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巴郎体力气很大,胆子却很小,特别是刚才飞刀飞来的时候,崇义看到他浑身在发抖。崇义是不紧张的,只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有些六神无定。从小,父亲瑞熹就多次给他讲过营盘顶罹难的故事,他对土匪的残暴残忍可谓耳濡目染,今天的事只是给他一个直观的验证。比起父亲瑞熹所经历的尸横遍野的营盘顶,今天这场面不过是小巫见大巫了。
就在所有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的时候,半山中传来一句话,久久在山谷中回荡:“屙尿放水,各人快滚。”
“谢过!”六排大爷钟思盟朝着山上一拱手,赶快招呼所有的人,马上整理好行装,快速通过杀人岗。
终于算是平安通过了杀人岗,所有的人都长长舒了一口气。过了杀人岗,来到一个叫做黄家坝的小乡场,这也是盐帮的固定歇脚点。所有的人都默默地坐在茶楼的凳子或者枯树枝上,吃着自己带来的干粮,喝着买来的茶水,有一些盐帮兄弟也许经历了惊吓,感觉到这人生无常,挣再多的钱,如果无福享受,那也是白搭,所以,大方地买了一些面糊,或者包谷粑来吃,崇义不是那么吝啬的人,他为了感谢简巴郎的帮助,特地为他端了一碗荞面条过来。并说自己已经恢复好了,让简巴郎一会把那袋五十斤的盐袋还给自己。不经意间,又说到了刚才惊险的场面。
“刚才真是惊险呀,看今天的情况,如果不是六排大爷钟思盟亲自过来出镖,这趟一定完蛋了。”
“六排大爷是什么意思?”崇义确实不懂,故而请教道。
“我也是听人说的,袍哥公口的大爷就是舵把子,接下来依次是圣贤二爷,当家三爷,五爷有两个,红旗、黑旗管事,六爷就是排行第六。”
“怎么没有四爷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他们的组织很神秘的。”
“刚才那句屙尿放水是啥意思?”
“搞不懂呢,他们有很多黑话。”
崇义见简巴郎是真的不知道,问不出个所以然,也就作罢。
他突然对袍哥充满了兴趣,这袍哥既有那么丰厚的报酬,在关键的时候还能解决大问题,江湖上的人似乎都有点怕他们。崇义幻想着,这样的英雄好汉,才不枉在世间走一遭。他在路途上想找机会跟袍哥套套近乎,不过年轻袍哥罗霄似乎很看不起苦劳力,总有高高在上的感觉,中年袍哥钟思盟则总是冷冷的,不多言不多语,总给人难以亲近之感。
接下来的路程相对平安,没有再遇见土匪,就是行路艰难,崇义使出了吃奶的劲,才挣扎着跟上大部队的节奏,他的肩上已经被勒出深深的血痕,脸上被晒的黢黑,手臂出汗以后变成古铜色,汗珠就悬浮在手臂上,有时附着在汗毛上。像猪皮上熬出的油珠。
终于,还有两天的路程就要到思德县城,就可以交差完成任务,领取工钱,然后往回走。崇义心中盘算着,领取了工钱以后,自己一定要把钱存起来,尽量节约每一分。一分钱难倒英雄汉,要找一分钱比登天还难,以前自己得到白胡子老汉赠与的两个银元,还去买了那么一身好衣服,真是奢侈啊!自己吃了这么多的苦才挣来一点钱,怎么都舍不得轻易花出去啊!
六月的天,娃娃的脸,说变就变,当崇义他们走到一个叫凉风垭时,刚才还烈日炎炎,一朵厚重的乌云飘过来,像一块黑布蒙在垭口上,尽管还是晌午十分,世界立刻就变得黑暗起来。一阵疾风吹过,山上的树被吹得呼啦啦响,树叶翻出底面,青山不再苍翠,变成一片灰白。轰隆隆的雷声像老天爷在敲击钟鼓,让蒙在鼓里的人们被震得肝胆欲裂,大树在摇摆,山谷在回响,大地在震颤。闪电刺破黑夜苍穹,瞬间让世界变得亮堂起来,但狂暴的闪电也不过是在天空留下一道亮丽的划痕,随即便被漫天的黑暗吞噬。雨幕像在倾倒的水一样,由远处迅速向凉风垭口上窜了过来。
“下雨了,快躲雨,撑起伞,保护好盐!”账房先生异常紧张,对所有的人都喊叫道。
所有的人都慌了神,这雨来得太急,根本找不到躲雨的地方,只能在垭口上干看着雨滴的到来。
大家都纷纷撑起红色的油纸伞——这伞是用木条做伞柄和伞骨,再糊上一层用桐油反复浸泡过的红纸糊在上面,起到遮风挡雨的作用。所有的人都就地把背篼放下来,顾不得自己被雨淋湿,也要小心翼翼地把盐遮住,避免被雨水淋着。其他人都撑起雨伞的时候,崇义傻眼了。他没跟过盐帮,而且没有出门的经验,不知道“晴带雨伞,饱带饥粮,有备方能无患”的道理,何况他的全部家当里就没有雨伞!
账房苟辉恭敬地为袍哥六爷钟思盟和袍哥罗霄找了一个瓮岩,再给他们撑上雨伞挡住斜风雨,周到备至。转身过来,才发现崇义没有带伞,正在用他的那套中山装盖在身上上,整个人倾在背篼顶部,用身体挡住雨水。也怪这路边竟然只有荆棘丛,没有一棵大树,在瓢泼大雨的冲刷下,荆棘丛自身难保,自然是躲不住雨的。
“你个小杂毛,真是冒失鬼,把盐淋坏了有你好果子吃。”账房苟辉絮絮叨叨地辱骂着,在这稀里哗啦的疾风骤雨声里,他只能把所有的话都吞进去,别人压根听不到!苟辉生气极了,但他现在不是要生气的时候,他快步走到崇义身边,把自己的油纸伞递给崇义,让崇义赶快把伞打开,避免盐被雨水冲走。除了两个袍哥先生,所有的人都只能任凭风吹雨打。恭水六月的下雨像过冬,所有的人从头到脚,头发湿透,衣服湿透,被浇了个透心凉,在凄风苦雨中瑟瑟发抖。
终于等到了大雨过去,乌云已经完全变成了雨水,与大地融合到一起,太阳出来了,放射出它那令人敬畏的光芒。大家都把湿透的衣服脱下来,用双手拧干,又穿回去。崇义把身上的衣服和中山装都拧干,他十分胆怯地看了看背篼里的盐,盐袋的表面上还浸透着一些水,他赶快擦干。他再仔细地检查了一下,心中愈发没有底,只能祈求盐没有被冲走,但当他把背篼挪一挪的时候,背篼的底部浸出了水,还在滴水,这让他心中更加恐慌。
在崇义心中忐忑不安的时候,账房先生苟辉来到崇义身边,狠狠地训斥着他,让他对所造成的后果负责。还说了很多很难听的话,辱骂的话,还威胁上要把他告上法庭等威胁的话。
简巴郎有些看不下去了,好言劝慰道:“苟先生,他还是个孩子,就求你别再辱骂他,再给他一个机会,我以后好好带带他。”
“你让我饶了他,那损失的盐你负责?”
简巴郎答不上,他异常犹豫,他确实帮不上崇义,总不可能把自己的劳动成果全然倒贴给他吧,自己还有一大家子人张着嘴嗷嗷待哺呢。
“苟先生,这确实是我的错,该承担什么责任,我崇义一定扛住,也请你不要再辱骂我的祖宗,你要知道,我现在心里也非常难受。”
“你这样的人就是贱皮子,不打不骂,你就成不了材!”
“我说过了,该怎样赔我就赔,说话算数,你要再侮辱我的人格,我一刀穿了你!”崇义睁着血红的眼睛盯住苟辉,苟辉也看了崇义一眼,看到他那带着杀气的眼睛,终于没有再说什么。
不知什么时候,六排大爷钟思盟已经走到了苟辉的旁边,他十分冷峻地端详了崇义一眼,冷冷地对苟辉说:“苟先生,得饶人处且饶人,年轻人要经历些磨炼才会成长,你现在得势的时候飞扬跋扈,你怎么知道别人以后不会飞黄腾达?”钟思盟说着的时候,眼睛始终没有离开崇义。崇义自然不知道,这时候的钟思盟内心里也波涛汹涌,眼前这年轻人举重若轻的气势,那冷若冰霜的眼神,绝不是一般人可比,一定能成就一番事业。苟辉也借坡下驴,招呼队伍继续出发。
剩下的路程,崇义心中充满了沮丧,他能明显感觉到,背上的盐轻了,到底轻了多少他不知道,只有到了思德县城,交给盐号过秤后才知道。这一趟是血亏了,不但没赚到钱,要是赔很多钱,该在哪里找回来呢?
简巴郎想安慰崇义两句,但安慰的话却变成了比惨:“崇义兄弟,我怎么觉得我背上的盐轻了好多呢!”
“你的没事,都用伞遮住的呢,我的才惨,损失惨重。”
“怎么会没事呢,这盐就是水中妖,来自于水中,遇水就变得无影无踪。这场大雨,来得太突然,不仅仅是我们,所有的人或多或少都有损失。”
“刚才账房只说了我,你们的损失了也不需要赔偿。”
“你小看了有钱人的狠毒,所有的人都会赔偿损失的,账房那样的语气对你说话,就是为了敲山震虎,让所有的人都有赔偿的心理准备,这是他们惯用的伎俩!”
崇义若有所悟。套路,一切都是套路,进入社会,其他知识的学习都是次要的,学会套路最重要。
所有的人都各怀心事,当他们到达思德县城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欢呼雀跃,没有一个人轻松愉快,也没有一个人如释重负,他们终于等来了最后的结果。
简巴郎的盐居然也掉了一斤,这让崇义更加不安起来,这怎么得了,自己到底损失了多少呢?崇义心中十分忐忑。丑媳妇早晚要见公婆,当崇义把背来的盐放上秤上去的时候,他的脸上变了颜色。四斤半,居然掉了四斤半!
“崇义,你上次说过的,你的错误由你自己承担,你现在看好了,我们当初承诺的工钱是五个银元,你现在弄掉了四斤半的盐,盐是一个银元一斤,这样就扣掉你四个半银元,这十天你跟着盐帮一起吃住,总的要六百文,算下来你要倒给盐号一百文。现在给钱,你就可以走人了!”
崇义差点气得吐血了!怎么会这样?怎么还倒贴了?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就算是要赔,也有不对的地方,他努力思索着,最后,他终于想明白了一个问题,对账房说道:“苟先生,你刚才的算法是错误的呢!”
“我当账房三十年了,从十五岁当小伙计开始,就从来没有错过,错不了!”
“你的数字没算错,但你的算法算错了。”
“你别狡辩了,我一定不会错,你别想通过花言巧语逃避惩罚。”
“好,那我问你,盐怎么能算一个银元一斤呢?”
“嘿,我说你能说出说出个什么道道来,你随便问谁,这里的盐都是一个银元一斤。”
“好吧,我承认,在思德县,盐的市场价是一个银元,但是,在恭水县城,一斤食盐只需要八百文呢!”
“你承认就好,我们现在在思德县,盐就值这个价!”
“苟先生,不对头,我损失的盐并不是在思德县损失的,而是在半路上损失,这盐还没有到思德县境内,那不能按思德县的价格来算呢!”
“怎么不能按思德县的价格来算?你想,你那些盐运到思德县来就要卖这个价,所以你这些盐就应该是思德县的盐。”
“不对,你想啊,我现在运到的盐是一百四十五斤半,你们卖给思德县的也是这一百四十五斤半,另外的四斤半并没有卖给思德县的盐号,那就证明那四斤半的盐是恭水的盐!”
“你还真较真呢,有你这样斤斤计较的么?”
“你不就是在斤斤计较么?”崇义说得理直气壮。
其他的人在听他们两个斗嘴,就像在听天书一样,不懂他们玩这样无聊的文字游戏有什么意义。简巴郎担心崇义把账房得罪了,想把他拉开,并劝说道:“崇义兄弟,你也别跟账房争执了,账房先生是一定不会错的!”
崇义侧过身悄悄对简巴郎讲:“简大哥,你是真没有算出来?”
“不懂,太深奥了。”简巴郎把头摇得想拨浪鼓一样。
崇义耐心地解释道:“如果这四斤半按思德县的盐价计算,那我要赔四千五百文,加上住宿和生活费是六百文,总数就是五千一百文,我不但一分工钱都拿不到,还得倒赔一百文。”
“是啊,账房就是这样算的账,没什么问题啊。”
“如果这四斤半按恭水县的盐价计算,那么我掉的四斤半盐只需要赔偿三千六百文,加上住宿和生活费六百文,我需要赔四千二百文,他们还得支付我八百文。”
“中间有这么多玄机?哎呀,崇义兄弟,看不出来,你还有这么厉害的脑袋瓜子,你这样说来,我们也都被账房坑了呀,我这一斤食盐,就可以少赔偿两百文呢!”
“是啊,你把这个道理给大家都讲一讲,我们一致要求账房这样来算!”
有些道理,实际上是一层窗户纸——一点就破。刚开始大家看崇义跟账房在那里扯账,仅仅当作看热闹,人人都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想法,但崇义这样一算,简巴郎在中间撺掇,所谓三个说客不如一个掇客,所有的人都开始意识到,把损失的盐算成是思德县还是恭水县,与自己的利益休戚相关,所有的人,有的损失两三斤,有的损失一两斤,最少的都损失了半斤,那场雨来得太急,是天灾,没有人能逃过损失!既然都是损失,那就依着崇义的算法,少损失很多呢!而且最重要的是,崇义的算法还相当科学,道理上相当有说服力呢!
“苟先生,崇义说得对呢!”
“对呀,我们都是半路损失的盐,你为什么要算成思德县的?”
“你们赚钱也太黑心了吧,我们的血汗钱也这样克扣!”
“苟账房,你今天要不把账算清楚,今天就别想出这个门!”
“还有还有,大家伙,我们好好想一想,以前我们亏的盐,他也是乱算的账,我们得清问清问,他该怎么补给我们!”
“算账还是其次,我早就怀疑,每次我们背盐都短斤少两,他们的秤上有没有什么猫腻!”
“对对对,苟账房今天必须要一五一十说清楚!”
面对群情激愤的盐帮劳工们,面对汹涌澎湃的愤怒叫喊声,苟辉突然之间害怕了!虽然这些盐帮的泥腿子苦力都好欺负,但当他们都团结起来的时候,稍微不慎,就极易引火烧身了!不说多的,如果今天结算不了,僵持在这里,对“义盛隆号”盐铺损失只会更大,到时候更没办法向掌柜的交差。
账房可不仅仅是会写会算就行,一个优秀的账房先生一定是圆滑的,会钻空子的,还精于人情世故的。他意识到今天不好脱身的时候,只能让渡一些利益出来,于是他给自己一个台阶下:“兄弟们,我们也是长期合作,你们反应的问题也是很合理的,我现在暂时按你们说的结算给你们,等我回去向掌柜的说明,你们知道,我们义盛隆号盐铺从来没有亏待过你们,工钱按时结,也比其他盐铺要高,大家一定要相信我,我都是随时为大家服务的!”
苟辉见风使舵的能力是真的强,很快调转了方向,而且真给大家按崇义的算法结算了!
生意人,就是精明!崇义心中暗叹道。
盐号的结账都是两种方式选择,要么是回恭水县城以后到义盛隆号盐铺结算,这样的话只需要账房苟辉开具凭证就可以,要么是在思德县现场结算。回去的时候路途遥远,镖师不再保护,怀揣现金其实有风险,所以多数的人都选择回去以后结算。也有个别的,暂时不回去,或者要到其他地方去,结钱走人的。崇义只有八百文,当做回去的盘缠,所以就现场结了。他在结算上还有一个小心思,担心回去以后会被账房穿小鞋。这八百文把回去的住宿和吃饭解决后,也就没什么剩余了,崇义郁闷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