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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山是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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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杀人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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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过去,崇义就这样有一天没一天的干着背篼,有的时候一天闲得没事做,有的时候却忙得不可开交,他那稚嫩的肩膀,被背篼的棕树叶编成的带子勒得红肿、溃烂、血肉模糊、长出新皮、磨出老茧,崇义现在才知道生活的艰辛,才理解了父亲以前夜以继日劳作的苦处,跟他坎坷的一生所吃的苦比起来,崇义吃的这点苦又算得了什么呢?当他有一次背起背篼装上重物的时候,已经结痂的肩膀又勒出了新伤口,血丝混合着脓水浸透了衣裳,他咬牙坚持着,额头上渗出了浓密的汗珠,不一会就头发尖都湿透了。

当了一个月的背篼,他也慢慢摸出了门道,比如怎样能得到客人的信任,更好招揽生意;走哪些路会是捷径;哪些路坡度不大会省力一些;怎样装才能在小小的背篼里尽可能多地装上东西;哪些人最大方慷慨,哪些人毫厘必争;哪些人尖酸刻薄;哪些人是大户人家但异常低调。在崇义眼中,他面前的,就是一个最鲜活的社会,最赤裸裸的底层人们的生存状态。他逐渐开始意识到,靠“背篼”不但不能发财,连养活自己都十分困难。

有一天,当崇义和简巴郎在固定地点等生意的时候,盐号“义盛隆号”的伙计曾聪明来到他们的面前。

“老表,我好找你。”曾聪明对着简巴郎说道。

“哈,老表发财,我一直都在这个点上呢。”

“找你两天都没找到。”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们盐号有一批盐要运到思德县去,盐帮差两个人,掌柜的叫我来找两个背篼,我就想到了你,干不?”

“思德县?怎么算?”

“包干,一百五十斤给五块银元。”

“等我想一想。”简巴郎有些迟疑。

“老表,你知道的,盐号虽然辛苦,但出得起价钱,你可要想好了,想做得人可是很多的!”

“好,我去!你不是还差个人嘛,崇义兄弟怎样?人踏实,靠得住!”简巴郎对曾聪明指了指崇义。

“我也没其他好的人选,你推荐的就可以,不过还得问问他愿意干不。”

“愿意,愿意,谢谢简哥抬爱,谢谢曾哥关照!”崇义赶快表态。

曾聪明对着崇义点了点头,表示认可。简巴郎裹了一个烟卷给曾聪明,他们便抽边聊了会家里的事,一会哈哈大笑,一会又愁眉苦脸,等曾聪明走了,简巴郎才对崇义说道:“兄弟,准备准备吧,明天早上八点就出发。”

“好的,简哥,真感谢你的引荐哦!”

“见外了,自家兄弟,一家人不说二家话,曾聪明和我是一个甲的,沾点亲戚,这次出去是趟好活。”

“刚才我看你有些犹豫,还以为很不划算,怎么现在就变成好活了?”

“哎,你是没去过盐帮,我去过几次,路远崎岖难行还不算什么,就怕路上遇到土匪,搞不好还会丢了命,盐帮经常有人在半路丧命的,钱再多都是卖命钱啊!但这次的工资还算不错。”

崇义是第一次跟盐帮,也是第一次了解,听简巴郎说得这样可怕,内心里多少有点打鼓。但他骨子里却喜欢冒险,五块银元呢!就算路上花销用掉一块,也还有四块。看看自己,在城里干了一个多月的背篼,却只能糊住生活。所以,崇义要去,自然有自己的理由,他也清楚,简巴郎的犹豫也有他的道理,简巴郎长期做背篼,更熟悉行情,经常能接到好单子,每个月下来,两三个银元应该是能挣到,盐号的那些工钱看起来高,对他的诱惑力并不大。为了表示感谢,崇义还是在饭馆子里炒了两个小菜,请简巴郎吃,为此花掉了三十文。

崇义没有太多可以准备,他现在除了一套新衣服,一双新鞋以外,还有剩下的一个银元和二百文零钱,这个银元还是上次那个老人留下的,除此以外再无其他东西了,算是寡杆子一个,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既然是出远门,他就把所有的东西都带在身上,人在哪里,家就在哪里,整个家都搬走了。

一百五十斤的盐装进背篼的时候,崇义才感到了生活的重担。以前在家里,父亲瑞熹,还有哥哥崇光都让着自己,宠着自己,他们肩挑背扛着生活的重担,就为了让自己还稚嫩的肩膀稍微轻松一点。现在自己出来独立找活干,还要想撑起这个家,就不得不独自挑起生活的艰辛——没想到生活竟然如此艰辛!

第一天还勉强能承受,第二天就受不了了,第三天,已经有点跟不上大部队了!晚上休息的时候,盐帮在一家定点的小客栈休息。总的有二十三个人,义盛隆盐号的账房,两个工头,还有二十个盐帮苦劳。住宿的时候,那两个工头是单独住在一起,其余的人,六七个挤在一间客房里,睡着通铺。最后路途上产生的住宿和生活费,从支付的薪酬里扣出来。

崇义与简巴郎吃过饭,要睡觉以前,在客栈外面的院子里坐了坐。简巴郎用废纸裹上土制的烟叶,装进烟斗里,烟杆有一拃长,他划了一根火柴,边点燃烟叶边吧嗒吧嗒地吸着,嘴里吐出浓烟。

吸了几口过瘾了,才对崇义说道:“兄弟,你还扛得住吧?”

“哎,有些扛不住了,太阳大,好热,都被晒掉皮了!真想好好休息两天。”

“你是细皮嫩肉的,不像我这样皮糙肉厚,不怕太阳晒不怕雨淋,背着这一百五十斤不算啥,你明天分一袋五十斤的给我,给你帮帮手。”

“这怎么使得?”

“哎,大家是工友,互帮互助嘛,等你休息好了你再背。”

“谢谢你,简大哥!”

“轻一点重一点倒不是大问题,就不知道明天的关口好不好过。”说到这里,简巴郎隔着吐出的白色烟雾,在朦胧的夜光下凝视着远方,在夜色的笼罩下,远处的高山只有一个轮廓,像一副才刚刚开始的铅笔画。

“什么关?”

“杀人岗。”

“怎么这么奇怪的名字?”崇义听到这个名字,就是心中一惊,听到名字就能感觉到腾腾杀气扑面而来。

“不奇怪呀,那里地势险要,常有土匪拦路抢劫,经常有过往客商被劫财后杀掉,丢进河里冲走,是我们这条路上最为凶险的地段。”

“既然知道这里有土匪出没,县署为什么不剿灭他们呢?”

“官老爷们能把城里守好就不错了,他们吃香的喝辣的,哪里管老百姓的死活!”

“哎,要是真遇上土匪怎么办?他们会不会谋财害命?”

“就算遇到,也不用太担心,我们这里还有镖师。”

“镖师?”

“你没看出来?账房苟辉非常殷勤招呼的那两位,吃好的,住好的,他们是袍哥,是盐号请来的镖师。”

“哦,我还以为他们是掌柜呢!”

“他们可比掌柜还神气,掌柜搞不定的事他们都能搞定,而且你别看他们像游山玩水似的,待遇可优厚着呢!”

“有多少?”

“具体不清楚,反正是我们的十倍打底。”

“这么多?”崇义流露出十分羡慕的神情,这不就是自己一心寻找的一本万利的生意么?崇义追问道:“要怎样才能成为镖师呢?”

“我也不知道,江湖中人,按江湖中的规矩,哎,他们风光的时候说起来风光,也是在刀头上讨生活。”

简巴郎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崇义也陷入思考,简巴郎在想的是过杀人岗的事,他祈祷不出事,能平安。崇义的思绪则飞出很远很远,他在想的事,江湖是什么?混江湖的都是些什么人?为什么他们就能过那么好的日子?这一路真有那么凶险么,以至于苛刻对待工人的盐号把他们当大爷供起来,还给与他们那么丰厚的报酬?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的时候,盐帮的苦劳们简单吃了点玉米饼,账房则招呼那两个镖师吃了鸡蛋面条,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发了。出门的时候,简巴郎真就从崇义的背篼里捡了一袋五十斤的盐,放到自己的背篼里。崇义推辞了几下,简巴郎坚持要这样,崇义也不再推辞。他看到简巴郎因为增加了重量而变得有些沉重的步伐,内心里充满感激,相当感动,崇义想,现在简巴郎是这样帮助自己,以后自己要发达了,一定要报答他这份恩情。

中午时分,太阳本来应该越来越大,越来越晒,越来越毒辣,但崇义却感觉到一阵阵凉风吹过来,吹得已经被汗水浸透的脊背凉飕飕的,这阴森恐怖的气氛吹得心里发毛。崇义因为背篼里的货物轻了许多,他没有太吃力地只顾着低头走路,时不时还能抬头看看天,看看两旁的风景。苍山点缀着绿色,青松翠柏,与矮小的荆棘丛相伴而生,杂木填满了仅有的空隙,枝丫还不时伸到道路上。在仅能容纳两人通过的道路山上,还不时丢弃着一些碎枝残桠,明显是有人清理过路旁杂木的枝丫,可以想象,如果没有人清理,这道路怎么能过人呢?

“大家打起精神来,前面就是杀人岗了,过了杀人岗我们就休息一下,吃中午饭!”账房先生高声地对所有的人说道。因为大山的安静,账房先生即使不大的声音,在一列长长队伍中,都能听得清清楚楚,甚至还有语音在山谷间回荡。

盐帮的人都知道,杀人岗意味着什么,所有的人大气都不敢喘,只顾看着脚下的路,警惕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崇义第一次面对这样的环境,和这样诡异的气氛,心中自然充满了紧张和激动,他紧张的是,对未来自己一无所知,正是对未知的恐惧,让他手心直往外冒汗,心怦怦直跳,由于这紧张感,让他肌肉绷直,突然间好像有着用不完的力量,背上一百斤的重物,好像也变得那样轻盈。他的激动,主要还是他对接下来怎样过杀人岗充满了好奇,他就像当年猜测父亲赶集回来给自己带什么礼物一样,期待这即将发生的事。他了望杀人岗,这路一边是河流,水流因为落差大而异常湍急,一边则是高高的悬崖,像刀削过一样,整整齐齐的,要仰着头,直到仰掉了帽子,才能看到峭壁的顶部,那里依稀还能见到两株在石缝中生长的松树。空中不时盘旋着几只岩鹰,警惕地打量着盐帮队伍。老鹰作为鸟类中的顶级掠食者,它们都把家安在悬崖峭壁的洞穴中。崇义想到简巴郎的话,这么险要的地形,那真是山匪们杀人越货的不二选择。

崇义走在队伍的中间偏后一些,在简巴郎的后面,他也许因为过于紧张,没注意盯着路面,被地上的枯树枝跘了,整个人踉跄了一下,幸好他眼疾手快,赶紧抓住前面一根手臂粗的枝丫,才没有跘倒。他低下头想瞧个究竟,只见地上有几根枯树枝,摆出奇怪的造型,崇义看起来,像是什么字,但因为被前面的人踩过,已经踩得有些乱了。崇义这个踉跄,还是引来了队伍的一些骚乱,走在前面的简巴郎回过头,关切地看了崇义一眼,后面的苦劳们都惊呼起来,最终,走在最前头领路的账房和镖师发现了队伍的状况。

“你们他妈的在干啥!找死吗?也不看这是什么地方?”镖师中年轻的那个人大声辱骂道,他扬了扬手中的鞭子,边骂骂咧咧边从前面往后面走,本来路就狭窄,盐帮的苦劳们又背着重物,好不容易才给他让出一条道来。“王八羔子些,偏偏在这个时候找事!”

“一会打你你不要还手哦,让他打两鞭子解解气就好了!”简巴郎对崇义说道,他生怕崇义不懂规矩,年轻气盛,顶撞了镖师。得罪了江湖人士,可没有好果子吃。

听简巴郎这样说,崇义心中一阵悸动,难道这都要受到惩罚吗?这不过是一个意外,自己刚才还差点掉到河里去了呢,自己也不想发生这种事啊,自己也是受害者啊!但他不得不重视简巴郎的提醒,不仅仅是因为他对自己好,还帮着自己背盐,更重要的是,一路走来,他说的很多话都验证是正确的,而且他确实有过行走江湖的经验。

年轻的镖师已经走到近前,扬起了鞭子,崇义本能地闭上眼睛,准备强忍着挨上几鞭子的时候,却觉得这鞭子始终没有落下来,他听到了一声惊叹。

“咦,这是什么?”崇义睁开眼睛来,看到这个年轻的袍哥正在仔细端详地上树枝摆成的图案,显然他没有能一眼看出来。在前面领头的四十多岁年纪的镖师迅速穿过人群,来到崇义身旁,当他看到地上枯树枝摆成的图案后,脸色大变。

“不好,大意了,大意了,刚才怎么没有发现?”

原来,因为路途上有人砍枝丫,一些新砍下来的嫩树枝不小心覆盖到了枯树枝上,镖师们虽在前面探路,因为忙着打量两边的地形,也没有注意到这个图案。直到崇义走过来的时候把上面的嫩树枝踢开,这个图案才显示出来。

“不知是哪位绿林好汉,我们实在唐突,打扰贵地,我这里把买路财放在这里,请好汉笑纳!”说着,年纪大的镖师从怀里掏出五块银元,放在图案上。

“你是在打发叫花子么?这么多货物,就这点买路财?”一个沙哑的声音从山上飘来,回响在山谷里,让所有的人心中都一凛,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该来的终于来了,崇义虽然也是心怦怦直跳,但他又并没有觉得又多可怕,他很好奇,接下来土匪会怎样对待盐帮。突然,只听得“轰隆”一声,一段一丈长足有一抱粗的树桩从山壁上滚下来,卡在队伍前面最窄最险的路段上,所有的人都大惊失色。山谷中那个沙哑的声音再次传来:“要命的留下东西,要东西的留下命!”说完,一把一尺多长的马刀“嗖”地飞了下来,插在横档这路面的树桩上,那刀柄上拴着的红缨子,在峡谷凉风的吹拂下猎猎生风,在给所有人示威。中年镖师大惊失色,赶忙招呼所有盐帮人员靠壁站定,就地隐蔽。

年轻的镖师拱手,对着山顶大声说道:“恭水袍哥义字堂兄弟罗霄借宝地一过,敬请放水!”

当他说完的时候,中年镖师已经招呼所有的盐帮人员作了简单的隐蔽,确保从山上滚下来的檑木滚石不至于伤到人。

突然,一阵破空之声传来,凭着多年来行走江湖的经验,中年镖师侧耳倾听,知道有暗器袭来,只见他迅速俯身,在地上捡起一块枯树皮,右手一扬,哐当一声,将飞过来的飞刀打落。飞来的是一把柳叶刀,刀刃锋利,发出阵阵幽光,像索命符一样,刺进所有人的心里。

中年镖师朝着山上拱手,大声说道:“恭水袍哥义字堂六排钟思盟借宝地一过!”

崇义揣摩前后两个镖师的语音和语气,年轻的镖师多说了“敬请放水”,多少带有恳切之意,但显然,他自报家门并没有能让对方买账。中年袍哥的身份明显要高得多,所以说起来底气足得多,也没有再用敬称,也表达了对刚才对方不买账的强硬回应。这时候,用不用敬称已经没有了意义,如果对方再不买账,那就准备最后的武装自卫了。

有那么一段时间,整个山谷静得出奇,两个镖师常年行走江湖,自然知道江湖险恶,也许因为他们的背后有强大的袍哥组织撑腰,倒还显得从容一些,特别是六排钟思盟,脸色冷峻地等待着对方的回应。年轻的袍哥罗霄则要紧张很多,他脸上甚至能看到肌肉的痉挛,手插在兜里,崇义看过去,能看到他的手握着手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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