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恩平静地看向那棕衣胡子男人,道:“谎言不会伤人,真相才是快刀,先生。如果我朋友说的话是假的,是流言或诽谤,你们会这么大反应吗?”
四面八方的人一下脸色又阴沉了几分,不觉向前几步,把两人团团包围。赫伯特眼珠迅速转着,看着四面八方的人,暗道糟糕。他尝试着想往外走,被人拦了回来。
今天恐怕难免有一场冲突了。这还是十九世纪,艺术家打个架什么的再正常不过了。
“你也懂绘画吗?”棕衣胡子男人下巴微扬,轻蔑地问。
夏恩扫了眼四周的人,一张张稚嫩的脸庞上或多或少带着几分怒意。夏恩没放在心上,如果他害怕和对方发生冲突,就不会开喷了。
对方若是让路,夏恩到此为止就很好了。但看这些人的模样,恐怕没有这个打算。
“不,一窍不通。”
夏恩摇头,“我根本分不清达芬奇和米开朗基罗的画。也不了解巴洛克艺术指的是什么。我时常为自己的无知感到羞愧。但这不妨碍我知道我朋友说的,你们的画不过是趴在保罗·塞尚身上啃食腐肉,是确切无疑的事实。”
仿佛有一把火在画室里蹭的燃了起来。
在场的画家志同道合,都向‘19世纪末的现代主义先锋’,‘现代绘画之父’,‘新艺术旗手’保罗·塞尚的画学习过技法有什么稀奇的。
如果是正常情况,他们当然不介意承认。但现在双方发生争执,无论夏恩说什么,他们都会反对,矢口否认。
棕色胡子男满面怒容,道:“从你说的内容就能看出来,你对绘画的确是一窍不通的。虽然我们画室不拒绝外来的艺术家,但像你这样无知的人,我建议以后还是不要来这里自取其辱了!还有……”
男人向着夏恩走了两步,几乎贴到夏恩脸上:“如果你今天不能把事情说清楚,向我们道歉,休想轻易离开这里。”
有人可能会觉得对方的反应有些过激了。
一点也不。
《爱乐之城》提过有个音乐家,因为别人说他弹错了音,当场开枪杀人。‘摇滚是激烈的,炙热的’。绘画也是,否则高更和梵高也不会为此奉献自己的一生。
夏恩冷冷与对方对视一眼,他没有理会男人的嘲讽。
道歉是不可能道歉的,那还不如一开始就灰溜溜地逃走。
口舌之辩只争论观点没有意义,必须足够强有力地打垮对方。
“我会解释清楚的,只希望你们也能够听得明白,”
夏恩平静地走到画布前,指着画作道:“明明已经抛弃了古典主义通过透视的手法来表达立体的场景,却还是抱残守缺,不肯向前更进一步。在场这么多人,各位就完全没想过接下来的路要怎么走?”
夏恩感觉周围的人情绪都已经到极限了。他发现自己还挺喜欢这种挑拨对方怒气,再狠狠给对方一耳光的感觉。
夏恩没有给对方发难的机会,接着继续道:
“如果你们有足够的天赋和能力干好画家这一行,你们就应该很清楚地能看到未来的路。在抛弃透视法之后,将要做出的改变是直接把画面深度变浅,再加强色彩,色块的使用,用颜色来表达空间的技巧……这是塞尚做的,但又不止于塞尚的路。啊,当然,也有可能,也许以你们的水准,根本听不懂我在讲什么。我能够理解这件事的。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叫梵高。不是吗?”
夏恩说的内容,是立体主义和保罗·塞尚最大的不同。但立体主义者要到20世纪才举行他们的画展。看现在的绘画风格,明显还没有找到自己的路。年轻的巴勃罗·毕加索还不知道在哪个学院学习古典技法呢,他们要走的路还很远。
说完,夏恩这才拉着赫伯特离开。这一次,没人上前阻拦。一群人目瞪口呆,明显被镇住。他们呆若木鸡地望着夏恩两人离去,却没有人阻拦或者背后说什么风凉话。
虽然无法立刻完全理解,但出于艺术家的直觉,他们也隐约能感觉到夏恩的看法是对的。
“勃拉克先生?”
站着的年轻人们望向他们的中心人物,查理·布拉克,像是想要从他那里得到一个答案。
“别吵,我在思考。”勃拉克双目囧囧,紧盯着画布。
对艺术直觉的敏感性,是每一個艺术家必备的天赋。
方才夏恩不过寥寥数语,却一下引起了查理·勃拉克的注意。虽然他没能第一时间明白夏恩说的什么,但那种感觉却像有一道光照下来,点亮了他前方的路。
‘浅景深’,‘色块表达空间’……查理·勃拉克的脑子里一直回荡着那些词汇。不知道多久之后,他才一下醒悟过来,扭头看向房门,急冲冲地跑出去,像是在寻找什么。
“赫伯特·德雷珀?”
查理·勃拉克困惑又震惊地拉着门框,望着屋外,“和他一起的年轻人会是谁呢?”
…………
“我很抱歉,夏恩,给你惹麻烦了。”走在回蒙巴纳斯的路上,赫伯特歉意地交握着双手,说道。
“说什么呢,”
夏恩轻笑了两声,“这算什么麻烦。再说了,伱又没有说错什么。他们是就照抄塞尚的水平嘛。”
赫伯特闻言露出深思的表情,道:“你不是总说,你不懂欣赏绘画吗。但看你说的那些话,连我也有些无法完全理解。”
“额。”
这个我很难给你解释的啦。夏恩耸了耸肩。他是那种理论第一名,实操可能连立体主义的代表作都认不出来,更别说自己去画的那种。
毕竟理论是文学范畴,实操是绘画范畴。我做不出大厨的菜,我还看不懂菜谱吗。
“话说,”
赫伯特倒也没有纠结这个问题,“把画面的景深变浅,凸显到前方以构建空间感的目的是什么呢?”
夏恩没有细想,便随口回答:“为了表达自我。当事物和场景被重构之后,你试图去理解画作,就必须多角度地观察,从绘画者的角度,抽象的去分析和理解画作的内在含义。是不是挺有意思的?”
赫伯特蹙着眉,他无法理解。
人是有思维定势的。不是说赫伯特对绘画技艺的理解无法明白夏恩的意思。而是他无法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
在赫伯特看来,绘画是一种呈现美的方式。
而在现代主义者们看来,任何艺术都只是呈现自我的方式。
美是其次的。
这种从根源上的差异引领出的是两条路。
如果赫伯特能够理解,他早就放弃古典主义,改去学习印象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