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义跟余少铣喝酒的时候说话的方式则改变了,他说:“兄弟啊,一直看你训练得很认真,早就想跟你学习请教,今天才有这样的机会,你一定要多多指教哥哥。”
“崇义哥客气了,谁不知道你是一班的尖兵,是我们排里的楷模呢!”
“哎,兄弟啊,说真的,这个世道,在这样的队伍里,做再好有什么用,最后都是关系户来领导我们这些无权无势的人,做再好都是给别人做嫁衣。”
“哎,崇义哥也别这样悲观,是金子在哪里都闪光的,你也一定会遇到你的伯乐。”
“咦,兄弟,你读过书?”
“读过三年的私塾。”崇义知道,只有有钱人才能在城里接受新学,农村的孩子,能接受点识字教育的,都算是不错的家庭了。
“你要是放在清朝,应该是秀才了!”
“没当秀才,却当了兵。”
“当兵没什么不好。”
“哈哈,崇义哥是喝多了吧,你刚才才说当兵不好呢。”
“我说当兵不好了吗?没有吧?兄弟你是喝多了吧?”
“嗯,我想想,刚才你说什么来着,对了,你说,在这样的队伍里,做再好有什么用,是吧?”
“我说过这话,嗯,我确实说过这话,但我并没有说当兵不好啊,我只是说,在这周世康手下当兵不好呢!”
“嗯,我也觉得,那个大烟鬼,不思进取,要是我能投票,我一定推选你来当排长!”
“兄弟,再等几年,你我别说排长,恐怕连长营长也不在话下了!”
“为崇义哥这句话,干了!但愿有这么一天!”
崇义又隔三岔五地组织这样的聚会。所谓“吃人三朝,还人一席”,渐渐地,家庭条件不是特别差的,像余少铣,冯彬清,也分别安排了酒席,一起吃饭喝酒的几个人渐渐固定了下来。随着接触的增多,大家也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卢晓军刚开始还摆着自己班长的架子,接触久了,也逐渐变得随和起来,与大家打成一片。
慢慢地,这些人中,崇义成了智囊,很多事,他都似乎比别人看得透、看得远,他逐渐主导了这个小团体。崇义有野心,但他从来没有想到,自己是有组织能力的,能够在周围团结一帮好兄弟。他也搞不懂自己的组织能力是从哪里来的,学习的?领悟的?天生的?不管是怎样来的,他在排里的影响力与日俱增。
这种影响力不是因为职权带来,而是因为个人的运作,发挥出个人的魅力,在士兵兄弟中形成的,直到有一天休息时,因为一件事情的爆发,让崇义的影响力达到了顶峰。
那天是休息日,崇义他们几个经常一起玩的哥们组织了登山和野炊活动,他们登上老鸦山顶,就地捡拾柴禾,搞起了野外烧烤,那一天大家都没有喝酒,但都玩得很开心。他们回到营房,准备休息的时候,一班的胡兴全在程海云和田忠岳搀扶下进了营房,胡兴全被打得头破血流,一坨一坨凝固的血块还挂在头发上,程海云和田忠岳手上都有淤青。他们畏畏缩缩地进来,生怕被人发现,不敢吱一声。
“站住,你们这是干嘛?”崇义虽然最先看见,但在军营里,杨志高才是班长,这个时候不是自己能出头的时候,还得讲点规矩。
“班……班长,我……我们……”
“你们怎么了?打架了?怎么回事,快说!”
“我们,我们被打了!”
“谁打的你们?”
“警察局的人。”
“警察局?为什么打你们?”
“我们当时在饭馆吃饭……”
“哎,你们呀,别说了,不管什么原因,不准打架是纪律,还跟警察局的人打,更是犯了大忌,真是没事找事,好好回去反省,明天我关你禁闭!”杨志高耍起了官威,胡兴全他们则低下了头。
站在一旁的崇义有些看不下去了,问道:“你们是打赢了还是打输了!”
“打输了,他们十多个人围殴我们三个。”
“你们明知道他们人多,还去惹他们干嘛?”
“本来我们不想惹的,但他们调戏良家妇女。”
“什么情况?好好说。”
“他们十多个人坐大圆桌,我们坐角落上的小桌,中间是过道,我们本来相安无事,但酒过三巡,有两个打扮时髦的女同胞从过道经过,那些人便出言调戏,还非要拉着她们去陪酒,我们看不过了,才跟他们起冲突的。”
“你们这样的事看起来没有错,但跟警察打架,还先动手,就是过错。”杨志高气哼哼地说道,他还没有看出崇义,还有其他人的脸色已经发生了变化。
“他们人现在在哪里?”崇义问道。
“还在酒馆里。”
“好,兄弟们,大家都回班里集合一下,愿意帮自家兄弟出头的,我们现在就去找那帮孙子算账。”崇义挽起了衣袖,对在场所有人说道。
杨志高拉住崇义的胳膊,想拉住他,但这个时候的崇义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要为兄弟们出头,杨志高急得满头大汗,他对崇义说道:“崇义,你不能这样啊,这违背了军纪,你要被军法处置,要被开除的呀!听我的,冷静点,一定要冷静下来。”
“你要么跟我去,要么就在一旁看着。兄弟们,不要带枪,能带的棍棒都带上,去讨个说法,去为兄弟报仇,去教训那帮龟孙子,出了任何问题,我崇义一人负责!”
在崇义的鼓动下,整个排现在在军营里的二十五个人,都全部跟着跑了出去,向着饭馆浩浩荡荡地冲了过去。
这一场大混战,以二比一的比例对阵警察局那帮大腹便便的龟孙子,崇义带领着众人把他们打得满地找牙。崇义可是一点都没有手软,因为他在警察里看到了“熟人”,他刚进恭水县城时那个侮辱乞讨人员的警察,他脸上的刀疤是那样显眼醒目,也那样充满邪恶,崇义的拳头像雨点一样落在他身上。很多人还撕扯烂了警察的警服,让平时作威作福的龟孙子们尝到了铁拳头的滋味。直到打得解气了,崇义他们才收兵回军营。
今天这场架打得十分痛快,打出了气势,但打过后回到军营,所有的人在激动情绪冷静下来后,就感觉到了后怕。军队集体出动打群架,揍的还是警察,这是恭水县历史上的第一次,这是异常严重的违纪事件。军队在地方上驻扎,由地方出钱来供养,当然应该要保一方平安,警察作为维持地方治安的力量,和军队应该是硬币的两个面,缺一不可,但没想到这两个面却掐起来了,这成何体统!
所有的人心中都忐忑不安,杨志高暗暗替崇义捏了一把汗,如果上面追究起来,崇义作为带头人,一定是第一个受到处罚的人。杨志高看看崇义,看到他眼眶深陷,呼吸急促,看样子他也心虚了,本来他还想安慰崇义两句,告诉他大不了不当兵了,好好去找个活干,也能过得很滋润,但看崇义闭着眼睛,好像十分后悔和痛苦的样子,杨志高觉得,等处理结果出来再好好劝导劝导他。
此刻,崇义的心中确实是在翻江倒海,不过他不是在后悔,而是在总结经验。他惊讶于自己的号召力,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所有的人都跟着自己一起走了呢!事实上,全排没有跟自己走的六个人,除了排长,另外五个都跟着排长抽大烟去了。崇义总结出来自己能带动大家情绪的原因是三个。一是有一帮听自己话的核心团队,余少铣他们就是这样的人,在整个行动中起着煽动和带动的作用。二是找到一个合理的目标,在这次行动中,目标是警察那帮孙子,而这个目标还有战友被欺负以后血淋淋的事实作铺垫。三是用好了积累起来的情绪,部队跟警察一直就不对付,大家很鄙视警察利用手中的权力,黑白两道通吃,一个二个吃得脑满肠肥,不知道干过多少违法乱纪的勾当。崇义也想过后果,如果这个事追究下来,只有自己承担责任了,细细想来,崇义觉得也许自己冒失了一些,在这个时候强出头,但不管怎样,他内心里总感觉过瘾,这就是自己所希望的人生。如果每天只当一个傻儿兵,那还不如快意恩仇一把。事实上,不管怎样,他的这一举动在排里得到了所有人的尊敬,这就是人心,就是民意。
第二天,恭水县城街头巷尾都在议论这一爆炸新闻。
“诶,听说没有,昨天发生了流血冲突。”
“什么流血冲突?”
“你这都不知道啊?猴子军大战警察局。”
“什么猴子军?和警察局有什么关系?说详细点呢。”
“你连猴子军都不知道?”
“快说嘛,你看我一天忙着种庄稼和卖菜,哪里见过什么猴子?”
“哎,你真是的呀,猴子军哪里是猴子了?”
“猴子军不是猴子那是啥?”
“不是,当然不是。”
“那猴子军是啥,你说嘛,哎呀,你这样慢慢悠悠的,跟你说起话来就是累人,要说不说?不说我问隔壁王大爷去了!”
“猴子军就是侯志的部队啊,侯志是教导师的师长,他的部队都叫做猴子兵。”
“猴子?侯志?嗯,这个名字取得好?那猴子兵和警察局什么关系?”
“他们两边昨天打起来了!”
“打起来,我的妈妈也,他们都是玩滚刀肉的呢,都有枪呢?那得死多少人?”
“今天早上我都还看到街道上好多血,听说昨天晚上,专门找马车来拉尸体,拉了好几车,起码死了好几十个。”
“哎,现在的年轻人啊,真是,何必呀,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打架干嘛?这回好了,都进鬼门关了!”
“以后我们可得小心,他们双方都死了那么多人,以后不得天天干仗啊?以后在街上走路可得看好路,子弹可不长眼睛,要被冷枪打了就不划算了。”
“是啊,我也觉得是,老哥子你也得小心些。”
每个人都做好了要被处分的准备,而且认为崇义是要倒大霉的,但十多天下来,上面就像不知道一样,没有人来追查,也没有任何人受到处分。每个人都很纳闷,到底是什么情况?不应该呀!既然没有人追查,那些士兵们的胆子就越来越大,除了上次,他们还在街上与警察动手过好几次。大家虽然打打闹闹,但双方都守住了底线:不带枪、点到即止、不重伤对方。
洛安江的河面吹来带着凉气和湿气的春风,让崇义略微清醒了些,从对往事的回忆中回到现实中来。回想起这些天跟警察局打的架,崇义仍然觉得骨头咔嚓咔嚓的响,太过瘾了!但崇义也不得不担心,不知这会有什么后果。
恭水县城并没有建在洛安江旁边的万亩大坝上,古人们不管是筑城还是修路,都有意避开了去占平坝子——在地无三尺平的恭水,人们都把土地肥沃阳光充足的平坝子当做宝贝保护起来,世世代代传了下来。恭水县城建在两山所夹的一块平地上,背靠环形的山脉,前面是洛安江河。从城门出来,过了桥,万亩大坝沿着城门延伸出去。随着时间往后推移,这县城的地盘已经不能容纳爆炸的人口和堆积如山的货物。于是在与老县城隔河相望,地势平坦得看不到尽头的岸边,新建了一座新城。在新城桃源山的半山腰,矗立着一座两栋独立建筑的公馆,那公馆有着高高的围墙,里面亭台楼阁,花草树木,与周围环境浑然天成,甚是融洽。庭院门口一对威武雄壮的石狮子傲然而立,守护着主人一家的平安。这是团长易权花重金打造的宅院。此时在会客厅,易权团长正在开会,参会的有副团长李晓光,团参谋长冯世达,一营营长钱程,二营营长李长映,三营营长况思宁。选择在家里而不是官邸开会,算是半正式的会议,不作出决议,但讨论的问题更重要,会后就是家宴,还可以打麻将消遣。易权团长就喜欢这样玩着玩着就把工作干了。
“当前的局势大家都应该清楚了,在与滇军的作战中,我们阵亡的加上逃亡的,损失过半,现在新兵募集上来,缺额补上了,但这些新兵蛋子还没上过战场,还需要实战的磨砺。我们要抓紧练兵,要不然等下次战事来临,定然会吃亏。都说说你们的练兵情况吧。”
一营营长钱程汇报:“我们一营老兵较多,通过老带新,目前体能和队列训练已经完成,正在射击训练,主要的问题是子弹太少,实弹射击的机会不多。”
二营营长李长映汇报:“我们训练慢一些,这批新兵多数有帮会背景,散漫惯了,需要更多捶打。”所有的人都了解二营的情况,这个营是从山匪和帮派中收编过来,内中派系林立,经常内耗。
轮到三营营长况思宁汇报,他则颇为自豪:“我带的兵,全部训练都跟上了,训练效果非常好,一定会成为百战精英,下次战事,我们就作为主战部队。”
团参谋长冯世达看不下去了,也不给况思宁面子,当面点黄:“我看你这三营训练时就稀里哗啦,平时也总是滋扰生事。警察局长就来告状了,你们三营的士兵把警察们打得头破血流,伤了十五人,他还找我赔钱呢!我们是王军长的直属部队,王军长也是地方长官,都是一伙的,经常扯皮成何体统嘛!”
“参谋长也不能这样说,我们营有我们营的传统,前面就作为主攻营,老兵阵亡大半,现在的新兵蛋子没有作战经验,总得斗勇斗狠,如果都没有血气了,打架都不会,怎么能打好仗呢?”
“你这就有点歪理邪说了,任何军事学校都没有你这样的流氓理论,也不敢这样教,至少我在振武堂学的不是你这个套路。”
“哎,参谋长,况营长说得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不会打架,没有血性,没见过血,那上战场不得打哆嗦?让他们去教训教训警察局那帮孙子也是不错的。警察警察,一紧就查,不紧不查,送钱才查,没几个好鸟,找他们练练手没啥大问题。”团长易权似乎是支持况思宁的带兵思路的。
“团长,你有所不知,就他们每天去找警察打架,老百姓生意也做不了,哪里来税收?怎样发军饷?为这事,侯司令压力可是很大的。还是要把领头的惩戒一下才好,不然侯司令那里也不好交差。”冯世达所称的侯司令就是侯志师长,每个人都喜欢把官衔往高了喊,听起来这司令就比师长高大上很多。
“也是,民生重要,这样,三营长,以后你要练兵,就不要去找警察局了,让你的部下都去找帮派。帮派里不要命的主也很多,还经常欺辱百姓,教训教训他们也好,跟带头的兵讲,不要太出格,话说领头的是谁呢?”
“崇义!”
“崇义?”易团长重复着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一时又想不起,反正是听到过这个名字的。易团长突然灵光一现,大脑里想起了中午收到的一封信,那是古中本老团长写的信,就叫自己照顾崇义。当时易团长也不以为意,就这一个小兵,哪里有必要去找呢,说不定没在自己团里呢,想是这样想,他还是要去找的。这古团长虽已隐退,但王军长是他的门生,对王军长有提拔栽培之恩,他可是直接通天的人,写信给自己,也是因为当时古中本当团长时自己是排长,他还记得自己,也算是给自己面子了。想到这里,易团长算是给一个顺水人情,说道:“既然崇义最积极,还能组织团结士兵,那就给他搭建更大的舞台,让他当个排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