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大堂，唐知县日常点卯训话完毕，各级官吏散班，各归本职，又是勤政爱民的一天啊。
唐知县正要离开大堂，却见季师爷在堂侧招手，便召季师爷近前问询。
“东翁，学生今日得小姐提点，发现了一笔陈年旧账或有谬误。”
“哦，小姐如何得见季宾？”唐知县关注的重点却和季师爷想的不一样。
“起因是小姐爱猫溜进了刑钱夫子院，适逢学生正在整理历年夏税账册……”季师爷将来龙去脉和盘托出。
唐知县起先听得爱女淘气，苦笑摇头，待听得税赋数额问题，终于严肃了起来。沉吟片刻，道：“若是真有问题，那就不仅仅只是永乐二十一年一年而已了。”
“来人，去请县丞、主簿并户房当班书办，移步架阁库。”
架阁库位于大堂东侧，为存放文书、档案和重要文件之所。
一个时辰过后。
架阁库内，知县、县丞、主簿坐在一张八仙桌上面面相觑，户房小书办侍立一旁，在三位大佬面前瑟瑟发抖。
方才已经查阅了历年文书，果然，从永乐九年开始，到去年永乐二十一年，休宁县每年征收草料，均占徽州府三分之一，已达十二年。
“真是岂有此理，徽州府欺我休宁太甚。”知县大人发怒了。
“县尊且勿动怒，此事宜摸清情况，再作计较。”县丞劝道：“不若县尊行文到其他五县询问，看看他县征收草料是何数额。”
“不妥不妥，若是真如我等猜想，那定然是有的县少征或未征，贸然行公文过去，其必以为本县对多征草料不满，反而多生事端。”主簿想得更深了一层，补充道：“倒不如县尊私信给五县县尊相询，随便找个由头，必不致生疑。”
唐知县有些犹豫，虽然和五县县尊也算熟识，但若为征收草料这等公事动用私谊，未免留人话柄。而且此事自永乐九年而起，永乐九年他还没上任呢，只怪前任知县糊涂，须怪不到他。
正踟蹰间，户房书办怯生生地说：“小人倒是有个主意，不知当讲不当讲？”
“当讲则讲！”
“其实六县征收草料数额，徽州府账册都有记载，并不需要询问诸县。”
对呀，一语惊醒梦中人。三位大佬对小书办投来赞赏的目光。
小书办受到鼓励，自信满满地说：“小的有个姻亲，在徽州府推官门下做事，若是小的去寻他帮忙，定能不着痕迹弄到其他五县征收草料数额。”
“好，此事便交由你去办理，去账房支取二十两银子，以为活动之资。”唐知县大喜，拍着小书办的肩膀，嘱咐道：“且去实心办事。”
小书办眉开眼笑的去了。
主簿叹息道：“此等小吏，皆根生土长，姻亲故旧，盘根错节，遍布乡里。府县内外，旦有消息，须臾便知，倒是我等朝廷命官，束手束脚，有力难施。”
县丞安慰道：“任他神通广大，还不是得在我等衙下听令。”
……
三日后。
唐窈娘小憩刚起，便得知画提醒，老爷吩咐小姐醒后去东花厅书房。
唐窈娘便略作梳洗，自去书房。后花园早已逛熟悉了，倒没有迷路之虞。
进得书房，唐窈娘笑嘻嘻行礼：“爹爹万福!”
唐知县却一反常态，坐在太师椅上板起脸来说到：“听说前几日你跑到内宅外面去了？”
唐窈娘却早摸清了爹爹的脾气，撒娇道：“都怪雪蛟乱跑，我一时心急忘了。”
唐知县面色稍霁：“哼，姑娘家抛头露面成何体统。”
“是不是季师爷告我刁状了，这个老登，亏我还帮他指出账册谬误。”
“老登作何解？似有不敬之意。”
“没有没有，就是老夫子、耆老的意思。”唐窈娘随口狡辩。
“哼，季师爷年高德卲，又怎会告你刁状，反倒夸你聪明伶俐，精于钱粮算术。为父倒不知道，你竟有这般能为。”唐知县手捻长须，又如祥林嫂一般感叹：“若你是个男儿身……”
“停停停停停……”唐窈娘连忙打断爹爹的施法后摇，问道：“那个账目究竟是怎么回事？”
“自永乐九年起，徽州府征缴草料改按田丁双收，这你也知晓。也不知道府里是怎么办事的，一府六县，居然只让本县与歙县两家承担，本县承担三分之一，歙县更是冤大头，承担三分之二。”
“啊，这两县百姓岂不是多交了十几年的草料，这也太不公平了。”
“正是，而且整个徽州府都是人稠地少，根本出产不了这么多草料，百姓们得用谷麦折银，再去别的州府购买草料完税，一来二去的，花费可不小。”
“那爹爹可是要为民做主了？”
“呃，起初为父也想联合歙县闹到府衙，转念一想，为父已经在休宁呆了快三年了，我朝官制三年一考，考完之后朝廷就要给为父换地方了，何必平白得罪四县呢。反正也不是为父出的纰漏，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算了。考满在即，为父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只能再苦一苦百姓了。”
啊，没想到爹爹刚才那么义正词严，怎么一到要冲锋陷阵的时候就怂了。
唐窈娘心里盘算，这倒是个让爹爹为百姓做点实事的机会。爹爹只想平安考满，看来还是有上进之心，说不得要利用这一点刺激一下爹爹，三十多岁的年纪就想躺平，爹爹你睡得着觉吗？
唐窈娘计议已定，便问道：“爹爹对今年考核有把握吗？”
唐知县仰躺在太师椅上抚须微笑，似乎智珠在握。
“我朝官制，三年初考、六年再考、九年通考。每次考核分三等，称职、平常、不称职。通计三考等级，依据上下相抵取中的原则而定最终等级。最终等级称职者升迁，平常者平调，不称职者或降或贬。”
“为父初考和再考都是平常，此次通考大约也是个平常。通计起来，混个平调他县应该是没问题的。”
唐窈娘听得直想扶额，爹爹你就是个官混子。
“爹爹，且听我替你分析分析……”
“哈哈，窈娘还有这等本领，且说来听听，就当一乐。”唐知县笑吟吟地说。
“上次我坠树，几日之间就有人送礼，可见这休宁县衙如同筛子一般，四处漏风。”
“多征草料之事，若是没人发现还好，一旦有人发现，根本无法保密，两县百姓迟早会得知。”
“若是在爹爹考核的关键时间，两县百姓有人闹将起来，激起民变，爹爹可知是何等后果。”
唐知县的笑容消失了。
“若是爹爹不为民做主，那从此刻起，此事就像悬顶之剑，保不齐什么时候就落下，爹爹敢赌一定会不会在通考之前落下吗？”
“纵是爹爹能约束本县百姓，也管不了歙县，若是歙县一闹，本县百姓自然也弹压不住。”
唐知县坐不住了，顾不得颜面，不耻下问道：“那该如何是好？”
“化被动为主动，主动捅破此事，去知府衙门闹去。”
“不但要闹，还要把事情闹大，无论最终成与不成，都得让休宁百姓知道，县尊大人能为民做主。”
“有县尊大人为民做主，百姓有了指望，就不会酿成民变。只要不酿成民变，就是爹爹占理，知府衙门理亏，纵是不悦也在明面上怪罪不到爹爹。”
唐知县连连点头，眼中有光。
“爹爹这个官迷，又想上进，又不想努力，哪有这么美的事！”唐窈娘决定再加一把火：“若是火候把握得好，说不定知府大人高看一眼，通考给爹爹评个称职。嘿嘿，二次平常一次称职，通计起来应该是称职吧……”
唐知县刷地从太师椅上站起来，风风火火地往外走，边走边喊：
“阿虎，备轿，去知府衙门，本官要为民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