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汝县城外。
天色刚刚暗下来,松明火炬熊熊燃起,灼如白日。
中军大账中,陈顼决意要强攻临汝县。
“兵法有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再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而为之。”吴明彻苦苦相劝道:“若安成王决意强攻,也恳请安成王让我再试一次,请人前往劝降周迪,如若仍不成,一切尽听安成王调令,不敢有违。”
这个要求不过分,陈顼点头道:“现在便遣使入城劝降,如若天明之前没有回应……”
陈顼转念一想,看向吴明彻道:“通昭,如若天明之前,周迪仍未有降意,攻城之事依然交由你来指挥。”
关键时刻,陈顼总归没有以其昏昏使人昭昭,知道攻城之事还需得交给吴明彻才行。
自己的任务终归只是以总督的身份施压而已,这点,他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
此举既可佐证他不计前嫌知人善用,也可在攻城不利的情况下找个替罪羊。
陈顼为自己这一举两得之计暗暗得意,高声问道:“谁愿意进城劝降周迪?”
“臣愿往!”
一人站了出来,陈顼定睛在账中诸将中一看,正是自己的谋士毛喜。
“好!”陈顼大喜道:“有伯武这三寸不烂之舌与那周迪周旋,此事或可成。”
毛喜躬身拜道:“臣定竭尽所能,劝降周迪。”
说罢,毛喜带上吴明彻备好的劝降书,在十数骑兵的护卫下,往临汝县疾驰而去。
王统看了眼毛喜的背影,心中若有所思。
“王将军。”身旁另一个陷阵军主轻拉了他一把道:“主帅让我们过去了。”
王统回过神来,与其他将领来到一副偌大的临汝县城防图前。
“明日攻城,各军的陷阵军由西侧、北侧、南侧先行出击,每军配輼轒车五十,云梯车二,木幔二,投石车亦会为汝等壮势。”
……
回到营帐时,军中刚刚做好饭食,陈苓见王统回来,上前问道:“如何?”
“明日我们由西侧攻城,召集大家聚集,我有话要说。”
申屠虎拿着个胡饼正在啃,听了要攻城,用手挠了挠头,转身去叫军士集合了。
在营帐前,王统据刀立在正中,一千军士列立在前,肃杀的气息弥漫在营地之中。
“诸位兄弟,我们日日整训阵型,在刀阵中厮杀,血肉中打滚,所为何事?”
众军士齐声应道:“为活命!”
王统喝道:“我等大好男儿,立于天地之间,岂可只为活命而已?我为你们求来重甲,教你们习战阵,为的不单是让你们能活下来,还能得功名,得返乡,得娶妻生子,得孝敬汝父汝母!”
王统环视众军士,营帐中鸦雀无声,回应他的只有那一道道愈来愈坚毅的目光。
“明日,吾等就要上这个战场,上战场前,我只有一点要说,若你们一步不退地跟着我,我定会舍身护你们,只要战阵永远聚拢在一起,互相扶持,便可让那些贼人,让那些弃吾等之人,看一看陷阵军将士的能力,我们不是只会送死,我们还能成就功名!”
王统说道此处,爆喝一声,“拿酒来!”
陈苓早已不动声色备好酒水。
“今日与诸君共饮下这一碗酒,明日之后,还能活着的,从此便是生死兄弟,日后必相互扶持!若是不能,我们便在黄泉路上重整军马,再列战阵,也可于鬼域称雄!”
众军士轰然应诺,将酒一饮而尽。
第二日,卯时。
残星与晓月已褪,毛喜去了一夜,还没有回来。
时辰已到,吴明彻料知毛喜凶多吉少,遂下令全军埋锅造饭,让将士饱食一顿后,全军在临汝县城外列阵。
吴明彻之前的主攻方向在东侧,所以王统负责强攻的西侧城防基本没怎么被破坏,蒺藜、鹿角木、据马沟、护城壕皆在。
虽然战前把话说得很漂亮,可如此强攻,恐怕未攻至城墙,自己这一军便已死伤过半。
不过此时已不是退缩丧气之时。
听着耳边满天旌旗的猎猎风响和后军将士为他们壮行的激越呼风声,王统打起十二分精神,骑着同样披着具装重恺的越影,在自己军前来回策马厉喝:“儿郎们,今日定要让叛贼看看吾等陷阵军的风采!”
陷阵军激昂山呼,连带着感染了南北两面的陷阵军,数千人皆跟着山呼。
“陷阵之志,有进无退。”
“陷阵之志,有进无退。”
位于阵中战车上的吴明彻看将士士气已起,又看了看临汝县城门,手中令旗缓缓举起,口中喃喃道:“便是此时了。”
突然,临汝县西城门大开,一人一骑在西城门疾驰而出,在护城壕处停了下来,高举手中的降书道:“降了,降了,江州刺史周迪愿随安成王往建康请罪,乞安成王饶过其妻儿与城中百姓。”
吴明彻定睛一看,正是毛喜。
“降了?”
吴明彻眉头紧蹙,感觉此事颇有蹊跷。
“降了好啊。”陈顼笑道,省去了这攻城周折,兵员损失,还可生擒周迪回建康当面向官家请罪。
可吴明彻却有些犹豫了,“眼下攻城事宜皆已准备妥当,若突然停止攻城,必伤士气,万一是诈降……”
“通昭,你多虑了。”陈顼笑道:“伯武办事稳妥,你若有疑,待他过来可细细问之。”
此时,突然出现的变故让大军中诸多将士皆不明所以,渐渐地鼓声停了,呼风声也停了,所有的目光聚集到了毛喜身上。
毛喜跨过重重障碍,来到了中军战车前,将降书呈上。
“安成王,吴将军,臣不辱使命,终带回周迪降书。”
“伯武辛苦了。”陈顼微笑着接过降书,看完后又递给吴明彻。
吴明彻接过降书后细细端详揣摩,似要在这降书中看出什么端倪。
陈顼道:“通昭,我看周迪这降书写得恳切,与他的作风相符,可无虞。”
吴明彻将降书收起,问毛喜道:“伯武,你进城后有何发现?”
毛喜道:“临汝县被我陈军围困数月,早已断粮,百姓皆面有菜色,士兵久饿无力,我至周迪军府之时,竟发现那周迪正杀妾以啖军士。”
陈顼放声大笑,“通昭,这是你围城之功,今我以兵威压之,周迪自知守城勿望,故而降之。”
吴明彻继续问毛喜,“城中有兵几何?军容如何?”
毛喜回道:“谎称两万,其实不足一万,皆是久饿之兵,士气不稳,民心思变,人心惶惶。”
见吴明彻还在犹豫,陈顼不喜道:“通昭,昨日要劝降的也是你,怎地今日便如此?当决则决,勿养成拖沓之恶习。”
吴明彻看了看临汝县坚实的城墙,以及城外挖设的各种城防,问毛喜道:“周迪要如何降?”
毛喜笑道:“恭迎大军入城,自缚以待。”
陈顼眼珠一转,说道:“通昭若还不放心,自可领兵一万入城受降,我领兵列阵于此,如此,他们当不敢作祟。”
听陈顼如是说,吴明彻不好再思前想后,只得答应道:“那便有劳安成王在此为我压阵了。”
此时,东城门大开,毛喜道:“周迪与我相约,大军由东城门进。”
吴明彻又是眉头一跳,“为何是东城门?”
毛喜道:“东城门外城防沟壑已毁,方便大军进出。”
仅是为了方便我军进出?
这理由的确成立,可吴明彻并不打算听对方的安排,“传令下去,让西面陷阵军前出,清理城防。”
王统接到让他前出清理城防,准备进城守降的命令时,第一个念头便是,周迪诈降!
王统回身看了看已列好阵的陷阵军。
军令不可违,即便是诈降,也总强过让他们去蚁附吧。
而且,自己这一军陷阵军太不同了,别家陷阵军皆是轻甲,唯独他们这一军,简直被王统武装成了重甲步卒,装备比起主力步卒也不遑多让。
就他们这身负重,你让他们蚁附?
不过,就算真要他们去蚁附,恐怕他们也不舍得卸下身上这些家伙什。
都是可以保命的东西啊!
见已有部队在后方集结,王统知道这些都是准备进城受降前军,遂指挥陷阵军将士前出,将西城门前的蒺藜、鹿角木、据马沟、护城壕一一清除、填平。
初时大家还小心翼翼,待到后面,发现守城叛军皆只是观望,大家便放下心来,效率也高了许多。
吴明彻紧皱着的眉头也终于舒展开来,下令从陷阵、步卒、骑兵中选出来的万人,随自己进城受降。
因王统一军是主攻西侧的陷阵军,阴差阳错的,居然成为入城受降的前军,领头率先进入临汝县。
王统一马当先,压住越影的步幅,缓步进入城门。
这门洞修得很深,陷阵军阵列已入了三分之一,走在最前面的王统仍没走出门洞。
此时太阳刚刚在东边露头,斜斜地照入一丝阳光进门洞之中,光照在青岩石板筑就的门洞墙上,反射出一丝丝金光。
咦?这门洞中留有一圈沟壕?
千斤闸?
想必东门也有这么一个千金闸吧。
王统喝令道:“全军戒备,缓行!”
行进的速度再次降了下来,他要保持陷阵军阵列,以防生变。
可后军却有些不耐烦了,一骑从后面疾驰而上,却是吴明彻手下的一名副将。
他对王统厉喝道:“陷阵的,吴将军让你疾行,别再磨磨蹭蹭的,大军要速过门洞进城。”
王统理解后军期待进城的焦急心理,先进城的向来有封赏,自然人人争先恐后,可这份封赏真有这么容易拿到手吗?吾等这一万人恐已成他人眼中的瓮中之鳖了,我不过是在前面为汝等探明敌情而已,如若发现情况真不对,这一万人也不至于就全被人吃下,主帅也不至于被困。
既然不领情,便算了。
“陷阵军,疾行!”王统高声下令。
尽快离开这险境也好,若真是诈降,叛军的主要目标也不是他,而是中军的吴明彻。
吴明彻看见门洞在拥堵了很长一段时间后,终于恢复正常的行进速度,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他被军士簇拥在中军之中,看不到门洞前面是何情况,可他需要保证的是,门洞必须要保持畅通,以免自己进入门洞后,一旦生变,落入进退两难境地。
诈降不是什么新招,用兵谨慎征战一生的曹操,也两中诈降计。
可为何多疑谨慎如曹操仍会两次中诈降之计,还是那句话,攻城放在什么时候,都是下下之策,不废一兵一卒,便可拿下一城,这个诱惑实在太大,大到让人什么时候都忍不住想试一试。
到底是不是真的降?
吴明彻也是个谨慎之人,本来攻城的所有准备都已准备好了,只要自己举起令旗的手一挥,所有将士便会前赴后继地扑向临汝县。
可周迪突然来这么一下,自己犹豫了,陈顼也动心了,紧接着全军将士便在这左右摇摆之中丧失了锐气。
吴明彻知道,今日攻城的最佳时机已然错过,所有的攻城准备白费了。
见是如此,吴明彻才打算试一试。
对方城中粮草已断,百姓无食,士兵无力,上层军官杀妾而啖,这一切听起来都是如此诱人,毛喜多谋稳重,于城中观查了一宿,定不会有错。
除非……
吴明彻正想得入迷,不知不觉已走过了大半门洞,一道刺眼的阳光从门洞另一头射进来,正好打在他的眼睛上,照的他一时睁不开眼。
可是,这一束阳光似乎让他在陈顼来后便有些混乱的脑子重新清醒起来。
除非……除非毛喜看到的这一切,都是周迪想让毛喜看到的。
是演给毛喜看的!
“嘭!”
身后突然一声巨响,惊得吴明彻坐下黑马前蹄抬起,差点将吴明彻甩落马下。
吴明彻回身一看,原来身后不足半米之处突然落下一座千金闸,将吴明彻和已进城的六千军士全数关在了城内。
吴明彻还来不及懊悔。
一桶桶松脂油从城墙上方泼洒而来,火箭从四面八方激射而来。
“嘭!”
松脂油瞬间被引燃,火势飞速蔓延至门洞内,一时间火光冲天,被火灼烧的军士发出凄厉叫声。
临汝县西城门肉香弥漫,吴明彻生死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