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城。
陷阵军营地校场之上近千士卒挥汗如雨,微寒的春雨落于士卒头上,升起一片雾气。
王统立于雨中,看着经过近一个月整训,军容已颇盛的的队列呼喝道:“遇箭该如何!”
士卒山呼:“起盾阵!”
陈苓与申屠虎两人为幢主,各领五百人,迅速围合成一个密不透风的盾阵,壮如龟壳。
“引军出阵后,又如何?”
士卒迅速变阵,身上的甲叶互相碰撞,哗哗作响,前军巨盾落地之时砰砰作响,中后军整齐划一地举起了弓弩。
“遇骑阵如何?”
“以盾矛拒之!”士卒将弓弩迅速收起,半数举盾,半数持矛,居然瞬间又变成了一个带着无数利矛的刺猬。
“步卒近战又如何!”
王统说罢,手持一把不开刃的长柄厚脊刀具,单身闯入近千士卒战阵之中。
战阵故意开盾,放王统进阵,无数用于近战的环首刀瞬间劈向王统身上,没有感情,只有纪律。
王统挥动长刀,力有万夫莫当之势,所过之处,士卒手中环首刀或被王统手中钝刀劈卷或被震飞,形成一个真空地带。
士卒被王统震慑,竟一时不敢上。
“战阵之上岂可惧战。”申屠虎于战阵之中暴喝一声,身先士卒,竟挥刀与王统战得难舍难分,再甫以士卒,慢慢将先前战阵的劣势扭转了过来。
双方战得难舍难分,天昏地暗,最后,申屠虎竟是力有不支,败下阵来,随着申屠虎的退出,战阵也很快便被破。
“王统战得尽兴,看着那些累得脱力的士卒哈哈大笑道:“甚好!甚好!今日汝等竟可抵我一个时辰之久,总算有些战阵的样子,该赏,今夜炙羊宰彘,可纵情饮酒。”
候就站在校场上被震惊得目瞪口呆!
“统,知你勇武,可今日亲眼所见,才知你实乃当世张翼德,有一夫当关之势,放眼陈国,无人能比啊!”
王统将已严重损坏的钝刀丢给一旁恭敬候着的亲兵,摇头道:“只是战阵演训罢了,真正在战场之上我恐怕早就死一百回了。”
“你莫要说笑,我看啊,只要你不想死,谁能杀得了你。”候就道:“你看你把这一军士卒都武装成什么样子了,盆领甲、顿项胄,每个士卒皆带盾操弩负矢,手持长矛腰佩环首刀,这哪里还是陷阵军,分明已是最核心的重甲步卒了。”
王统笑道:“这还得多谢你这库部曹郎给我行的方便。”
候就立马严肃起来,“就这一次,这些装备还是我这几年省出来的,你再要可没了。”
“知道,知道,你这些东西可算是救了我的命了。”王统拍着候就的肩头,将他往军帐中带:“走,到我营帐去饮酒,今夜不醉不归。”
候就忙拍开他的手,“要请我饮酒,待你阵前立功回来,再请我到卿月那处去饮,在你这里,皆是烘臭军汉,没兴致,没兴致。”
说罢,嫌弃地拍了拍被王统手上血污弄脏的华服,向王统拱手道:“别管我了,你自去饮你的,我先回建康城了。”
王统看着候就的背影,笑道:“真是个讲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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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嘉三年,四月。
陈蒨以陈顼为总督,带大小船只百余艘,以及一万军士连同辎重米粮,从京口出发,沿长江往寻阳方向,溯水而上。
这一万军士皆是可上船的水军健儿,下船亦可骑马步弓,冲锋杀敌,已是可随皇帝亲征的建康精锐。
陈顼此时立于楼船船头,看着近百艘各色船只拱卫四周,不由得意气风发。
“官家此次未免有些太过急了啊!”陈顼看着船只劈风破浪,颇有豪气道:“那临汝县城小墙矮,并无可恃之处,何须调动多路兵马合围。”
长史毛喜站在陈顼身后,提醒道:“周迪经营临川多年,早有割据之心,殿下,临汝县如今早已今非昔比。”
陈顼面色稍霁,他的确已许久未去临川。
不过,自己的谋士功课做得足,也不是坏事,想到此处,陈顼脸色便又很快放松下来。
毛喜道:“其实,我觉得官家的急是对的。”
“哦?”毛喜的话引起了陈顼的兴趣,“此话怎讲?”
毛喜答道:“自先皇以武立国,至今不足五年,如今仍有三窘迫,其一,失地过多,江淮之地尽失,失去战略防守纵深。其二,侯景之乱,杀伐过重,百姓不足,经济不行。其三,三吴之地为各郡豪帅割据,岭南亦是如此,可谓政令难出建康千里之地。而要从齐国手上抢回江淮之地,需得经济先行,而经济繁盛,需得平定内乱,这环环相扣,官家如何能不急。”
陈顼算是有自知之明,知自己非才,便作礼贤下士状,“我已远离陈国这些年,疏于理事,此间道理一时间竟想不透,还需伯武多说些才是。”
毛喜忙躬身道:“这是卑职职责,定当知无不言,殿下如今得官家重用,当为官家分忧,而官家所忧,首当其冲便是周迪、留异和陈宝应三人。”
陈顼细细思量道:“官家初登大宝时,便将陈宝应编入了宗室,这留异更是官家亲家,这两人应不会反罢?”
毛喜道:“这不是反不反的问题,这些坐镇一方的土豪名义上是陈国的臣子,可实际上,他们将辖区视为自己的私人领地,各行其是,导致陈国政令在此根本无法通行,这触及到了官家的底线,试问,有哪个国君可容忍国中有国?”
陈顼听到此处,终是重重地叹了口气,“怪不得官家如此心急,周迪、留异和陈宝应三家便已是整个三吴,要想一同拿下,不易啊!”
“的确不易。”毛喜道:“这三人中当属周迪最难缠,此人为人质朴,轻财好施,能与士卒同甘共苦,又常周济穷苦百姓,深得临川郡百姓军士拥护。他常年于家乡为官,又得拥护,势力盘根错节,一呼百应,十分麻烦。因此,官家才令各将合围临川,以重兵逼周迪降。”
陈顼仿佛终感到压力,叹息道:“我明白了……”
船队溯水而上,过寻阳后经彭蠡泽入赣水,进入江州后,一路上皆可看到船体解体后的浮木飘于江水之上,可见吴明彻的水军进入江州后便于周迪的水军发生了激烈的战事。
不过,战果显然对陈国是有利的,吴明彻已经将周迪水军击溃,并将周迪赶进了临汝县,形成困城之势。
又过数日,船队终于到达临汝县,此时临汝县外的江面上已是战船密布,高桅如林,战船上的陈国水军旌旗在江风中猎猎作响,显然是吴明彻手下的水军驻扎此处。
陈顼看着这些战船堰塞于此,低骂一句,“吴明彻平叛不力,牵扯如此多兵力于此处,当真是空耗国力。”
然后又对毛喜道:“传令下去,便在此处下锚,大军下船集结,往临汝县急行军,在这船上许多天,再不下船去跑跑怕军士脚都要软了。”
接到军令,王统领着陷阵军首先下船列阵先行,后边跟着前锋三军,然后是拥簇着陈顼战车的中军,后军护着辎重粮草在后,浩浩荡荡,往临汝县城西侧吴明彻行营行军。
陈顼是最后到的,华皎、鲁悉达、鲁广达、韩子高、欧阳頠等早一步领军而至,已与吴明彻、周敷、黄法抃合军一处。
大营四处寨栅鹿角相连,旌旗林立,数万人联营,规模宏大,连绵十数里,将临汝县围了个水泄不通。
陷阵军被安排在大营西北角,正在安营扎寨,突闻“咚--咚--咚”擂鼓声,随后号角四起。
王统抬头望去。
只见十数颗巨石蘸着松脂油,被火包裹着,拖着长长的黑色浓烟,朝临汝县的城墙飞去。
“嘭!嘭!嘭!”
巨石砸在临汝县的城墙上,发出一阵阵巨响,火星四溅,有的还飞入了城中,引起城中一阵混乱。
可陈军并未发动大规模攻城,投石车扔了数十颗巨石后便偃旗息鼓了。
看着巨石在城墙上留下的斑驳焦黑,王统跟陈苓道:“这临汝县的城墙修得不错,小小郡县,愣是被周迪造成了坚城。”
“比起北方坚城,还是差了不少。”陈苓道:“不过要真想攻下来,伤亡不会小。”
“放心吧,蚁附攻城乃下策,我们没这么快上战场。”王统笑道:“吴明彻长于围城,他之所以围城数月不攻,不是攻不下来,而是想尽量减少陈军伤亡,用不战而胜的围城之法将周迪逼出来决战,如今人口凋零,人便只这么多了,打没了就没了,能不省着点用?”
果如王统所说,陈军接下来几乎每隔半个时辰便是号声连绵不断,鼓声阵阵起伏,可连次像样的攻城都没有,只会往临汝城投石、投火、投劝降书。
唯独有一次,是动了真格的,周迪叛军以为陈军又是虚张声势,一时麻痹大意,竟然被陈军先登抢上了城墙,最后付出了巨大的伤亡才将陈军击退。
反观陈军,以有心算无心,伤亡并不大,算是取得小胜,其实一场大战的胜利,便是由无数这种小优势累积而成。
王统和陈苓、申屠虎在军账中分析此小胜利弊,感慨道:“吴明彻还是老辣啊……虚虚实实,耗费的不过是些石料而已,不过也可说明,在攻城战中手工匠人的重要性。”
“报~~”
此时,一个传令兵高呼着策马而来,在王统军账前利落下马禀报道:“王将军,速到中军大帐。”
王统起身问道:“可知是何事?”
传令兵回道:“不知,只知道好几位将军都过去了。”
王统跟陈苓、申屠虎对视一眼,正了正自己的盔甲冠胄道,翻开账帘,上马往中军大帐去。
中军大帐内,南陈将星云集,吴明彻、周敷、黄法抃、华皎、鲁悉达、鲁广达、韩子高、欧阳頠等十数个将领悉数在场,除此之外,还有几个王统并不认识的将领,和他一样也是军主,几乎站到了中军大账的门口。
只见陈顼居中而立,虽然脸上压抑住了怒气,可话里却毫不客气。
“通昭,你搭箭而不射,刀举而不落,围而不攻,如今此地已尽集陈国主力,你何故还要拖延?”
吴明彻自然知道,官家派安成王领兵来此总督,已代表了官家的不满,可吴明彻追求的是一场最具性价比的胜利。
“殿下,周迪为人慷慨豪迈,侠义无双,治下宽仁,临川郡百姓与其同心,誓死守城。我围而不攻,是使其成为孤城,待其粮草已尽,民心生变,兵无战力时,惟投降一途,如此兵不血刃,岂不比强攻强?”
“若如你所说,还需围多少时日?”
吴明彻沉吟半晌后道:“临汝县城小,粮草必不多,短则旬月,长则数月,城必可破。”
“数月!你竟让官家再等数月?”陈顼冷笑一声道:“这临汝城防虽算不错,可也不是那些无法攻克的坚城,如今我军陈兵于此,十倍于叛军,已是我众敌寡,还怕打不赢么?依我之策,我军应挟兵威之盛,明日攻城,再拖下去,必显疲兵之态。”
“万万不可!”吴明彻急道:“我围困临汝数月,如今正是动摇其民心军心的要紧关头,若此时攻城,岂不是将临汝军民逼得上下同心?即便最后拿下临汝县,伤亡势必倍增,安成王,三思啊!”
陈顼一时沉默,看向众将,“众将军有何计策?”
其实除了周敷和黄法抃,其余人皆和陈顼一样,刚刚抵达临川郡,远不如吴明彻了解这临汝县的情况,听陈顼这么一问,一时没有主意,纷纷看向吴明彻。
陈顼见状,心中恼怒更盛,“哼,传令下去,各军派出陷阵,凑兵一万,明日攻城!”
王统心下暗骂陈顼猪队友,真他妈的外行人指挥内行人。
怪不得叫他一个军主来中军大营,原来是想攻城,王统又看了看与他站在一处的几个将领,想必这几位也是陷阵军的军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