦落为浑水。哎,什么清水浑水,环境不同,人也变得不同。”
“哦,原来这样。你能告诉我,当初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还给我两个银元?”
“看到你,给你两个银元,只是我突然对你有怜悯之心,当时都还没有想到利用你的能力,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没想到后来你竟然能当上排长,成了复仇计划中的关键一环。我一直在跟钟思盟联系,他一直没有答应帮我复仇,但他知道我的存在,却没有告诉张庆明,我就知道他们不是一路人,正好在见到你的那几天,钟思盟答应了帮我报仇,好多年不在袍哥界,为了万无一失,见到你的第二天,我就启程去重庆了,我要把当地的公口摸清楚,去准备一个假身份,回来以后正好你升任排长,就制定了这样的复仇计划。”
崇义对刘月强的周密计划感叹不已,认为他是一个隐居的奇人,遂问道:“先生说自称会一些面相之术,先生所说的那句忠告,也是瞎编的?”崇义指的是“过得新墙口,必成千户侯”这句。
刘月强脸色有些惨然,他无法告诉崇义,这是直觉,看到崇义的第一眼,去推算他运势的时候,就冒出了这句话,至于是什么意思,自己也不知道,好像就是有人要告诉自己的,从天外来的话一样。他只能告诉崇义:“瞎编的,唬你的呢!”两人对视一笑,就此别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