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过苏远风上学的事情,苏家气氛低落,村里人看他们几家的眼神不太对。幸好老四苏英这个暑假忙着工作调动。要搬去重庆大城市教书。这让苏老太捡回点颜面。
宋秋以为暑假可以留在石板村,为此欢喜了半个月。暑假开始后一周,苏碧抽空带她去了趟市医院。做了几项检查。“为什么好好的要上医院?”她问。
“你最近瘦了,脸色不好看。”苏碧支支吾吾。
宋秋第一次进大医院,医生眉头紧蹙,妈妈表情复杂,冰冷陌生的环境下,她感到心慌气短。几天后苏碧一个人去城里取检查报告,回来的时候,脸色阴沉。
宋勇问:“她真生病了?”宋秋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异常,坐在一旁听他们说话,一边玩晒干的玉米粒。
苏碧:“确实是乙肝。需要住院治疗,医生说不能拖。”
宋勇:“什么?住院?谁照顾她?生意不做了?”一把玉米粒不小心从桌上洒落在地。
苏碧:“我问问苏英吧。”她知道苏英不容易,刚办理好新学校调职,忙着搬家。但苏碧不希望宋秋隔在她和宋勇之间。苏碧太累了。
宋勇:“那可是重庆!大城市医药费不便宜吧?”宋秋停止捡拾玉米粒,蹲下来,两个手臂交叉搭在塑料凳子上,头侧靠手臂。
苏碧:“你想让我怎样?把闺女留在家里等死?”这一次,苏碧没有沉默。宋勇恍惚几秒,内疚了几分钟,就在这几分钟里他点点头答应。若是再反应一会儿,等内疚劲过去,说不定他又不同意这个方案了。
苏碧知道他的性情,马上到隔壁打电话。
“小妹,我知道你的困难,但是我这孩子……”她们聊了很久,最终敲定五天后苏老太和宋秋、苏跃一起去重庆,苏老太帮忙搬家和煮饭,做家务。
苏远风留在家里看店,已经决定上村中学了。
老太太第一次去大城市,喜气洋洋领着两个孩子,大包小包转了几次班车和火车,抵达重庆苏英的新家,早已颠簸折腾得快散架。
苏英的丈夫陈默一直不太爱说话,这次再见到,头发斑白了许多,脸色更忧伤了。刚抵达的第一天,已经是黄昏。苏老太和两个女孩儿住在一个小房间,一张上下铺和一张单人床各紧贴房间的两面墙。
安置好物品,苏老太在客厅和苏英聊着关于宋秋的事。
苏老太:“当年苏碧不听劝,非要嫁给那个姓宋的,明知他有乙肝!”
苏英:“妈,这么多年过去了,别提这事。你看我眼下交接工作,假期教师培训,家务活得麻烦你。”
老太:“以前把你们这么多孩子拉扯大,还怕这些活?你到底怎么想,对宋秋的病?”
苏英:“明天我带她去医院。”
老太:“陈默不帮忙?他还不是托了你的福,才调到这么好的学校,别以为我不知道。人家学校看上了你,才不得不把他也调过来。”语调中交互着得意和蔑视。
苏英环顾一周,忙说:“妈,你小声点。别乱说。”
老太:“我知道你们感情好。我生的这四个娃,就你稳定。苏梅在家受吴放那个暴脾气的折磨,老二苏复又是个不成器的,老三苏碧最苦了……”说起苏碧,老太叹了口气,要哭出来似的。
陈默在电脑房里陪女儿陈冰学习,客厅里的话听得清清楚楚。“爸爸,这个题怎么做?”陈冰叫了两次,他才回过神,“哦,这个啊……”
“我找苏跃她们去。”陈冰狡黠一笑,急匆匆跑出去。每次陈默愣住时,她总趁机去玩。
穿过客厅,推开房间门,“你们终于来啦!”陈冰稚气地活蹦乱跳。苏跃跑过去抱住她,“看看小公主长高了没!”
“远风哥哥怎么没来?”她天真问到。
苏跃:“初中没考上好学校,爸妈让他在家干活看铺子。”
陈冰:“考初中这么难啊?刚才爸爸教我的英语题已经很难了。”
苏跃:“放心,你成绩那么好,我们小学现在都还没开始学英语呢。”
陈冰:“这样啊……”她为村里上学的姐姐哥哥们感到难过。
宋秋假笑,满怀心事。倒不是因为上学,也没觉得学英语有什么好羡慕的,现在比所有事情都可怕的是,她担心自己的病。临出发前,妈妈和往常一样叮嘱她:“不可以给别人添麻烦。”
可是这次怎么才能不给别人添麻烦呢?自己已经是一个连爸爸宋勇都不想“处理”的大麻烦。
晚饭前,苏英特意单独带宋秋去小区门口的超市,这是她第一次了解“小区”这个词。城里的房子由一个个大院子,高楼盒子组成。
苏英温柔对她说:“你挑选一个喜欢的碗。”
宋秋:“碗不够吗?”
苏英:“不是,现在你比较特别。可以选一个和别人不一样的饭碗。”
宋秋:“不用了。”苏碧的那句“别给别人添麻烦”像烙印一样深刻在她内心深处,像吴江手臂上愈合后重新划开不停流血的伤口。
苏英:“宋秋,这次有点不一样。”她蹲下来看着宋秋的眼睛,“你病了,而且这个病会传染,吃饭的时候需要分开食物……”
宋秋不说话了,眼泪往心里汩汩流淌。她很希望吴江在身边。选了一个最便宜的玻璃碗,慢吞吞跟在小姨后面往“家”走。那不是她的家。
刚进门,陈默带着两个女孩儿玩纸牌游戏,饭菜已经摆在桌上。苏英把刚买的碗筷洗干净,大家坐到桌边,苏老太自豪地给大家盛饭。
“你想吃什么?”苏老太问宋秋,“我帮你夹菜。”
“都行。”苏老太每样菜给她夹了一点,装了满满一碗。宋秋以最快速度吃完,说“我饱了。去休息会儿。”说完拿起碗和筷子跑厨房认真清洗干净,放在厨房不显眼的角落。她跑进房间,埋在枕头里一直哭。
第二天很早,苏英叫她起床。没吃早饭陈默就带她出门去医院,不是说小姨带她去吗?宋秋其实也听到了昨天苏老太大声在客厅说的话。
第一次近距离看陈默,个子比宋勇矮一点,最近两年宋勇长胖不少,但陈默依然保持瘦削身材。脸上的方框黑色眼镜下,是文质彬彬的小眼睛。宋秋见惯了石板村男人们的粗暴,对反差极大的陈默有种奇特认知,像电视里坐办公室的老板?比老板还文静……一个男人怎么可能长成这样还让身边的人感到喜欢?
怎么以前几个寒暑假没注意到他?她左思右想不得其解。
重庆的医院更大,人来人往特别挤。每个人脸上都挂满心事。宋秋什么也不用做,甚至不用回答医生的问题,只需要跟着陈默从取号厅,到诊室,化验科,缴费处……无穷无尽的排队。
空腹抽血后,陈默从包里拿出两个鸡蛋,一盒牛奶递给她:“饿了吧,赶紧吃。”
宋秋接过来仔细吃了。“别害怕,你会很快好起来。”陈默笑得温柔自然。宋秋点点头。
“你为什么一直不怎么说话?”他问。
多年来,陈默竟然一直关注她的性格爱好。这是第一次他们单独相处。
宋秋泛红的脸上沾着鸡蛋壳碎屑,伸手擦干净,心想要是我有这样的爸爸就好了。他比以前见到的所有男性都好,比吴江好,吴江毕竟只是哥哥,不能替她遮挡所有风雨。
“我不知道。”宋秋确实不明白为什么她不像其他小孩一样肆无忌惮。不像陈冰那样像个优雅的公主。
低头看见被烧红的火钳烫补过几次的破凉鞋,磨出洞的黑色粗布裤子,衣服袖子起了毛边,隐约知道她和陈冰的区别。她还想起了村子里和她一样卑微的丑女孩儿们。
走完所有流程回到家,她没有躲回房间,而是坐在客厅松软单人沙发上享受窗外照进来的微弱阳光。
陈默对同时刚进门的苏英说:“明天拿报告。你今天顺利吧?”
“顺利,我们下学期的工作都安排好了,一会儿我给你看你的工作内容。明天休息一天,我带她去医院吧。”苏英脱了高跟鞋,把自己“摔”在沙发上,闭目养神。陈默端来一杯热水。
第二天又起了个大早,宋秋和苏英吃完早饭出门。
拿到报告后去昨天的诊室门口,因为很早,只排了几分钟队就见到医生。这个男医生年轻活泼,也戴眼镜。他看着报告,没有预料的那种如临大敌的蹙眉。宋秋想或许没那么糟糕。
“住院吧。”他脱口而出,一脸平淡。
什么?还是要住院?
苏英面露难色:“我侄女的爸妈都在村子里,他们家没那么多钱。而且住院的话,没人陪护。”
“嗯,这样……孩子这个情况拖延不得。你再考虑一下?”
苏英这次坚定地说:“我们真没这条件。”
带着宋秋毅然走出诊室。这是要放弃治疗了吗?宋秋无声地流着眼泪。真的没人可以救她了,她对死亡的唯一理解就是电视上看见的浪漫说法,人死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可是村里那些荒坟带给她的是恐惧,一点也不浪漫。
“死亡会疼吗?”她鼓起勇气,问苏英。
“什么?”
“死,会疼吗?”
“傻孩子,我们明天再去另一家医院。”
夜里,等所有人都睡着,她踮着脚尖走到窗口。城市里看不见星星。悄悄拿出高老师送给他的木质十字架,想起老师说的那些话,心里默念:如果真的有一位神,请保护我。
第三天还是起很早,出门前,苏英嘱咐陈默:“今天的培训你好好记笔记,等我回来看。”
难怪今年暑假只有苏跃和宋秋来他们家,确实太忙了。而且宋秋又……拒绝其他孩子,对于苏英来说是挺不容易的事。虽然她雷厉风行,但骨子里和苏碧一样,希望所有人都被照顾。算起来,老大苏梅也一样。
换了家医院,规模小很多。听说医生是苏英的朋友介绍的。
“苏老师来了,这就是那个小孩吧。”老医生温和站起来迎接,阴暗的走廊几乎没什么人,只有少数医护人员走动。从窄小的窗户往外看,诊室比路面矮一大截,这是个地下室。
“刘医生,麻烦你了。”
“孩子的情况我听说了,昨天你在电脑上发给我的报告也看了。来小朋友,伸舌头我看看,手心打开……”
宋秋照做。
“本来是要住院的,你们的情况,我理解。要不这样,每天下午来输液,先治疗一周看看效果。”老医生说话语速很慢。
“那太好了,谢谢刘医生。”
“没什么,孩子的病情你们别担心,很常见。对症治疗没什么大问题。”
“到底是老医生,您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宋秋,快谢谢医生。”
“谢谢。”
缴费办理手续。走出阴暗的医院,“我的生命只值这所破医院治疗的钱,够不上那家宽敞明亮的医院。我或许会因为钱不够,死在这里。”她回头看了一眼,悲伤淹没头顶,几乎窒息。
接下来的一周,苏老太每天下午带她输液。
当陈冰和苏跃写作业时,她可以把学习放一边,尽情睡懒觉。脱离作业的束缚,她很开心。这种放松同时给宋秋带来无尽孤独,每天提醒她:我是特殊的。
一周后,苏老太对医院很熟了,带她复诊。疗效不错。医生给她开了口服药物,暑假结束前再复诊一次,“问题不大,”刘医生轻松地说。
但每顿饭,她还是被隔离在“大家”之外。
一天深夜,陈默在客厅修电脑,摆满整个茶几的零件,让失眠的宋秋想起吴江。她安静坐在一旁看,其他所有人都已熟睡。
“你睡不着吗?应该多休息,病才好得快。”陈默小声说,夜里很安静。
“姨父,你会修吗?”
“不知道,试试看。”
“谢谢你们收留我。”宋秋说出这句话有点不好意思,村里人极少说谢谢之类的礼貌用语。
陈默忽然抬头看着她,“收留?这是你小姨和小姨父的家,怎么能说是收留?”
“哦……”不知道怎么回答。直觉告诉她也许留在村里,她会死。
“你快去睡吧。别多想。”陈默说话一直这般温柔。
“我想看着你修。”
“行,累了就去睡。”
宋秋看不懂,她只是喜欢独自一人“霸占”陈默的感觉,像曾经安静坐在吴江身边那样。感受另一种生活,幻想中爸爸的温暖,她还没明白,她一辈子都不可能拥有这样一个爸爸。
不过小孩子有幻想总归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