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式耜从善如流,支持焦琏扩军。当天晚上,他便以赏戏为名,在留守府宴请桂林缙绅。
小雨下了一天,至下午申时方停。空气很清新,略带潮湿。
缙绅们相继来到留守府,在花厅内坐下。他们互相交头接耳,心中纳闷:留守一向安贫乐道,怎么今晚突然请了女乐,置了酒席?
酉正时分,瞿式耜终于露面。缙绅们停止了交谈,各自入座。
瞿式耜笑道:“诸位,老夫今日难得有些雅兴,聊置薄酒,与诸君共饮。府中金姬,出身昆曲名家。今日,就请她唱曲助兴。来,老夫先敬诸君一杯酒。”
留守出身苏州常熟大族,吴地脂粉更是天下一绝。众人早就听说,留守有一小妾名叫金妾,色才艺俱绝,是秦淮八艳一类的人物。
今日,竟有幸一睹金姬尊颜,听金姬吟唱昆曲。众人无不殷羡,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翘首以盼金姬。
不一会儿,一名妙龄美姬翩然而至。厅内灯火昏暗,看不清她的容貌。但她那曼妙婀娜的身姿、清雅绝俗的气质,已令众人如痴如醉。
另有一个四十左右的琴师,跟在金姬身后,坐定后开始调弦。
两盏蜡烛移近,金姬的轮廓更加清晰。只见她五官小巧玲珑,皮肤纯净白皙,双眼幽深似水,好一个绝色尤物。
众人都被金姬的美色所吸引,脸上尽是贪婪之色。
琴师抚弦,声音婉转动听。金姬轻启朱唇,用软糯的吴语唱道: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正是昆曲名剧《牡丹亭》之《游园》。
在坐的商绅虽然富有,却很少听过正宗的昆曲。金姬那软糯醉人的唱腔,宛如天籁之音。琴声如同潺潺的流水般,在夜空中传播甚远。
众人都听得痴了。还是留守会享受呀,此等高雅之昆曲,此等绝色之尤物,岂是千金所能购买的?
突然,琴弦绷断,一声脆响,金姬的唱词戛然而止。
紧接着,夜幕中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由小而大。众人大吃一惊,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瞿式耜。
式耜故作镇定,看向一旁的焦琏。
焦琏已经获封新兴伯,地位升高,与式耜并排而坐。他身着便服,招呼亲兵出门查探。
留守府靠近文昌门,面积不大。不等亲兵出门,一队骑兵倏忽而至。十几个重甲骑兵直入花厅,身上铁甲铿锵作响。
当前一员小将,正是岑丹初,不顾商绅在场,便向留守行礼,说道:“阁老、爵帅,有紧急军情。”
还好是自己人。众商绅惊魂未定,一听说有紧急军情,又愁得皱起眉头。
焦琏喝道:“何事如此慌张!阁老正在宴客,你横冲直撞,成何体统!”
丹初假装慌乱,失语道:“安国公派武冈伯刘承永,率精兵六千,星夜来桂。武冈伯派前哨已逼近灵川,索要军饷甚急!”
烛光闪烁,金姬娇嗔一声,花容失色。瞿式耜摆摆手,金姬和琴师退出花厅。
众商绅相顾失色,纷纷议论:
“武冈伯刘承永,可是安国公的弟弟?”
“这兄弟两个可不好惹,若让他开进桂林城,阖城不得安宁矣!”
……
瞿式耜和焦琏没有发话,岑丹初却继续说道:
“此外,思恩侯部将关维藩所部三千兵马,原本遵令回防浔州。今日又逡巡不肯离开,索要开拔费。军士已在白石潭劫掠,扬言要攻破桂林,纵兵大掠!”
“啊!”商绅大哗,为首一员缙绅,在崇祯朝做过侍郎,说道:
“安国公所部骄悍不法,思恩侯所部军纪败坏。放眼诸军,只有爵帅军纪严明,将士从不劫掠。若让安国公、思恩侯的兵马入城,桂林将鸡犬不宁!阁老,您一定要劝住他们,不可不可让他们入城啊!”
瞿式耜神色沉重,枯瘦如老藤,问一旁的焦琏:“可否请爵帅坚守城门,阻止刘承永、关维藩两军入城?”
焦琏摇摇头,说道:“我部只有三千人马,经年累月欠饷,士气低落,兵马微薄。刘承永、关维藩两军近一万人,如何抵挡得住?”
岑丹初兀自不肯退去,说道:“阁老、爵帅,将士们为保卫桂林出生入死,前日一战,三百标兵出城冲杀,对阵五万清虏,四进四出,伤亡惨重,护得桂林安全。
“可朝廷积年欠饷,将士们战死不得抚恤,家属子女衣不蔽体,以稀粥野菜果腹。现在刘、关两军逼城索饷,诸位商绅又想让我们以少敌多,替你们看守城池,你们的良心不痛吗?”
说到这儿,在场的骑兵故意弄响盔甲,向商绅示威。
商绅们都把目光看向焦琏,希望焦琏出面阻止,焦琏却默然不语。
这时候,天使官瞿纱微也站了出来,用流利的汉语说道:
“阁老,三百佛朗机士兵即将抵桂,司礼监庞公公也将押着红衣大炮赶到桂林,总监诸军。这方面的军饷,还请阁老早作筹划。”
佛朗机雇佣兵军饷甚厚,但已有着落,出自皇宫。永历小朝廷卖官鬻爵,排场奢侈,银钱还是有的。
瞿式耜面色更加难看,说道:“钱粮短缺,留守府空空如洗。不过,再难,也不能让将士着饿着肚子打仗。刚才的金姬,可有哪位绅士看中?若是喜欢,不妨将其买去,所费银钱充作军饷。”
金姬的曼妙,自然引得众人垂涎。可大庭广众之下,没人不要脸面。
“国家危难,清虏嚣张。桂林的安危,百姓的安宁,全系在将士身上。若城破,清虏屠城,奸吾妻,杀吾子,留下万贯家财又有何用?阁老,需要多少钱?您先说说看。”
说话的人名叫朱旻如,是桂林城内有名的富绅,武进士出身,正在焦琏军中担任参将。
众人见状,便知中了圈套,心中懊恼不已。
瞿式耜略一盘算,说道:“五万白银,差不多够了。”
五万白银,招募一万新兵足够了。即便打个半折,也足以招募五千新兵。灵川县也归瞿式耜节制,虽不如桂林城富庶,搜刮搜刮,也能弄上一两万银子。
朱旻如慨然说道:“我捐一万两白银!”
众人不敢应声,心中暗骂:你朱旻如是个武将,捐银子左口袋出右口袋进,壮大的是自己的兵马。我们捐了银子,岂不都打了水漂!
焦琏见状,冷笑道:“崇祯末年,闯贼逼近,威宗劝官员捐银。周皇后请国丈周奎表率,赠周奎五千金。周奎贪墨两千金,捐出三千金。皇亲国戚,满朝文武,统共捐银二十万两,无济于事。
“闯贼破京师,拷掠官员捐金。周奎家破人亡,献金不下十万两。刘宗敏总其事,据说得银七千万两,金一百五十万两。
“将士们出生入死,浴血奋战,还不是为了保护你们?你们若如此吝啬,我干脆率军出城,请刘承永入城保护你们!”
众人惊呼不可。
瞿式耜也连忙说道:“爵帅不可意气用事。在座诸位都是读书人,通情达理。既有朱宗臣慷慨表率,其他人自会效仿。
“况且,何督师在湖广,加派义饷,镇压奸佞,得粮饷无数。如果事出无奈,我也只得效仿督师,在此先告知诸位。”
义饷沉重,激得湖广民变四起。镇压奸佞,更是无中生有,只要有人告密,就以通寇为名,把富户抄家,财产充公。
因此,何腾蛟在湖广为政甚苛,不得民心。清军一来,何腾蛟屡战屡败,与此关系莫浅。
“加派义饷”、“镇压奸佞”无异于饮鸩止渴。瞿式耜深知此中利害,并不会轻易效仿。
商绅们坐立难安,有人说道:“阁老,在下先告辞,回家取银票。”
众人才一起身,岑丹初已带着骑兵堵住门口。不知何时,花厅门口已布满了军士。
瞿式耜不动声色,说道:“诸位,笔墨纸砚已经备好。你们都有小厮、仆从,不妨亲笔一书,请小厮带回,让家人或取现银,或送银票。
“本部堂就在此恭侯,陪诸位欣赏夜色。至于银钱嘛,大户一千两,中户七百两,小户四百两。若能像朱宗臣那样慷慨解囊,本部堂自然敬谢不敏,还当上书朝廷,请旨表彰。”
勒捐军饷乃非常之举。事出非常,瞿式耜也以非常措施力成其事。
只是,岑丹初不禁暗自担忧。这种事,能一而再、再而三、可持续吗?
管他呢,先募集银钱,完成扩军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