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皇弘略有奇怪,本以为会是赵黑提及,怎会是李訢?等诸公离去,白整告知实情:
“太上皇帝,汲郡公(李洪之)无意中遇见薛虎子,而这出散乐百戏,是汲郡公、河内公(赵黑)与臣所导,想让太上皇帝开心。”
上皇弘虽有所开怀,更多的是伤感。白整继续说道:
“李公整饬漕运,枋头镇是其中一环;河内公忧心其权势过大,故尔找人祈求薛虎子复除枋头镇将。”
上皇弘:
“孙诲何人?”
白整:
“白沟一霸,为李公清除。”
上皇弘:
“李訢何由推举薛阿干?”
白整:
“臣猜测,李公为推行节级转运,将一切老势力全部清除。这本是无奈之举,若薛阿干重为枋头镇将,即便重新启用早前恶霸,也会遵守新制。推举薛阿干,有利于节级转运。”
上皇弘叹气:
“如此简单之转运新政,可为变得如此复杂?利令智昏啊!”
白整说道:
“太上皇帝,讲利总比谈玄好吧!”
上皇弘咧了一下嘴,笑容还未成型,便消失于无形之中:
“白阿干学问大涨,善!”
第二天,赵黑与李訢给出调动方案,征拜李洪之为内都坐大官。李洪之是武将又是干帝舅,曾随世祖南巡;河内郡守、怀州刺史任内,剿匪有功;年初随步六弧定国剿灭山胡叛乱,有功于国。腾出其刺史空位,经过一番曲折调整,安置好原枋头镇将。毕竟原枋头镇将与薛虎子无冤无仇;到任不久,也无过错,不能随意黜落,只能调离。
收到奏报,关外(塞外)百姓日子难过,也无法运粮过去。诸公想出一招不是办法的办法,聊胜于无吧:
诏关外苑囿任民樵采。
慧隐生于凉州,从小入沙门,随沮渠京声学佛,主修《观世音》、《弥勒》;后来,世祖太武皇帝拓跋焘平凉州,随昙曜等人入代。世祖灭佛,慧隐为代民所救,种地、行医为生。
再后来,高宗文成皇帝兴佛,慧隐不愿意离开这片救了他命的山村,将自己的破茅屋改成佛图寺,供奉弥勒佛,信奉弥勒下生救世。
昙曜在武州塞造五孔佛窟、五尊大石佛像后,凿山石造像成为平州时尚,村民也不甘人后,凑钱给慧隐,到武州塞造像。村民穷,所谓的钱就是一些粮食、绢帛,不多,能养活几个人、几年。
富人有富人的造像法,穷人有穷人的造像法。慧隐带着村子里的两个业余石匠到武州塞,四处求人,才得到许可,在一佛窟里,雕刻一尊小石佛。村子里的石匠只会砸石头,不懂造像,只能偷师。好在凿石不避人,石匠从西边来的匠人、平齐郡南面来的匠人哪里,学来各种技艺,花了一年时间,凿出一座一人高的交脚弥勒像。
不知为何,自平齐郡以后,尤其凿出交脚弥勒像之后,天气变得旱冷,总是歉收,村子里的日子越来越难过。昙曜请来圣旨,聚僧祗粟赈给饥民;村子虽穷,慧隐也还是能收一些粮食,周济穷户。
这几年,平城民的日子不好过,总是缺粮;故而秋收才过,官吏便来催征赋税。村子里的收成不好,交了税赋,肯定挨不到明年夏收。村民不肯交,与官吏起了冲突,而老弱则到慧隐的破庙里,祈求弥勒下生救世。慧隐能做的,就是带众人咏经:
……弥勒托生以为父母,身紫金色三十二相……弥勒谛观世间五欲过患,众生受苦,沉没长流,在大生死,甚可怜愍……
家里有粮,农闲却不敢吃;饿着肚子咏经,滋味并不好受。不好的滋味被更不好的消息打断,村民与税官激烈冲突,几个青壮气不过,打死了税官。村民知道惹了祸,找慧隐商量对策。
慧隐很饿,肚子咕噜咕噜叫,本就不好受;听说打死了税官,说不出的畅快,仿佛肚子都好受一些。心里这么想,嘴里却问道:
“打死税官是大罪,这是造反,你们想过后果吗?”
青壮犹愤愤不平,怒吼道:
“反正交了税也活不下去,杀死税官总比饿死好吧!禅师,你不是说弥勒下世救苦救难吗?我们日日虔诚咏经拜佛,吃不饱、饿肚子都能忍受,可为何沦落到饿死之境地?”
以往,也有人如此质问,慧隐总是劝诫道:
“因欲望多,世人皆苦。心去贪、忿、痴,身除杀、淫、盗,口断妄、杂、非,方能立地成佛,去往西方极乐世界。”
慧隐知道,今天再说什么,都显苍白,没人会信。看着无助的村民,愤怒的青壮,慧隐心生大悲恸,有种强烈的冲动,想要救他们于苦难。于是,慧隐说道:
“这里土地贫瘠,连年旱蝗,怕是养不活这么多人口,你们愿意为人做牛做马赎罪吗?”
有孩子回答道:
“禅师,只要不饿肚子,让我干啥都行。”
听到这话,人们都哭了,有老者哀叹道:
“禅师,如今灾年,穷人之命比富贵狗贱啊!能怎样就怎样吧,总不能起事吧!话又说回来,若是起事,就村子里这些人,又能做出甚么大事?还能留下几个活人?”
慧隐合掌,说道:
“谁愿意与我慧隐一同救乡邻?”
很自觉,打死人的几个青壮家里走出几位老人,说道:
“禅师,我等愿意!”
逐贼军将张赦提得到消息,沙门慧隐谋反,便带着几十士卒前去平叛。张赦提是张益宗同乡,其妻姑又是拓跋丕的妻子,也算权贵之家,却因为剿灭盗匪有功,而迁升为逐贼将军。
一般来讲,盗匪皆啸聚于山间商道,如此贫瘠偏僻之地,怎么可能出悍匪?所以,张赦提仅仅带了几十名军卒。
走到村口,慧隐带着几位老弱迎上来自首:
“将军,我等杀了税官,与村民无干。”
张赦提奇怪,问道:
“你一个沙门带着几个老弱,竟敢杀官?竟能杀官?不想活了?”
慧隐正色道:
“反正也要饿死,为何不敢?”
听到“饿死”二字,张赦提不愿继续追问下去,反问道:
“村里人怎么处置?”
慧隐:
“如是我闻,太上皇帝慈悲。诛杀我等首恶,其余配为军户如何?”
张赦提有点懵,还有这样造反的?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以免激起更大变故,张赦提带走慧隐等人,让村民留在村子里,等候处置。
史家记载:
延兴四年十二月壬子,蠕蠕犯边,柔玄镇二部敕勒判应之。
癸丑,沙门慧隐谋反,伏诛。
是年,妖人刘举自称天子,齐州刺史、武昌王平原捕斩之。
是岁,州镇十一水旱,免民田租,开仓赈恤。相州民饿死者两千八百四十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