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院中的两颗槐树,几乎高过屋舍,树身枯老中空,但枝叶繁盛,几乎要越出院墙。风吹得末枝摇动,沙沙作响,偶尔落下几片树叶。
倪晖道:“这两株槐树,看上去至少百年以上了,真是难得啊!”
李愚道:“芽儿说,此树乃陈氏太祖手植,据今已有两百余年!”。
倪晖叹道:“恩公为救我们获罪,家人分隔,以致无子嗣,只有一女。我辈见此槐树,如见陈氏历代先祖,是我们连累了陈家!”。
李愚道:“滁州陈氏,世代博学鸿儒,名贤辈出,然而祖训不许子孙,入仕为官,直到舅父怀济世之志,不顾祖训,希望学以致用,为天下苍生造福!才入朝为官,舅父曾有言,改诏书是他这一生做得最正确的一件事,绝不后悔。”
倪晖及十八位好汉,在古槐树下双膝下跪,仰天大声道:“都怪这世道混浊,天子不明,不知天下,何时真龙降世,扫凶除恶,激浊扬清,还天下以清平!”。
天下纷纷扰扰数十年,改朝换代,如同走马灯一样转个不停,今日姓李,明日姓刘,甚至以后还有可能姓拓跋,慕容,耶律,和不知道什么姓氏的外夷蛮族。
天下人受尽离乱之苦,似有倒悬之危。有识之士,何人不在心里发问:天下何时得以太平?
张老泉能不能看到?陈宅此时庭中之人能不能看到?当世之人能不能看到?这两百年的古槐树能不能看到?
一整天都是阴沉沉的,充满水汽的风吹在身上,感觉有些凉意。到此时,天色愈发暗了下来,虽然不知道确切时辰,但根据李愚,唐展二人腹中饥饿程度来估计,差不多应该过了申时了。他二人从淮水之滨见过杜海后,回城又遇倪晖,其间无暇饮食。到此时,已是饥肠辘辘,腹中“咕咕”抗议之声,连倪晖及十八好汉都听闻了。
一众人进入积善堂,李愚取出火折子,将堂上蜡烛点燃。
倪晖对董大道:“将门廊,大门口的灯都掌上,吩咐兄弟去买些酒食回来,唐都头和愚弟的肚皮已经在抗议了!”。
李愚道:“酒菜应该已经在门口了!”,众人露出怀疑的表情。只有唐展是习惯了的,道:“我去开门!”。
大门口等着一架马车,唐展一打开大门,一阵酒菜的香味扑鼻而来。车厢四角悬着四个灯笼,灯笼上书“清流驿”三个字,从车帘缝中不停的冒出白色蒸气。
两个驿卒在阶前站着,见到唐展,其中一个驿卒忙迎上去道:“唐都头,潘驿丞命我等送来酒菜,都是玉仙酒楼订做的招牌菜式,刚出锅的,热乎着呢!”。
转头对另一个有些瘸腿的驿卒说话,那瘸腿的,就是挨了飞凌断子绝孙踢的那位,“我就说嘛,我不会记错的,你还非得说,陈家宅子是后面那条街!还在这跟我死犟半天,万一菜凉了,倪公子不满意,老潘把你另一条腿也打瘸。”
唐展恨这个肚子不争气啊,更恨这两个小子啰啰唆唆,道:“别废话了,快拿进去吧!”。
“诶,诶”,两个驿卒可劲往里送啊,一趟趟的,车厢里感情是装了辽汉全席啊,积善堂里的圆桌已经摆不下了呀,可别急啊,潘驿丞是什么人啊,这不,两个驿卒将车厢后面的大圆桌面卸了下来,斜着从大门处抬了进了进去。
两个驿卒忙活半天,看着一大桌玉仙酒楼招牌菜,酿糟鸡,炉火酱鸭,过江鲜刀鱼,玉脂莼菜羮,香酥驴肉,爆炒腰花,桂香地三鲜,葱油蛏子,咸笋丝蒸黄鱼,醋溜圆白菜,甜酒酿圆子,嫩煎牛犊肉,果木炭烤羊排,慢烤小香猪,还有一些时令蔬菜,南方来的水果,正中间超大号焖砂锅,虽然盖着盖子,也可以猜出就是招牌中的招牌,玉仙佛跳墙了。还有一坛滁州老窖十年陈酿。
两位驿卒疯狂的吞咽着自己舌头处,抑制不住的口水。但没有要留下来蹭饭的意思,毅然决然的朝倪晖行礼告辞。
倪晖一如既往的阔绰,两位驿卒领了赏钱,千恩万谢,频频作揖,心满意足的离去,庆幸自己今天领到了,这么难得的一个好差事。
大伙都没动筷,甚至未落坐,主人还在马厩干活呢,李愚飞快的跑去叫芽儿。
少时,芽儿便已来到积善堂中,大伙都已坐下,留下两个主座虚位以待。
芽儿将挽起的袖子轻轻拂下来,将额前的一缕青丝挽到耳后,额角溢出香汗,几粒滑落到微微泛红的面颊上。
“倪大哥,你们来我家做客,居然还让你破费,真是太失礼了!”,芽儿站在主座处道。
“芽儿妹休如此说,我们既然兄妹相称,就是一家人,哪能见外呢!”,倪晖道。
李愚道:“对,一家人不必拘礼,芽儿,我们敬诸位大哥一杯!”。
芽儿端起酒杯,道:“倪大哥,唐大哥,董大哥,董二哥,董三哥,诸位大哥,芽儿自小与家母相依为命,家中从未有这般热闹过,今天一下子,多了这么多的大哥哥,芽儿特别高兴,我敬大哥哥们一杯!”,说罢一饮而尽,透着女中豪杰的慷慨气质。令包括李愚在内的一众人,大吃一惊。
“干!”,所有人都一饮而尽。
随着芽儿缓缓放下酒杯,道:“大家快吃吧!”,积善堂内就响起了,筷子触碰碗碟,扒饭,夹菜,吸吮,咀嚼的声响,除此之外,不仅没别的声音了,也没有别的想法了,国恨家仇,天下大事,先吃饱肚子再说!
须臾之间,一桌饭菜,风卷残云,在座之人个个腹涨如鼓,打着饱嗝。这玉仙酒楼真名不虚传,肚子饿时吃起来,较平时又更觉可口,若天天这么吃,都得和潘贵那样。
倪晖道:“董大,你等会安排众弟兄,去各处设暗哨,勿让闲人来相扰。”
董大道:“公子放心,前番太守府那般人几斤几两,我已有数,他们会在太守府周围布下暗哨,我们难道会逊色于他,若有探子来扰,直接拿来见公子!”。
倪晖道:“此处究竟不是江陵,别人主场,小心为上,不要再节外生枝”。
董大道:“属下明白。我等只需保证芽儿姑娘安全,护送回金陵。”
倪晖道:“你们今日也辛苦了,可分三班轮流设哨,再说,不是还有飞凌嘛!”。
芽儿奇怪道:“飞凌?”
倪晖道:“是的,若有奸细,刺客潜入,飞凌便会嘶鸣提醒!”。
李愚道:“飞凌是军中战马吧?”。
倪晖道:“是的,三年前从凉州带回江陵时,就在军中服役!”。
芽儿道:“难怪飞凌身上那么多旧伤疤。”言语中流露着对飞凌的怜惜。
倪晖道:“那些伤大多不是战场上留下的。”
芽儿十分关心,急切的想知道原因,问道:“那是怎么回事?”。
倪晖瞟了一眼董大,然后道:“芽儿妹,你问董大哥吧!”
董大有点不知所措,支支吾吾道:“芽儿妹,是这样,这飞凌刚领回时嘛,性子比较烈,再者,眷念旧主,非常不听话,你也知道它有那招断子绝孙踢……”。
唐展打断道:“董大,你也是受害者?”。
董大红着脸道:“还,还好,只是躺了一个来月,没有造成严重后果!后来,经过训化,就听话了”。
董二道:“不是躺了两个月吗?”
董三道:“二哥,你记错了,是三个月!”。
“你俩不说话会死?放哨去,赶紧的!”,董大厉声喝道,感觉他俩再多说一句真的会死。
董二,董三兄弟俩急忙跑出积善堂,才敢喃喃道:“我没记错呀!”。
倪晖道:“董大是训马高手,飞凌刚来时没有人能训服,直到董大借鉴了武则天训马的法子!”。
此时的董大似乎颇有自得之色。正想自谦几句,从容道:“公子过奖了,这也没什么了不起,训马嘛,讲究三点,一么要狠,二么要……”。
芽儿嗔怒道:“董大哥下手也太狠了!”。那眼神死盯着董大,让董大感到浑身发毛。
芽儿知道武则天训马的典故,话说贞观年间,太宗得一千里良驹狮子骢,只恨此马性烈,难以驯服,不可驾驭,便出赏银百两,绢十匹,募人驯马。有名的驯马师和骑手纷纷尝试,均告失败。时为才人的武则天,自言能驯此马,但需赐与三物方可。
维铁鞭,铁锤,匕首。
太宗惊问:“要此三物何用?”
对曰:“铁鞭击之不服,则以铁锤锤其首;又不服,则以匕首断其喉。”
太宗愈惊:“如此良马,杀伤岂不可惜?”。
对曰:“驯服之,才堪圣人骑乘?良马若不能骑,留之无用,杀之又何足惜!”
芽儿因为心疼飞凌,才嗔怒于董大。
倪晖也没想到芽儿会这么生气,忙给董大使了个眼色。
“哦,哦,芽儿姑娘,我后来就从来没有打过它了,真的,我发誓。”
芽儿道:“飞凌才不会无故踢人的!刚才我给三匹马洗刷,修剪毛发,最听话的就是飞凌了!”。
董大挠头,道:“是,是,飞凌是好马,董大哥驯马方法不对,都怪那个武则天,将我误导,芽儿姑娘,切勿生气,董大哥向芽儿姑娘赔罪了。”
倪晖对芽儿道:“芽儿妹才是真正爱马之人,这飞凌以后就由芽儿姑娘照顾,可愿意?”。
这分明是要赠马,这飞凌于倪晖而言,无异于手足一般,三言两语之间,即时相赠,却毫不吝惜。真有春秋侠士之风采!
李愚,唐展也是一惊,芽儿更是连连摆手,推辞道:“万万使不得,此倪大哥爱马,芽儿不可夺人所爱!”。
倪晖道:“我平生好成人之美,况芽儿非别人,自家妹子,若要再推辞,就见外了,瞧不起倪大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