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秋治病的这个暑假,吴东怕麻烦苏英,主动回到石板村自己家住。
吴放早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专门等在家门口,拿着积满茶垢的搪瓷缸喝茶。一看到大儿子吴东从村头走回家,立刻放下茶缸,冲上前去大骂:“你还知道回家?当别人的儿子上瘾了?”
吴东穿着白色短袖衬衣,背一个简单的双肩包,一只手提着厚厚的亚麻布灰色行李包,本来想拿出给爸爸买的茶叶、妈妈的新鞋子、给弟弟的新钢笔,还没走进家门,就被劈头盖脸骂上一顿。
“爸,我在小姨家没有偷懒,我在好好学习。以后工作了一定给你们改善生活。”说话虽然小声恭敬,但语气里透着坚定。
苏梅听见声音,放下手里干不完的活,走到前厅高兴接过儿子的行李:“快进来,今天赶集买了很多你喜欢吃的。你弟弟可把你盼回来了。”
吴江从小屋里冲出来,局促不安站在哥哥面前,露出欢快的表情,努力忍着不让气冲冲的吴放发现。吴东赶紧拉着弟弟说:“走,让我看看你的手艺。”他们快步离开前厅,钻进小房间。
吴放很少被这样冷落,何况是被自己的两个亲儿子。顺手拿起还剩半杯的茶缸连茶带水泼向苏梅,怒吼:“看看你的好儿子!”
苏梅猝不及防,泡透的茶叶胀鼓鼓的扎进头发里,脖颈里,水顺着她的身体流淌下去,滴落在水泥地上。吴放气冲冲走出门。
小房间距离前厅挺远,兄弟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吴东满脸兴奋拿出新钢笔给弟弟:“早就听说你在学修家电,真的放弃上学了?”
“嗯。我没办法。”
“你想清楚。”
“不由得我想清楚。我们俩总得留一个在家里。这是爸爸说的。”
“哎……”一阵长长的叹息,停止了对话。
过了好一会儿,吴江问:“宋秋怎么样了?”
“不知道。但我相信小姨会好好照顾她。”吴东再次叹息。他还是个学生,恨不得早点毕业,把弟弟带出这个野蛮的地方。
听到屋外熙熙簌簌的声音,是苏梅换好衣服,开始做饭。吴江说:“我要出去守游戏厅和小卖部了。”他说话低眉顺眼的样子,像极了苏梅。
“妈,你怎么了?”吴江看着苏梅的神情不对劲。
“我去做饭。你们等着。”
“好,那我去守铺子。”
吃饭的时候,吴放准时回家。不知道和谁说过话,比离开家的时候更暴躁。坐在饭桌前一言不发,苏梅小心翼翼递给他一碗饭,他说:“先喝汤。”
苏梅又盛一碗汤给他。接过汤的那一刹那,吴放拍案而起,把整碗汤摔碎在地上,这么烫!细心的吴江不仅看见泼洒的汤,还看见了地上的茶叶渣,发现苏梅换过衣服。
“够了!”吴江先拦在苏梅身前,自从他能帮村里人修理家电赚点钱后,渐渐可以保护好苏梅。
很久没回家的吴东像做噩梦一般,一屁股瘫坐在地,没想到那么多年过去了,石板村还是这样。他的家,还是这样。
吴放因为吴东回家时对他的蔑视,本来就一肚子火,这下两个儿子都和他对着干,干脆抄起门口的锄头向吴江砍去。他一闪身,右手小臂被狠狠挖了一条口子,还好躲得及时,没伤到筋骨。鲜血流淌下来,在城里住惯了的吴东早已不适应这野蛮生活,赶紧边跑边喊舅舅苏复。
苏复跌跌撞撞拿起修三轮车的大扳手赶到现场,把苏梅和两个孩子护在身后。钟兰担心矮小的苏复打不过吴放,拿起菜刀随后赶到。
路过的邮局段姐看见这一幕,完全不敢走上前去。只好跑去找村头女医生,顺路把在熟睡的宋勇苏碧叫醒。她一边跑,一边喊:“疯了,这家人疯了!”
宋勇连忙穿好衣服跑到老街,看局势吴放肯定打不过。苏复也不会轻易动手。于是打了个哈欠,站在那里不准备帮谁。反正他们都看不起他。苏碧忙着和女医生一起给吴江处理伤口。
苏梅两眼发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没人注意到她。
双方僵持半晌,该骂的也骂了。没有和解,苏复把苏梅接到他家,宋勇有点幸灾乐祸,又有点愧疚没帮上忙,无趣地回家去。吴放大步冲进屋里,把门狠狠一摔,关上了。
苏梅到苏复家的路上,两眼还是发直。钟兰第一个觉得不对劲。反复喊她名字,她不答应。晚饭没吃多少,忽然直嚷着:“别打儿子!”
苏远风去陪吴江,他知道久居城市的大哥吴东在这种事上帮不上忙。今晚三兄弟挤在小房间里,吴江睡床,他们俩打地铺。
夜深人静时,苏梅忽然跑回家撞门,苏远风警觉地跳起来从里面打开门。看着失魂落魄的大姨,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只得紧紧抱着她,不让她乱撞。
吴江忍住疼痛从床上起来一起拽住妈妈,伤口的纱布又渗血出来。
看着儿子的手,苏梅抱着他:“对不起,对不起。”
接下来几天,苏梅不再闹腾。吴放被吓到躲回已经败落的吴家。女医生来看过,说是一时受刺激,过一阵子就会好起来。
苏梅被苏复、钟兰、苏碧细心照顾。两个儿子守着游戏厅,每天提心吊胆,吴东提议把妈妈送去医院检查,弟弟说家里实在没钱了,他们继续等待。过了大约一个月,吴江手臂上留了一条又长又粗的疤痕,大哥检查时,还看见小臂上那些用铅笔刀划过的细小伤痕。他没问,大约猜到了弟弟的秘密,只是从没正面聊起这事。
吴江伤口彻底恢复,苏梅精神状态也如女医生说的那样,渐渐好转。慢慢地可以做饭干活,可以和两个儿子正常交流。
吴放知道消息后,回来变了个人似的,上门向苏复和苏碧道歉。
他在吴家,没少受冷眼。听到苏梅渐渐恢复的消息,迫不及待赶回来。即使道过歉,那之后一个月苏复也时不时上正街串门,看见吴放戾气锐减,偶尔帮忙做饭、下地干活,他们才稍微放心。
暑假快要结束,他不再干涉吴东的离开。
“要上学。”这是吴东上车前,对弟弟再三嘱咐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