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的星斗开始闪烁,夏天的合奏曲正式开始了,远处稻田里传出青蛙此起彼伏的呱呱声,近一点则是蟋蟀振动翅膀的吱吱声,猫头鹰俯冲下去捕捉田鼠振动翅膀破空的呼呼声,还有田鼠拼命逃跑的窣窣声,洛安江传来娃娃鱼那像娃娃一样哭泣的呜呜声,山上传来野猪的嗷嗷声,不时有猫的喵喵声和狗汪汪声,这些声音都与洛安江水流的哗哗声交织在一起,与那萤火虫忽明忽暗的光亮共同构成了洛安江的美妙夜景。
在洛安江的下游,恭水县城东边六十公里的三渡关关口的一座小寺庙里,崇义和其他的十五个盐帮兄弟正在寺庙留宿。他们此行到思德县的人中,两个袍哥镖师直接往省城去了,其他的五个要么是投亲,要么是在思德县还有其他事,晚几天回来,他们一行十六人结伴回来,包括账房苟辉先生,简巴郎也在一起。他们风尘仆仆地赶路,今天本来计划是到虾子场歇脚的,无奈在下午的时候下起大雨来,于是到就近的寺庙里躲雨,直到天黑雨才停下来,大家一合计,干脆就在这里留宿了。他们都没有带贵重物品,加上人多,也没觉得有什么害怕或者不妥的。
寺庙里有个汪和尚,叫什么名字已经无从知晓,五十多岁年纪,在这个寺庙已经二十多年,他穿着一件新的灰色僧袍,胸前挂着一串大佛珠,时不时冒出一句“阿弥陀佛”来。崇义仔细看了看,在他的袖口竟然绣上了一个数字“十二”,真够奇怪的,绣个数字干嘛?崇义想道。
当这一行十六人要留宿寺庙时,汪和尚颇不情愿。
“各位施主,不是我有什么孤拐,我这里是小庙,容不下这么多人呢!”
“大师不用担心,我们不是娇生惯养之辈,有个躺的地方,我们就能将就一晚上。”账房苟先生说道。
“刚下过雨,屋里也粘上湿气了,睡起来难受,你们不如赶三个小时的夜路,就能找到好的客栈。”
“三个小时太远了,大家都困了,今天休息好明天一天的路程就可以回城了。”
“哎,要不你们再往山下去找住家户留宿也好。”
“我们都不是本地人,人生地不熟,不好找人家,挤在一家别人害怕,分散到几家我们害怕,想到大师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没有世俗的留恋,大家都放心一些。”
汪和尚叹着气,知道劝不动眼前这帮人了,没有办法,只得找一些干稻草,铺在神像前,权且住一宿。盐帮的人长期江湖上漂,三教九流见得多了,自然也没有那么多客套,也是天生的自来熟,帮着汪和尚一起,熬了一些玉米糊。每个人都喝了一些,解除长期路途的疲惫,往干稻草上一趟,呼噜呼噜就睡着了。
深夜时分,崇义被一阵吵嚷声惊醒,他迷迷糊糊中听到叫骂声:“他妈的,你们是死猪吗?睡这么沉!起来,快起来!”崇义睁开眼睛,看到一个络腮胡的四十岁左右的男人正在挨个把盐帮的兄弟踢醒,在这个中年男人的身后,还有五六个人打着火把。
所有的人都被叫醒,要求坐起来,这个中年男人开口了:“财主们,你们坐好了!我是管这一片的袍哥,你们晚上到我地盘上歇脚,都没有提前交过路费呢,你们看看你们做的什么事,过路费还要爷爷亲自来收,你们这些龟孙子不孝顺,不懂规矩呢!”
他边说,边抓住离他最近的盐帮兄弟马小川,啪啪啪就是几个响亮的耳光。
“这样,既然本爷都亲自来了,孙子们就自觉自愿地,把身上的所有东西都交上来!”
“大爷,我……我什么都没有啊,求你放过我吧!我的工钱账房还没结给我呢!”简巴郎哀求道。
啪啪啪几个很重的耳光:“没有钱,就拿命来抵!哦,对了,账房?你刚才说到账房了?谁是账房?给我出来!”
所有的人都沉默,没有人敢喘大气。谁要是真的出卖了账房,那回去还不得被收拾够?轻者被扣酬劳,重者给搞个通匪,那可是重罪。
这中年袍哥用眼睛扫视了一眼众人,走到账房苟辉旁边,抓住他领子,像拎小鸡一样就把他拎了出来。话不多说,先几个响亮的耳光。
“你这个狗杂种,给你机会你还不自觉,你这细皮嫩肉的,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你不是账房谁是?”
崇义这时候才认真打量了账房苟辉,一路走来,大家都被烈日晒得黑黢黢的,就他独自打着伞,皮肤被夏天湿热的空气熏得白生生的;大家都没吃的,他一路却跟着镖师吃香的喝辣的,脸蛋胖乎乎的;每个人手上,肩膀上都被摸出了老茧,他的手却光滑润泽;大家穿的衣服都又脏又臭,就他的一尘不染。平时没去琢磨,拦路袍哥点出来以后,才发现他与在场的人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大爷,大爷,求你了,你知道我,我就是一个给掌柜记账的人,也是靠工资生活,哪里有什么钱呢!”
“手拿过肥肉都还留得有油水,我不相信你就那么忠耿正直,识相点,把身上的钱都掏出来!”
“我是真没有呢,你也知道,盐铺的钱全都通过邮局汇兑,我是真没有钱啊。”
苟辉还没说完,那个中年男人后面已经跳出两个土匪,对苟辉搜身,搜了好一阵,一个铜板都没收到。崇义有些好奇,这苟辉也真厉害呢,明明早上还看到他拿钱出来买东西吃呢,怎么可能一个铜板都没有?
那伙土匪恼羞成怒,狠狠地扇了苟辉几个耳光,只见他的嘴角已经渗出了几丝血丝。他们把苟辉身上的衣服全部扒光,每个地方都使劲捏了,还是分毫都没找到。苟辉则整个人蹲在地上,一动不动。
“过来,你给老子过来!”又是一顿拳打脚踢。所有的人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打人,大气都不敢说一句。
“你们这算哪门子袍哥?袍哥不都是行侠仗义的么?你们这和土匪有什么区别?”崇义忍无可忍,腾地站了出来,责问道。
“小子,你有种!”中年袍哥抓住崇义的衣领,扇了几个耳光,把他掼到地上,一顿拳打脚踢。“服不服?你龟儿服不服!”领头的中年袍哥边打边问。
“你要钱财,我给你就是,何必伤人!”说着,崇义把自己身上的一个银元外加上四百文钱掏了出来,递给袍哥。这块银元是那位乞讨的老人留给自己的,赔了四斤半盐以后,工钱只有八百文,回来的这几天生活用了四百文,还剩下的四百文一并给了土匪。
“不错,你小子有种,我喜欢!你身上的袍子太烂,也脱下来,大爷我给你烧了!”崇义不卑不亢地把衣服脱下来,全身变得溜光,和苟辉一样。崇义眼睛喷着火,看着霸道寡毒的土匪们。
“我不打你了!你们都看到了,我们只求财,把身上全部的钱掏出来交给大爷,把全身脱光,我们挨个查,谁要敢不老实,老子刀枪可不长眼!”说完,中年土匪才把别在腰上的两尺长的大砍刀抽出来,在空中挥舞着,在火把光亮的照耀下,散发着悠悠的死亡之光。
滴答滴答的声音不断响起来,有一个银元的,有几百文铜钱的,甚至有碎银的,全都掏了出来。土匪们挨个把衣服搜了个遍,要是发现谁的衣服里,或者夹层里还有铜板,就是一顿狠揍。
人多力量大,在大家东拼西凑之下,把零钱也算上,竟然也凑齐了十来个银元,有收获的土匪是眉开眼笑。突然,一个年轻土匪不小心,踩到一双布鞋上,被摁了一下。他有点不服气,把布鞋捡起来就撕,擦啦一声响,随着布断裂的声音,当当当几声响,三个银元掉在了地上。中年袍哥哈哈大笑,在场的盐帮兄弟们则个个充满了诧异之色。
中年袍哥拉过账房就是一顿狠揍,其他的人也跟着揍,他被揍得头破血流,瘫倒在地。随着这一发现,所有人的草鞋都被撕得稀烂,当然,草鞋里藏不住银元。可惜了崇义的一双新布鞋,都没穿几次,也遭到被撕毁的命运。崇义是识时务的,在面对土匪的强制力时,选择了保命。他的逻辑十分简单,既然免不了被搜出来的命运,那不如交代个干净。落在了土匪的手里,没必要蚀财又蚀人。
最后,土匪把收来的衣服,觉得还新还能用的,全部收走了,其他那些破旧的,被他们倒上桐油,在寺庙外一把火烧了。汪和尚作为方外之人,自始至终没有参与进来,土匪们也没有为难他。
等土匪走出了寺庙门,大家才敢长吁一口气,彼此都看着只剩下一条裤衩的工友,尴尬得不行。不过,总算是没有受伤。他们不约而同地看了看躺在地上哎哟叫个不停的苟辉,只有嘲笑,只有鄙视——这个守财奴!
就在大家长吁短叹的时候,突然房间又亮了起来。
领头的中年袍哥埋怨道:“刚才你不喝,都走出去老远了你说你口渴!搞快点!”一个二十岁左右的袍哥打着火把,问汪和尚:“水缸在哪里?我要喝水。”
崇义看到,这汪和尚脸色大变,整个人浑身都在发抖,手抖得最厉害,但他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一种略带侥幸心理的眼神浮上他的双眼。这个汪和尚有些板眼,崇义心想道。其实刚才的场面已经说明一个问题,这里没有任何人有胆气反抗土匪的暴行。
那土匪到了水缸旁,汪和尚赶快跑过去,献殷勤地用葫芦瓢舀满了水,递给土匪喝,他确实渴得太厉害了,很快就咕噜咕噜喝完了一瓢水。汪和尚还没来得及接过瓢去舀水,那土匪已经把瓢伸进了水缸里。突然,他总觉得水缸里有什么东西白晃晃的,难道有毒药?长期害人的人,总是有被害妄想症。
他举着火把,凑进去看个究竟,汪和尚脸上顿时变成了猪肝色。那土匪看到了水缸底下好多白白的圆圆的东西,他挽起衣袖下去捞了捞,天,竟然捞出了两个银元!这土匪如获至宝,惊呼起来,其他的土匪发现异常情况,还以为他遭到了袭击,带着大刀凶神恶煞地跑了进来。他们看到了眼前的一幕,全都凑到水缸前,去捞银元,竟然捞出来三十五个银元!
他们也许是高兴,也许觉得这贪财的和尚很滑稽,并没有打他,而是嘲笑道:“想蒙老子,做梦,以后水缸里多给大爷留点!”
所有在寺庙中的人都听到了那一帮土匪是怎样笑着离开的!
汪和尚在土匪走后,蹲在地上呜呜地哭泣:“我真是造孽啊,省吃俭用积蓄了这么多年,就被他们一瓢舀走了!该死的天杀的土匪。”
“大师,你也别哭了,我们看你每天都烧高香,原来你也跟我们一样俗,还是没有六根清净呢!”有些人终于没有忍住,哈哈大笑起来。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算盘,当看到别人比自己还惨的时候,自己的惨也就不算什么了!
没别人惨,并不意味着不惨。先不说别的,冷!虽然进入盛夏时节,但夜晚的冷风吹过来,仍然是刺骨的冷,恭水人谓之“下凉”。半夜“下凉”后,不过几度的气温,与白天三十度的气温温差极大,加之寺庙在垭口上,风吹得急,气温更低一些。
被脱光衣服的人都在瑟瑟发抖。简巴郎呜呜呜地哭了起来,引得另外的几个年轻人也跟着掉眼泪。
崇义到寺庙的后院里找了些柴,用干稻草引燃,生了一堆火,那些就穿一条裤衩被冷得发抖的盐帮工友迅速围了过来,围着火取暖。还有人在火边哭泣。
“哭有啥用?早知如此,当初为什么不跟他们干起来?我们这么多人,还怕他们六个人?”崇义有些鄙视那些懦弱的人,他以前一直不知道,跟这些长期跑江湖的苦力比起来,自己竟然是这样勇敢。
“干起来?你说得容易,他们是袍哥,是土匪呢!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他们抢了东西走了,他们满意了,以后就不会找我们麻烦了,现在就是能干翻他们,那以后我们还有什么活路?”搭话的是简巴郎。
“那就对了,既然不敢跟他们干,既然结果都是被他们抢,那就主动配合就行了呀,到时候县署来追查的时候,就说他们不是抢,是我们志愿捐献就得了。”
“崇义,你就是个苦瓜瓤,不知道苦瓜皮的苦!像他们这样寡道,衣服都不留一件,确实是该天打雷劈的。”
“现在讨论是与非已经没有意义,还是想想该怎么回去吧?”崇义清醒地提出了一个现实务实的问题,这个问题才是当务之急。当他说完,他把眼光投到汪和尚身上,大家也跟着崇义一起把目光投过去。
“你们看着我干嘛?我还能怎么办?当初叫你们别留宿这里,你们非不听,现在这个样子了,我也没办法。”
“你有办法的!”崇义仍然,漫不经心地说道。
“我真的没办法,你看,这些年乐善好施的施主捐的一点香油钱,都全部被刮走了,我什么都没有了!”
“正是因为你被刮走了那么多银元,所以我才说你有办法!”
所有的人都睁着奇怪的眼睛看崇义,他们很奇怪崇义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来,这简直就是对汪和尚的不信任嘛,别人一个出家人,怎么也不会随便欺骗人。
“嘿,你这小毛孩,大家都被抢了,大家都是受害人,你怎么逮着我就不放呢!”
“没有逮着你不放,你看,我们今天留宿在你这里,遭了这么大的难,我们总不可能光着膀子回去吧?”
“你们全部的损失都没有我多,我这些年好不容易熬点灯油钱,就准备再修座大雄宝殿,现在全泡汤了。”汪和尚嚎啕大哭起来。
所有的人都看着他,崇义也十分同情他,但崇义知道,当前不是同情的问题,大家都需要解决穿衣的问题,于是他说到:“我很同情你的遭遇,我们也是出门在外,没有了任何办法,你就好事做到底,把你的衣服都拿出来,帮帮我们。”
“这位施主,我是真的没有衣服,我现在是什么都没有了。”
“有,你一定有的,而且你的衣服还不少!”
“我真没有,你要怎样才肯相信我?”
“你如果真没有,你到菩萨面前发誓。”
汪和尚的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灰,满脸黑线,他心中有万千的念头闪过。但最后,他的善良,他的良知,让他作出了决定,说道:“哎,都是落难之人,但这些衣服不是我的,是居士们的,你们用过以后得还回来。”大家都跟着汪和尚走进里屋,只见他动作麻利地掀开床板,在床板下面,没有着地的地方,有一个夹层,里面整整齐齐地叠着二十多套居士青袍。
所有的人都大喜过望,对于又光又冷的所有人来说,这简直就是雪中送炭的事。每个人都顾不得讲什么礼仪了,大家一涌而上,翻捡着合身的衣服,不合身的则丢弃一地。每个人都欢欢喜喜,因为他们发现,这衣服竟然还是新的!
在第二天回恭水县城的路上,简巴郎有些不解地问崇义:“奇了个怪,你怎么知道汪和尚有衣服藏着的?”
“没什么神奇的,就是凭着观察。”
“观察?你能在外面观察到里面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