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并不只有寒风吹,只有白雪飘,也有冬日暖阳那热烘烘的场景。冬天的太阳没有炙热的光芒,它也催不醒已经沉睡的枯木,唤不回漫山遍野的生机,但冬日的太阳却让老老少少的人们都愿意亲近,都觉得它和蔼可亲而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人们是信任冬日暖阳并拥抱它。洛安江是一条永不会冻住的河,即使冬天的枯水期,它仍然不会干枯,仍然像一个精神饱满的少年奔涌而去。瑞熹穿着布鞋,小心翼翼地跨过跳墩,这跳墩是一块块竖立在洛安江浅滩处的规整的长条石,等距离地露出水面一尺高,供人们跨过宽阔的洛安江河。河水从巨石间的缝隙处流过,达到了人与自然最和谐的相处。跳墩俨然是一排排多米诺骨牌,也是一排排列好队的士兵,等待这过河人的检阅。瑞熹跨过跳墩,再向上转过一个山头,下山以后就是一块十分宽广的小坝子了。
从山上望下去,可以看到一条发源于垛垛石的小溪,带着佛光,从高山上冲了下来。垛垛石在高山半山腰上,由天然的石头一垛一垛地叠放起来,甚是壮观。垛垛石上修建了一座庙,里面住着活佛。每年六月十九,方圆二十公里的人都要到垛垛石赶香会。这条小溪流到河包场的时候,已经变成小河,它形成一个大半圆形,中间包了一块平地,人们在这块平地上修建房屋,建立农村集市,以地形的形状命名为河包,意为被河包住,集市命名为河包场。包住河包场的河,继续往下流,穿过万家寨,最后再穿过小米桥,汇入洛安江。方世强的家安在了河包场集市上,田产则在这广袤的小坝子上。
当瑞熹扣响了方家的门铃时,几只凶狠的大狼狗汪汪汪地叫个不停,一个背着枪的家丁跑过来,打开门看到是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头,凶神恶煞地吼叫道:“你是谁?有什么事?”
“烦请通报一下方世强老爷,大面坡的瑞熹有事找他。”瑞熹不卑不亢地说出这句话来,从穿着上看,青袍棉衣套上黄色丝绸镶边的马褂,算是殷实之家,而且直呼方世强的名字,这下人不敢怠慢,赶快进屋去向老爷请示意见。
瑞熹被下人引进会客厅以后,只见方世强坐在主宾位上,他那张蜡黄的脸上,皱纹愈发细密了,头发几乎都白了,蓄着的胡须都有食指长,在下巴下一翘一翘的,胡子也多数灰白。在方世强的旁边,站着两个丫头,一个丫头在给他揉肩,另外一个在给他点烟,她在方老爷老长的烟杆嘴里添这鸦片膏,这方老爷正舒服地享受着。屋内十分暖和,一大盆㭎碳火燃烧得往往的,除了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还发出青青幽幽的火燎子。
“瑞熹老弟,来坐。”方世强不冷不热地说道,说了这句话就开始咳嗽,咳了好一会,才咳出一口痰来,他抬了抬身子,一口把痰射进了火盆你,那燃烧得通红的炭火簌簌地响了起来,冒出一阵白气,把口痰蒸发干了。
这方世强嘴里喊着老弟,连客气话都没有一句,这让瑞熹有些鬼火冒,他也好不客气地说道:“我自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你还是要管管你家方老三,千万别在我们家人身上打主意。”
“老弟,你这话说得!我们家方老三哪里得罪你了?”
瑞熹有些厌恶这方世强说话的方式了,倨傲而且毫无教养。他用有些愤怒的语气质问道:“你方家你是完全不管事了是不是?你家方老三都欺负到我们家崇光头上了,他还想打我儿媳妇的主意!”
“哟哟哟,瑞熹,我们也是好多年的老朋友了,我们家方老三冲是冲了点,但犯不着去找你们家的麻烦,你看我这府上,国色天香小家碧玉什么都不缺,犯不着!犯不着!”
“不要按你这理解,我是发现情况了跟你说。”
“哟,那就是那个兔崽子的不对了,哎,我现在一把老骨头,早不当家了,他要咋的都由着他去了!”
“你是纯粹不管了?”
“不是不管,是管不了,你看我,现在行动都不方便了,就是享享福,安度晚年。”
“我今天来就是提醒你,别以为你们家发达了就可以为所欲为,别忘了头顶还有天道王法!”
“你这话我不爱听呢!你要是像我这样有几辈子都用不完的钱,你也会过我这样的幸福日子的!”
“世间没有绝对的事,子子孙孙也没有永远的富贵,做人还是应该低调一些。”
“我家方老三现在好歹也是保长!哎,一代更比一代强。”
方世强这强盗逻辑让瑞熹气得七窍生烟,他脸色铁青,极力克制自己,不让自己当场发作,临到最后,还是冷冷地说道:“方世强,好几年不见,没想到你现在变成这样,你们家好自为之吧!你知道我的,要把我惹毛了,天王老子我都不认!”
当瑞熹脚跨出大门的时候,隐隐约约听到后面方世强的声音:“我呸,真把自己当太爷了,穷鬼就是穷鬼,没那个发财的命,却操心起有钱人家的事来了,我看你一辈子就活该受穷……”。后面的就听不到了,瑞熹摇了摇头,叹息一声就准备离开了。他心里想到,这钱真是毒药,把本来还算勤奋朴实的方世强变得如此不可理喻,看来方老三这样子,还就是他家风的传承。瑞熹要把自己的话带给方世强,他知道,这方世强虽然是嘴壳子硬,但他一定也会收敛,暂时的太平至少是有的。
正在瑞熹起身告辞的时候,方家的丫鬟小崔气喘吁吁地跑进来了,她看到瑞熹和崇光在,就欲言又止。方世强对她说道:“什么事,说!”
“老爷,三小姐已经到四方园了,还有五分钟就到家了。”
方世强一下子就把烟杆收起来,一扫刚才的颓废和不耐烦,坐了起来,开始穿鞋子,同时对瑞熹说:“瑞熹老弟,你看我有点家事,三女回来了,哎,今年春节她说要值班回不来,所以提前回来!真难理解啊,县署的工作会那么忙啊?哎,想起来真是时代变了,要是在清王朝,女人家门都不能出,哪里像现在,还能当官呐!不是我下逐客令,我就不送你了!”
方世强在说话的时候,故意把“县署”和“当官”两个词说得很重,瑞熹自然是知道,那是在炫耀他方家出了个官员。瑞熹很礼貌地跟方世强告辞后,出了方家大门,向着洛安江边的家走去。
从恭水县走回到河包场,要经过四方园,然后过一座石拱桥,才能到达河包场市集所在地。这座石拱桥已有几百年历史,桥面的石块被磨得很光滑,桥两边以前是没有护栏的,前几年有小孩子在桥上打闹,掉到河里淹死了,才有乡贤集资修了护栏。在宽阔的桥面上,一顶两人抬着的轿子正款款而来,轿子旁有一个丫鬟靠着一起走,轿子前面,背着枪的家丁正警惕地看着四周。一前一后两个轿夫满头是汗,衣服因为湿透了变成了深色。尽管累得吭嗤吭嗤的,但轿夫一刻也没有慢下自己的脚步,他们听过老爷的吩咐,要尽快把小姐抬回家来。
轿子里坐着的方家三小姐正在沉思,她透过轿子的纱窗,看见外面一望无际的土地,回想起了小时候的一些人和事。这一切都宛若一场梦,三小姐也想不到,自己能从这穷乡僻壤,从一个只会在地上跳跃的小麻雀,飞上枝头变成金凤凰。要是在五年前,甚至是在去年,自己都不会得到这般待遇,五年前,当舅舅要接自己到城里去读书的时候,父亲总是说:“姑娘家家的,读那么多书干嘛?”,去年毕业,父亲还在那里冷嘲热讽:“你看嘛,我就说读书无用!”再后来,找到了县署里的工作,父亲才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哎呀呀我的亲女,你现在都成了官老爷了呀!”春节前,提前一个月就派人去问什么时候能回家,好安排轿子接回来。本来三小姐不想回来,更不想坐着轿子回来,但她最终还是接受了父亲的安排——这么多年了,她总算有扬眉吐气的时候。
陡然间,三小姐远远地看到了一个人影从自家门口出来,他虽然走起来步履蹒跚,但他的步伐十分坚定,没有漂浮之感,给人以不卑不亢,让人肃然起敬的感觉。
“小翠,那个人是谁?来我们家干什么?”小翠就是刚才给老爷方世强报信的人,她报过信以后又回去陪三小姐。
“小姐,我不认识呢。”
“那他到我们家来干什么?”
“他是来找老爷的,我进去的时候老爷已经跟他们谈完了。”
看着那熟悉的背影,三小姐心中泛起一阵怜悯之情,她从模糊的背影中,看到了一个儿时玩伴的影子。不过还没有等她认真回忆,母亲黄淑芬已经迎了出来,跟在黄淑芬后面的,是方世强老爷。
“哎哟哟,我的闺女耶!来,让娘看看,你长瘦了!”
“我看你呢,净瞎说,我的亲女儿现在是官老爷了,整天在县署里运筹帷幄,又不下地干活,怎么会瘦呢!”方世强说着,亲自为三小姐揭开轿子的苇帘子,拉着三小姐下轿来。
“爹,娘!”三小姐不失礼数地喊道。她脸上微微泛红,这场面,六十岁的爹,四十岁的娘,十八岁的自己,怎么样看起来都像祖孙三代人,但偏偏就是一家三口。阔别几年,再回到这个家,三小姐不得不用在新式学堂学习的新知识,来重构对已有的家庭关系的认知。尽管她觉得很尴尬,很滑稽,但她不得不接受现实——自己就是自从这个还有一定经济实力的封建家庭中走出来的。
哥哥方万财,还有弟弟方万江、方万和,以及一些下人,都站在门口。方万财,也就是方老三,站在门口嬉皮笑脸地看着三小姐说道:“三妹,你终于是回家来了!”三小姐猛地一怔,方老三这话是啥意思?家里所有人都知道,从小方老三就飞扬跋扈,三小姐个性也很要强,方老三总是以自己是长子,且要大两岁,欺负三小姐,抢她的食物和玩具,经常打起来,还辱骂她是小妈生小妈养的。还很小的时候,总有一个男孩子会挺身而出,护住三小姐,后来长大搬家了,三小姐也大了些,学会着反抗方老三,在对打时方老三也占不到太大的便宜。
“我不回家还会到哪里?”三小姐也不甘示弱地回答。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哥以前不懂事,虽然心里想着是要照顾好妹妹的,但行动上愚钝了些,还请妹妹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跟哥哥计较。”
“咦,看不出方大少爷什么时候还文绉绉起来了,这不是你的风格呀。”
“不当家不知盐米贵,不长大不懂兄妹情,来来来,我来给你提皮箱。”
说着,方老三抢过家丁夏体良手中的皮箱,亲自拉进了屋里。这皮箱实际上不重,方老三此举,也是向三小姐求和的一种姿态,表示愿意放低身段。三小姐本来跟方老三也没仇恨,况且兄妹间血浓于水,三小姐看着他那殷勤的样子,噗嗤一笑,算是一笑泯去了小时候的恩仇。
进得里屋,全家人都在的时候,三小姐打开皮箱,里面有她带给家人们的礼物,她给母亲带了一件兔毛大衣,为父亲带了一根精致的用玉做成的烟杆,给大太太带了一个胭脂粉盒,给方老三带了一把小巧的小刀,给大弟弟方万江带了一套礼服,给小弟弟方万和带了几本书,甚至还贴心地给丫鬟小翠带了一个蝴蝶结的发夹。方万江与方万和是三小姐的同胞弟弟——同爹又同妈。每个人收到礼物都很高兴,唯独方老三看到这个礼物又小又丑,忍不住抱怨起来:“妹妹耶,你给我带一把大刀或者枪支最好,带这么小一个礼物,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不喜欢算了,还给我,那可是花了一个银元买的呢!”
“疯了,疯了,这样的小玩意要一个银元,你真是钱多。”
“你可别小看了这把瑞士军刀,是稀缺品,我托朋友从上海带回来的,纯进口产品。”说着,三小姐把小刀的各种功能简要介绍了一下,当方老三听说了有这么多功能,而且那刀刃是如此锋利,材质如此之好,顿时心花怒放。
不过,方老三还是得寸进尺地说道:“妹妹呢,你看我们家现在也是钱多得用不完了,现在你在县署上班了,我却是还是一个保长,要不你也给舅舅讲声,让他打个招呼,我去弄个联保主任当一当呢!”方老三喊三小姐的舅舅为舅舅,是一点违和感都没有,三小姐都有点为他的厚脸皮害臊了。
“是啊是啊,我的亲女儿,要是老三能当联保主任,我们方家可真是又富又贵了!”
“当什么联保主任,都是吃力不讨好的活,不如做点生意来得实惠。”三小姐显然不太愿意帮这个忙。三小姐没有再说多话,方老三没有再说这个话题,大家都围着三小姐拉家常,就这样很晚的时候,三小姐打了两个呵欠,母亲黄淑芬心疼她旅途劳顿,招呼她早点睡了。在只留下方老三和方世强的时候,方老三从刚才方世强的语气中听出了父亲是支持自己的,他于是开口道:“爸,你说我们家出了个女官,但女孩子早晚是别人家的,总要有个男人当官才行,你也看到了,妹妹是不会支持我当上联保主任的,我的想法是,我抽时间亲自到城里去找一找舅舅,让他帮我打点一下。”
“嗯,这个事得抓紧,以前我们都没想过,现在想到了,就要马上落实”方世强的支持,让方老三喜出望外,只要有父亲的支持,那钱自己就能支出来,这个事就成了大半。
“好,等妹妹回去的时候,我就随着她上去,这事最好不要让她知道,懒得到时候她反对的话坏了我的好事。”
“嗯,以后你当了联保主任,为人处世还得低调一点,洛安江边都是卧虎藏龙的人,像瑞熹这样的人,不要把他逼到绝路。”
“我还说谁卧虎藏龙呢,要说到他家,还真不知道哪里来的龙和虎。”方老三不屑地说道。
“我提醒你,永远不要小看了瑞熹,他没你想象中那么差劲,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永远比你想象中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