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禀老爷,少爷他……他……”
李桂方从脸上挤出一丝微笑,“秋娘,别紧张,你慢慢说,慢慢说。”
“少爷醒来后,好像一切都变了。”
“哦?那些地方变了。”李桂方对秋娘的回答,显然也很意外。
“他把以前的事情都忘了,说话的口音与之前不一样,整个人都不同,如果不是相貌一样,我都认为是两个人……”
关于李守仁的转变,李桂方也有一些耳闻,这次专程把秋娘叫来问话,就是想证实流言是否属实。
李桂方沉默一阵,将手边正在燃烧的檀香,用手捏熄。
“秋娘,你是我亲自挑选,买回来的。你是一个好姑娘,我没有看错人,在这个多事之秋,你不要有任何担忧,你永远是李家的人,明白吗。”
秋娘似乎意识到什么,哇的一声哭出来。她双膝一曲,跪在李桂方面前,不停的抹着眼泪,“老爷,秋娘求你别责罚少爷了。少爷已经够可怜了,少爷是个好人……”
李桂方一挥长袖,气质陡然一盛:“不罚他,怎么服众,怎么堵得住众人悠悠之口。秋娘,这是李家的家事,你别参合进来,对你没有好处!”
秋娘跪在地上,不停的磕头,“老爷,一切都是秋娘的错,没有照顾好少爷,你要责罚就罚秋娘吧。”
李桂方颓然坐下,疲惫的挥了挥手,让门口的小厮将哭哭啼啼的秋娘带出去。
听着秋娘的哭泣声越来越远,最终消逝,李桂方好像做出某个决定一般,连呼吸都显得粗重了很多。
“将李守礼叫来!”
不一会,门口响起熟悉的脚步声,李守礼急冲冲的走进来,一向沉稳的他,此时显得气急败坏,他向李桂方躬了躬身子,便坐在他面前。
“爹,事情如何了?”
李桂方瞳孔空洞,茫然摇头:“周提举丢了脸,这仇看来是化解不了了,现在卡着盐引不卖。咱们库存的食盐已经所剩无几,老三回信说,上元县,句容县,江宁县三县库房已经空了,现在无盐可卖,青阳县,当涂县等县也紧紧够半月时间。”
李守礼用手搓了搓脸,也是一脸疲惫:“爹,转运司罚没的七万两银子,经过我上下打点,讨价还价,讲到了五万两,我已经上交了。”
“另外便是,长期与咱们合作的恒通钱庄也不愿意借贷给咱们。”李守礼又补了一句。
李家自从得罪了周延亭,知道他会难为李家,只是没想到报复来得如此之快,一个个噩耗接踵而来。先是卡盐引,后是转运司的官员前两日抽查李家的的食盐,说掺杂了大量的沙,以次冲好,危害百姓,最后罚没了五万两白银。
如果说罚款是放血的话,那卡盐引则是直接是断粮。李家生意遍布建康府,雇佣了五百多号人,一旦没有盐卖,就相当于一台机器在空转,日常的开销费用也是惊人的数字。最最恐怖的是,盐商没有盐卖,最后要么改行,要么破产。
李家正遇到从商以来的最大的一次危机!
“爹,周延亭那里走不通,咱们去拜访新来的知府朱胜非朱大人吧。他曾经担任宰相,人脉广泛,刚调任建康府知府两月,为官正直,这说不定是条路子。”
李守礼病急乱投医,想要找刚来的知府做主。
李桂方眼神复杂的看着自己的嫡长子,语重心长的道:“守礼啊,咱们为商之人,怕的不是贪官,怕的是他们不贪。贪官可以用钱打通关系,清官不行,一切按朝廷律法做事。”
“按照朝廷律法来说,那周延亭为什么不卖咱们盐引!”李守礼性格一向沉稳,这段时间在生意上遭受了太多挫折,现在却少有的发怒,一双眸子都要喷出火来。
“官字两张口啊。”李桂方缓缓地站起来,走动几步,在巨大的压力下,背显得有些佝偻。
他一手扶着桌子,痛苦和无奈将这个老人摧残得遍体鳞伤,“他们说你违背律法,会给你找出不下一百条的理由,因为律法的制定和解释,都归他们所有,咱们商人只是案板上的肉。”
“死马当做活马医,我这就到朱大人府上拜访。”李守礼就要起身,又被李桂方按住一把按住,“没用的,我已经去送了两回拜帖,人家根本不见。”
父亲的话,好像一盆冷水,将他仅有的希望浇灭。李守礼此时有一种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无力感,不由悲从中来,他双拳紧握,怒道:“爹,家里钱财仅仅够两月了。万一不行,我就算是走私盐,也不让李家几十口人饿死!”
“走私盐,这是杀头的大罪,你嫌李家还不够乱吗!”李桂方厉声训斥道,“现在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哼,你平时做事还算稳重,谁知道现在遇到困难就如此鲁莽,你怎么让爹安心的将这个家交给你!你太让我失望了。”
看着儿子委屈的低下头,李桂方于心不忍,叹息一声,沉痛的道:“万一度不过这难关,就把宅院卖了,分给大家,让大家给自谋出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李家宅院是李家祖上耗尽家财买下的,价值数十万两银子,如果遇到太平盛世,价格更贵。这是祖上留给李家的最为重要的家产,这也是李家的根。如果真的卖掉祖宅,李家就真的是散了。
李守礼酝酿了很久,终于鼓足勇气,忽然问道:“父亲!孩儿有一事不明,请父亲告知。”
“说!”
“周提举的女儿享誉建康,您为咱们李家去结亲,这是最为正确的事情。孩儿也不知道父亲为此做出了什么让步或承诺,也不想知道。但是让孩儿想不通的是,你为何将她许配给了七弟,而不是一样没有成亲还大了两岁的五弟。如果是许配给五弟,也不会惹出现在的麻烦。”
李守礼说出这话的时候,站起身来,准备迎接父亲的怒火,毕竟一家之主的权威是不容质疑的。
李桂方没有回答长子的问题,只是静静的看着他。两父子这一刻都沉默不语。
半晌,李桂方挥了挥手,“你出去处理正事吧,爹有些累了。”
李守礼打躬,随即大步走出正堂,跨过门槛的时候,回头说道:“爹,你作为一家之主,肩负着李家上下四十三口人的重托,应该处处以家庭利益为重,切忌感情用事。”
秋娘回到阁楼,路过门口,瞥见少爷正在认真看书,不敢打扰,蹑手蹑脚的刚要绕过,屋里传出的声音,将她吓了一跳。
“谁欺负你了?”
秋娘强装镇定,吞吞吐吐的道:“没有呢。我刚才……刚才走路不小心摔了一跤。”
“傻姑娘,撒谎都不会。”李守仁瞅了一眼秋娘膝盖上的灰尘,放下书,招手让她进屋。
“说说吧,出了什么事情。”李守仁翘着二郎腿,将书轻轻的放在一边,向面前泪痕未干的秋娘问道。
“少爷,真没有什么事情。”
“嗯~,难道你要向少爷撒谎吗?”李守仁的声音带着不可违背的气势。
自己少爷那深邃的眼神,让秋娘不敢有丝毫的隐瞒,只好说出事情的原有:咱们李家生意出了问题,月钱少了一半,还有便是,少爷因为拒婚,闯下了大祸,老爷看起来要马上惩罚少爷了。
“就这点小事?我还以为你被人欺负了呢。”李守仁莞尔一笑。
“少爷,生意出问题了这难道不是大事吗。没生意了,咱李家就没钱了,没钱了就吃不起饭,就要饿肚子,人饿肚子就活不了。”
李守仁拨弄着秋娘的一头长发,“秋娘啊,我告诉你,钱,是这个世上最容易得到的东西。”
秋娘连连点头,心里却道,少爷说得对,钱是最容易得到,就是多与少的问题。
“那什么是世上最难的呢?”秋娘歪头问道。
李守仁想了想,脸上露出一抹微笑:“好像世界上就没有什么难的,如果有,那就是生老病死。”
秋娘觉得少爷的这段话很有道理,暂时没有看出有吹牛逼的成分。
“还有就是,我……我怕老爷又要打你。”
“谁敢打我,我就打谁,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也一样。”
“如果老爷亲自动手呢?你还手可是忤逆大罪哦。”
李守仁忍不住笑出声音,“好你个秋娘,都敢顶嘴了。老爷子打我啊,当然是小杖受大杖走。”
秋娘迄今还记得,少爷执意拒绝老爷安排的婚事,在李家祠堂被打得半死的样子。哎,少爷什么都好,就是醒来后染上了说大话的坏毛病。再说了,钱,应该是世界上最难得到的东西,想当初,就是家里吃不起饭了,才将自己卖掉的。
李守仁没有在乎秋娘得小心思,将秋娘搂过来,帮她擦干泪痕,“好了,别担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没什么事情可以难住你家少爷。”
秋娘躲在李守仁怀里抹着眼泪,“少爷,我……我好害怕。”
“怕什么。”
“怕……怕老爷将你赶……赶出李家。”
李守仁轻轻的理秋娘的一头秀发,安慰道:“李家对我而言,栖身之所,并无挂念。”
“老……老爷其实还是很好的,刚才还问了我少爷的情况呢。”
“秋娘,如果我真的被赶出李家,我希望你能在李家好好生活下去。”
“不!”秋娘倔强的摇头,“秋娘自从进入李家,就服侍少爷,我永远都不会离开少爷的。”
“如果我真的被赶出去的话,你怎么办呢。”李守仁突发童心,逗着秋娘。
秋娘语气异常坚定的道:“少爷走到哪里,秋娘就跟到哪里。这辈子,秋娘就是少爷的人。”
李守仁看着秋娘认真的表情,心里生出久违的感动:“可是你家少爷身无长处,以后怎么生活呢。”
秋娘红了眼圈:“秋娘会做女红,能够赚钱养家。咱们还有积蓄,大不了,咱们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买一块地,你耕田,秋娘织布,也不会饿死。”
李守仁心里一热,将秋娘拉过来紧紧的搂在怀里,在她娇嫩的脸上啄了一口,“傻姑娘,少爷怎么会让你受委屈呢。就凭你今天的话,少爷不会让你这辈子受一点苦,少爷这一生,负谁也不会负你,要是有人胆敢欺负你,哼哼……”
秋娘望着少爷那张突然变得阴沉的脸,莫名的害怕,伸出手捂住李守仁的嘴:“少爷,别说了。”
“傻丫头,你见过饿死的壮汉吗。怕什么啊,就算天塌下来,也是有高个子的顶着。”
秋娘被自家少爷的乐观感染,心情也好起来,突然注意到桌上放着一个的花布包。
“少爷,这是谁的包呀。”
“李青峨刚刚送来的。”
秋娘一边翻开花布包,一边道:“咱们李家,六小姐虽然凶是凶了点,但是人不坏,这些年也没有难为过少爷。”
当花布包被完全展开时,秋娘被包裹在里面的东西惊呆了。
一沓银票,许些金银首饰,还有几个翡翠戒指静静的躺在花布包上。
秋娘满是感动,六小姐是面冷心热,在这个冰冷的大家庭,让秋娘感到浓浓的温暖。她将银票一张一张的数,一共有一千二百五十两银子,外加首饰等值钱的物品,将近两千两了。
李家是大户人家,钱多,人也多。这两千两银子,相当于是李青峨的全部家当了。
秋娘望着面前的一堆财物犹豫不决,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处置。
“少爷,咱们也有钱,要不退还给六小姐吧。万一咱们李家散了,六小姐也需要钱生活的。”
“先放着吧。”
秋娘点头,六小姐是嫡出,有大少爷二小姐和三少爷护着,处境比自己少爷好得多。
“少爷,你找个时间去登门拜访一下六小姐呗。”
“等等吧,这份情我记下了,等时机成熟再说。”
有了这两千两银子,秋娘心中大定,“少爷,明天还是到老地方钓鱼吗?”
“昨天晦气得很,被那爷孙耽误,一条都没有钓到,明天咱们换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