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义就这样在军营里住了下来,班里的人除了杨志高,他就和袁才俊比较谈得来。袁才俊是一个活泼开朗的人,他第一次见到崇义就开口问:“我叫袁才俊,袁世凯的袁,才华的才,俊杰的俊,你叫什么呢?”
“崇义,崇高而充满正义。”崇义第一次这样解说自己的名字,他也很震惊,原来自己的名字还可以这样理解,难道这就是父亲在给自己取这个名字时的本来想法?难怪他对自己这么失望,哎,崇义都对自己叹了口气。
“崇高的都挂在墙上,还是有义气好一点,为兄弟两肋插刀。”
“你这个俊还是俊俏的俊呢,像个女孩子。”
两个年轻人就拿名字来打趣,袁才俊也并不小气,也不是你崇义说他像女孩子他就是女孩子,没必要去较真。
“诶,崇义,你为什么要来当兵?”
“找口饭吃,你呢?”
“我是家族的长辈送我来的,让我立军功,光宗耀祖,其实我不想当兵。”
“你呢,真是不知足,我为了当兵,守了两个月,现在才得到机会。”崇义就差说,找了个看面相的大师测了一下,发现自己骨骼清奇,是个当将军的料,才得到当兵。
“前面守再久都没用,部队满额了,不是招兵的时间窗口。”
“你怎么知道?”
“家族长辈说的,前些天黔军和滇军打仗,我们恭水的部队是主战部队,损失有点大,所以才募兵的。”
“你长辈什么都知道,那肯定是大人物吧?”
“也就是县署里的工作人员,他要是大人物,我也不会到这里来了,县署里的人多多少少都了解些情况。”
“既然要打仗,有伤亡,那他还把你往火坑里推?让你当炮灰?”
“我父亲说,这就叫富贵险中求,我们袁家是赤水河河谷一带的大家族,父亲说,我们家族能在当地成为旺族,世代屹立不倒,就是因为家族世世代代都在读书,都在拼军功,世代牺牲的人不少,拼杀出来的人也不少,我也是为了家族的命运。”袁才俊有些淡然地说道,他有些不甘心,但他又觉得自己的命运好像就是这样被决定的,无可辩驳。
他说起来轻描淡写,但对崇义来说,却是如此震撼,崇义从来没有得到过家族的支持,父亲母亲都很孤傲,本来姑父的资源是可以用的,但父亲自命清高,从来没有开口请求过。比起这些家族帮助规划未来的子弟,崇义除了羡慕,只能摇头叹息,混社会的规则就摆在这里,个人能做的事实上很有限。
新兵的艰苦训练开始了,当兵当兵,四十八斤。崇义的单兵装备有一支“赤水造”,子弹十发、被服包、圆锹、十字镐、干粮袋、水壶、刺刀。王军长的前一任周军长,在赤水河边上开设了一个兵工厂,从国外进口了机器设备,仿制生产出本地使用的毛瑟步枪,大家都简称为“赤水造”,就像全国知名的汉阳兵工厂制造的步枪被称为“汉阳造”一样。崇义得到的是一把特别明亮的“赤水造”——明亮的原因并不因为是新枪,而是被人反复使用摩擦过,枪柄都磨得很光滑。
每天都进行队列训练,训练怎样服从命令,训练的科目有体能、野外生存、武器应用、拼刺、测绘、筑城、战斗、旗语等。到部队以后,崇义的生活基本上稳定,一日三餐都是固定时间,本来体格就好,体能很容易就达标了,野外生存就是强项,他能在洛安江边生活十多天,在恭水这样的喀斯特地形区,毫不夸张地说,不可能饿死。他特别拔尖的课程是测绘,全排三十人,要说崇义是第二,没有人敢说自己是第一。崇义的测绘为什么好?测绘的核心是计算,崇义从小就跟着父亲瑞熹学习编各种竹编——箢篼、箩篼、稀眼背篼、夹背、人背篼、筲箕、簸箕、细筛子、炭筛、凉席——任何一样竹编,都需要胸有成竹,需要事先做好计算,实际编的时候目测出偏差进行修正,这样的生活实践锤炼了崇义的计算能力。
整个训练,主要是由班长杨志高来开展的,崇义总觉得这个家伙的智商不在线,与自己的哥哥崇光有得一拼,说话做事要慢半拍。所以在三个月的新兵训练即将结束的时候,崇义的各个科目的表现,已经比这个入伍一年多的老兵班长还要好。
这期间如果说有什么让崇义触动的,就是袁才俊的事了。三个月的新兵训练结束,有一天,正好是大家调休的半天时间里,没有请假,不能出军营,大家都去打篮球,以消耗这用不完的体能,和无处安放的青春。袁才俊拉了拉崇义的衣角,让他陪同自己走一走。
秋风萧瑟,吹下阵阵金黄的落叶,铺满过道。袁才俊先开口了:“崇义,我送你个礼物。”
“嗯?什么情况?怎么突然送我礼物?”
“我明天就要走了。”
“走?你不当兵了?”
“不是,我要读书去了?”
“读书?那你不就是不当兵了嘛!我没说错嘛。”
“读书也是当兵,我到省城去读振武学堂。”
“哦。”崇义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在部队待久了,他自然知道,进了振武学堂读两年,出来就是军官了。他就是科班出身了,与自己的身份一下子就拉开了。
“我知道,如果我们一起去考,你也一定能考上。”
“你什么时候去考的呢?”
“上个月,我请假离开部队的那三天。”
“你去报名,还去考了,都不跟我讲声,你也太不够朋友了吧?”崇义自认为,如果是自己知道了这样的机会,也一定会与好朋友分享。
“这次考试是我家族长辈争取的机会,录取也基本上是内定了的,没有关系,连报名的机会都没有。我也一直犹豫要不要告诉你,但我明天就要走了,我们是好朋友,所以我应该告诉你。”
“我没有责怪你,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命,你也要好好保重,说不定你两年以后回来,还要到我们部队里来当军官呢。”
“但愿吧,我也想跟你一起,你是好样的,还有一件事,我确实撒谎了,我家族中的长辈是我二爸,他在恭水县不是一般的工作人员,而是副县长。”
两个年轻人霎时间都沉默了,袁才俊沉默,是因为他还有更多的背景没有讲,那就是他的三爷爷在省里当财政厅厅长,位高权重。崇义沉默,是因为他作为草根出身,已经能够感受到家族的帮助对个人发展的极端重要性。就像袁才俊,之所以到新兵连来,无非是获取一个新兵的资格,再以新兵的名义考取军官,比直接从学生考军官竞争小得多——他是通过曲线的方式钻了制度的漏洞。但这空子不是谁都可以钻的,核心是要有掌握信息资源和打通各个环节的人脉资源。
两人为了避免尴尬,在接下来的交谈中都尽量避免触碰比较敏感的关系问题。崇义很清楚,袁才俊愿意跟自己讲这些,是认为自己能理解、能支持他,而不会去告密他,既然这样,那自己就只有祝福好朋友了——没有谁会把自己成功的核心秘密告诉别人,袁才俊毫无保留地告诉了自己,那就是铁杆兄弟。在交谈的末尾,崇义对袁才俊说:“好兄弟,我没有准备什么礼物送给你,我送给你一句话:期待与你并肩战斗!”两个战友,两个年轻人,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送走袁才俊后,接连几天,崇义的内心都汹涌澎湃。这就是社会,这就是现实,以前自己在江湖飘时,就知道弱肉强食,武力为尊,杀起人来都是用白刀子,现在进了军营,杀人却是用软刀子,看起来好像一片平和,规则设计好像也很公平,但那些有关系有门路的,总能巧妙合理地利用规则,实现自己的利益最大化。袁才俊言传身教教会了自己上升之道:关系!崇义没有关系可以运用,没有人给自己铺上鲜花和掌声,如果要想成功,那就只有自己去创造!喊口号容易,做起来难啊!
秋去冬来,一晃崇义到军营都已经小半年了,崇义熟悉了军营的环境,也熟悉了战友们。崇义所在的三营一连三排的排长周世康,就是个老兵油子,并不因为军功而升迁,能升迁的原因只有一个,经历了多次战争他还活着,能活着就是最大的军功。经历过血与火的洗礼,经历了战友的死亡,他彻底放下了,也看开了,每天带着自己的一帮亲信吃喝嫖赌,花天酒地。因为最近没有战争,加上这股风气逐渐渗透到全排,整个排的人都渐渐变得浪荡起来。
一有休息的时间,每个人连假都不请,拼命地往大街上跑,去做各种乌烟瘴气的事。崇义对那些声色犬马的事不感兴趣,他觉得不管是抽烟,还是逛青楼,都是在糟蹋自己。崇义当兵,可不是为了每个月三块银元的军饷,他有自己的勃勃野心,有自己的规划,哪个名人说过,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崇义自认为自己是一个好兵。他发现,杨志高是一个十分节俭的人,节俭得有些过分了,他吃在军营,穿在军营,他是上士班长,每个月三个半银元,比崇义多了半个。他的军饷一分不花——他总是说,食堂的饭菜已经很好了,能省就省着呢。崇义不是一个节约的人,相反还有些大手大脚,他的钱就像用手捧起来的水,不管捧起来多少,多数都会从手指缝中漏出去。他们虽然对待钱财的观念不一样,但并不妨碍他们在休息时间一起出去逛街、爬山,他们都喜欢看繁华的世间,满大街的人间烟火气。
完成了新兵的训练,崇义就变成了名副其实的老兵了,虽然也每天参加训练,训练量却小了很多,或者说,因为长期高强度的训练,自己的体格已经变得很强壮,已经把高强度的体能和军事技能当成了日常生活的常态。在训练之余,特别是在夜晚时分,崇义还有闲暇来思考一下人生。他发现了军营里,至少是所在排里的一些秘密,于是,他趁着无人的时候,对杨志高说道:“你觉得我们排怎样?”
“挺好的呀,吃得好穿得好,还有军饷可以领取。”杨志高眯着眼躺在床上,打着饱嗝。
“你也太容易满足了吧?”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比以前好就是真的好。”
“你不觉得我们这样是在混吃等死么?”
“嘘,小声点。”杨志高突然弹坐起来,两眼朝周围打量了一下,确定周围无人,才沉着下来。
“你看吧,你这么紧张,说明我说的问题你也想过的吧。”
“哎,你看到的,排长那个大烟鬼,跟他一起真没前途。”
“他走不远,只会把我们带到沟里去,得想办法才行。”
“你有办法?”杨志高瞪着一双大眼睛惊奇地看着崇义。在军营中,非常讲究上下级之间的绝对服从关系,任何诋毁或者违背上级的行为都会受到严惩。
“我们现在还没有办法赶他走。”
“那你说了等于没说,还是维持现状了嘛。”杨志高又躺了下去,眯着眼睛,似乎不想被这种自己不能决定的事困扰。
“也不是,我们要团结一些骨干和核心力量,这样虽然我们不是排长,我们却可以掌握整个排。”
“这是异想天开吧?”杨志高认为崇义脑洞开得很大,但不具有操作性。
“我是这样想的,每个班物色两三个靠得住而且有想法的人,这个周末我做东,请他们吃饭,先套一套话。”
“你觉得哪些人比较恰当?”
“我观察过,而且列出了名单。”说完,崇义在衣兜里掏了很久,才从他自己缝制的夹层里掏出一张小纸条,纸条上写着:一班:崇义、杨志高、王华轩;二班:卢晓军、余少铣、丁浩;三班:孟华光、冯彬清、郭永晖。名单上加上崇义和杨志高共九人。
“这些人都可靠吗?要是被排长知道我们拉帮结伙,搞小团体,就完蛋了。”
“我初步观察了一下,应该都可靠的,这个周我们就试一试水!”
在训练的时候,特别是排里在一起训练的时候,杨志高注意观察了一下崇义开出的名单上的人,他惊奇地发现,有些人是班长,比如自己,还有卢晓军,更多人却是普通士兵,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军事训练非常认真,军事技术过硬,是业务尖子。杨志高不禁对崇义看人的眼光刮目相看,他眼光毒辣,能从人群堆里一眼就看出好中差来,这崇义真是有领导和组织能力的呢!
调休的时候,九个年轻人聚在一家叫做“恭水情”的小酒馆二楼靠边上的一个小包房里。
每个人都端了一个土巴碗,里面装着苞谷烧,崇义招呼大家喝酒。
“诶,杨志高,你今天搞这么隆重,主题是啥呢?”二班班长卢晓军直接了当地问道。
“哈,晓军兄弟搞错了,今天做东的是崇义。”
卢晓军觉得有些尴尬,因为他还按惯常思维,想到应该是官大的请官小的,在这个桌上,就他们两人是班长。不过卢晓军很快就从尴尬中解脱出来,他举杯向崇义问道:“崇义兄弟,今天的主题是啥呢?”
“今天的主题就是,好不容易调休了,吃好喝好!”崇义举起酒杯,邀请大家喝酒。
无酒不成席,酒是拉进距离最好的催化剂。本来刚才还略显拘谨的九个人,两碗酒下肚,就变得无所不谈了,好像突然就变成了好兄弟。
杨志高替崇义着急,他好像总不急着谈正事,明显有些不胜酒力的人已经醉得不省人事,再不说,就没机会说了。好几次,他都想替崇义把今天的主题说出来,让大家思考一下未来。然而,他每次都被崇义打断,被他拉住,让他没有机会说。直到最后,杨志高也晕乎乎的,胃里翻滚得厉害,吐得稀里哗啦,他是被搀扶着回去休息的。
这一次聚餐,崇义花了一个银元又两百文钱,差不多半个月的军饷了。杨志高替他肉疼,但崇义却觉得很值得,跟朋友在一起喝酒很爽。事实上,在杨志高跟战友喝酒就仅仅喝酒的时候,崇义跟每个人碰杯的时候,都会吹吹牛。
他跟卢晓军的对话是这样的:“卢班长,以后可得多多提携兄弟我呢!”
“崇义兄弟客气了,以后我们相互提携。”卢晓军还多少有点班长的架子,相互提携的意思,算是居高临下的谦虚,不过崇义并不在意他是什么看法。
“哎,其实啊,现在排长也不理事,大家都没主心骨啊,到时候一定是卢班长当排长。”
“如果我有那一天,那我一定推荐你当班长。”卢晓军听了崇义的恭维话,很受用,借着酒劲,就开始封官许愿了。
“那兄弟我就先谢过了,喝酒喝酒,我先干为敬!”崇义一仰脖子,把酒碗里的酒喝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