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二叔走了,跟着孙将军派来接他的人,从金门的海边刑场、直接去了台东的平叛战场。按理讲,二叔能够死里逃生,应该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可不知道为什么,春仕他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总是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有一种不祥的东西,在反反复复地折磨着他。于是,四兄便商量决定,先不回军营。到镇上找一家茶馆,听听小曲儿、喝喝茶。放松一下,缓解缓解心中的紧张和郁闷。
他们信步来到镇子上,刚走到一家茶馆的门口,就听到从里面传出来,那熟悉的家乡吕剧小调《思娘曲》。“勤劳善良咱的娘,想来多慈祥。老玉米、红高粱,粗糠野菜做干粮,十月怀胎生二胖。”
李春仕不由得精神一振,再看看程子坤和邵东河,兄弟俩就像是打了鸡血似地。三兄弟面面相视,刚要相邀往里走、却突然发现老四郝大明,早已经神情激动地蹽开大步,发疯般地跑了进去。
因为不放心郝大明,三兄弟急忙跟进去,紧随其后来到一处靠前的位子坐下来。堂倌献上茶,四兄弟一边品茶、一边听唱。“勤劳善良咱的娘,想来多慈祥。昼推磨、夜纺棉,一针一线做衣裳,粗茶淡饭养儿壮。”
卖唱女认出了李春仕,一边唱、一边感激地冲李春仕点了一下头。她坐在一条板凳上,边拉边唱:“勤劳善良咱的娘,想来多慈祥。小日本儿,逞凶狂,烧杀掳掠如豺狼,老娘送儿上战场。”
这时候李春仕才发现,来听唱的大多是他所熟悉的在役、和因为部队缩编而退伍的抗战老兵。只是让人费解的是,这些人明明都知道、唱词给他们带来的是无尽的回忆和悲伤。可他们还是用种种理由出来,着魔似地追着卖唱女,听了一场又一场、心甘情愿地悲伤痛哭了一次又一次,却仍旧是百听不厌。
那个周岁左右的小男孩儿、蹲在在母亲的身边玩耍。卖唱女眼含热泪,疼爱地望着自己的儿子,一边拉、一边唱:“勤劳善良咱的娘,想来多慈祥。枪弹骤、炮声响,黄毛小子斗敌魍,牵肠挂肚咱的娘。勤劳善良咱的娘,想来多慈祥。国共和、民族旺,齐心协力驱东洋,欣慰咱的娘。勤劳善良咱的娘,想来多慈祥。手足分、骨肉残,血雨腥风国力殇,痛心疾首咱的娘。”
小曲儿再次将李春仕带入了情感中,让他不由地挂记起了我这个老母亲。两行硕大的泪珠子,不知不觉地从眼睛里涌了出来。他透过泪幕,模模糊糊地看到,人们的眼神中,都充满了怨恨和悲伤。
听着听着,郝大明浑身颤抖起来。突然挓挲起两手,冲着卖唱女嚎叫了一声:“娘啊!”,往前就扑。
李春仕急忙上前一步,紧紧地将郝大明抱住。就听到卖唱女的小曲儿、和着一片呜呜咽咽的痛哭声,在茶馆中飘荡。“勤劳善良咱的娘,想来多慈祥。遥相望、两茫茫,迷雾海峡上,苦了咱的娘。”
李春仕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连忙环首四顾、仔细地往人群中观察。突然发现了一个熟悉、却又最不愿意看到的身影,在人群的后面、鬼鬼祟祟地一闪而过。春仕不由地紧张起来,意识到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将要发生。顷刻间感觉浑身的汗毛都直竖起来、虚汗频发。心中惊叫:“不好,是胡连文!”
可卖唱女不知道是因为没有察觉到危险的来临、还是早就把生死置之度外。仍然毫无顾忌地边拉边唱:“勤劳善良咱的娘,想来多慈祥。娘盼儿、儿想娘,两眼泪汪汪,何日能见咱的娘。”
李春仕急忙将郝大明按回到原来的位子上坐下,刚要去劝说卖唱女赶快离开、没想到卖唱女却站了起来,一手拿着二胡、向捧场的人们连连鞠躬致谢。然而就在这时候,忽然听到两声震耳欲聋的枪响,茶馆内顿时乱成了一团。惊慌失措的人们,拥挤着往外逃窜。也有很多人不但不跑、反而愤怒地循着枪声传来的方向,指责谩骂起来。
李春仕吓坏了,急忙寻找卖唱女。这时候他才发现,卖唱女早已经倒在了血泊中。胸膛上连中两枪,血流不止。受到惊吓的孩子,“哇”地一声扑倒在母亲身上。
胡连文和他的两个同伙,随着慌乱的人群,乘机偷偷地溜出茶馆,跑进了一条小巷子,三绕两拐、很快就不见了踪影儿。
李春仕急忙将郝大明安排给了程子坤和邵东河,自己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卖唱女跟前,从她的身上抱起啼哭着的婴儿,并着急地叫醒了卖唱女。怜悯而又抱怨地问她:“大嫂呀。你说你这又是何苦呢?你明明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可你还是执意地这样做了。这到底是为什么呀!”
卖唱女气息微弱,断断续续地说出了一番、让人听了就心酸的话。他告诉李春仕说:“我公婆一家人都死了,是小鬼子的飞机轰炸重庆时,被炸死的。我爹娘和兄弟姐妹也死了,是被小鬼子屠村时,用刺刀捅死的。我那一心一意只想着打鬼子报仇,报效党国、忠于领袖的丈夫。却是在国共内战、手足相残的济南大战时身负重伤。可人还没死,就被那些拥挤逃命,争相上船的高官、和他们的家属随从们。挤下船去,掉进了大海,尸骨无存。两个家庭,十多口人那,就这么说没、就没了!国共为什么要分裂、中国为什么有那么多的苦难和战争?我恨透了分裂、恨透了战争!我就是要用我家乡的吕剧小调儿《思娘曲》,唤醒那些还在执迷不悟的人们。让他们都清醒过来,和我一起,反对分裂、反对战争!”
困扰在自己心中已久、却又不敢出口的话,终于听到有人说了出来。却使得李春仕心中五味杂陈。舒畅痛快的同时,又掺杂着无法排解的悲伤和酸涩。他顾忌地抬头往四下看了看,才痛苦无奈地冲着卖唱女发泄说:“大嫂呀。哪一个来到台湾的抗战老兵,心里没藏着一份苦衷和无奈?可你一个人的能量,又有多大?能够改变得了这一切吗!”
卖唱女却面色坦然,像了却了一项重大心愿似地回答说:“我尽力了,不后悔!”
听到卖唱女这样一身无缚鸡之力的农村妇女,却说出了这样语出惊人的话来、再看看自己怀中抱着的孩子,李春仕敬由心生,却又很是生气。他将怀中啼哭着的的孩子抱到卖唱女面前,抱怨说:“大嫂哇,你不为自己考虑、也应该为自己的孩子想想?你说你,这又是何苦呢!”
卖唱女还想再说什么,可她知道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就用尽最后的一点力气,拿起自己儿子的小手儿,按在了李春仕的胸口上。乞求的目光望着李春仕,声音微弱地说道:“大兄弟,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我求……求你……”可话没说完,就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带着满腔的怨恨和无奈,悲凉地离开了这个多灾多难的世界。
李春仕接受了卖唱女的临终嘱托,求茶馆老板帮忙找来了几个乡亲,料理完卖唱女的后事。又认了在茶馆帮工的孤寡老人徐婆做干娘,帮忙照看孩子。就这样,一个卖唱的女人,因为不满时局、痛恨分裂,用了几句过激的唱词,就惨死在了当时的白色恐怖中。我的春仕儿,却意外地捡到了一个儿子。你说这事儿闹得,是该说是老天有眼、好人自有好报呢?还是应该说老天爷根本就没长眼睛,卖唱女那么好的一个女人,却惨遭如此下场!可不管咋说,我那可怜的春仕儿,从此又多了一份责任和牵挂、也多了一份对生活的追求和希望。
处理完一切事情,已近日暮黄昏。程子坤和邵东河说先不回军营,有事情要和他们的大哥商量。于是,四兄弟就要了几个小菜、一瓶老白干。又在茶馆中坐下,喝起酒来。酒过三巡,邵东河问李春仕说:“大哥。你还记不记得几年前,司令部有个作战参谋叫邵东泉?”
李春仕点头:“记得,司令部确有此人。虽然见过几次面,却并无深交。二弟为何突然之间,问起了此人?”
邵东河告诉李春仕说:“邵东泉是我的一个本家哥哥。就在前一阵子,他给我来过一封信。说他在台湾的新竹县城,有一个朋友。要举家移民美国,名下经营一家餐馆,求他帮忙转让出去。位置不错,价钱也算公道。东泉哥说,他现在经营着一个建筑材料场,根本忙不过来。就来信问问咱们,对此事有无兴趣?因为那个时候,大哥你刚被关进了禁闭室,我和子坤心里都很乱。就商量决定先拖着,等大哥你出来以后再作打算。可后来又发生了二叔的事情,所以就一直没给大泉哥回信。”
程子坤也对李春仕说:“大哥呀。看目前的这种趋势,若是继续在军队干下去,已是毫无前途可言。不如借此机会,申请提前退伍,咱们另寻出路。不知大哥你意下如何?”
听了程子坤的这一番表态,李春仕感到有些吃惊。因为在他的记忆中,程子坤就是一个性情随和、言语不多的老好人。今日却讲出此番颇有主见的道理来,倒觉得有些意外。于是就问:“干得好好的,为什么说不干、就不干了呢?”
见李春仕仍然是要一条路走到黑的样子,程子坤无奈抱怨地叹了一口气,牢骚说:“大哥呀,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心太善良、人太直白。心里只想着忠于领袖、报效党国。也不看看如今世道黑暗,人心险恶。哪里还有你想象中的那个领袖和党国?马成龙、马团长的后台太硬了,咱们的周司令,根本就斗不过他。到时候首先吃亏的,还不是咱们这些做下属的?上一次,他借阿福事件整了你、这一次是二叔李无惧。虽然说是运气好,躲过了这一劫。可下一次又会是怎么样,谁又能说得清楚?”
在局外人看来,程子坤已经把话说得够直白、够透彻了。可我那一根筋的春仕儿,却还是坚持地认为:“这些事情,也不能全怪人家马团长。咱们自己人,也太不争气了!这才让人家抓到了把柄。就算是吃一堑、长一智吧。”
李春仕对时局的见解与坚持,令程子坤很是失望。他又气又急,便加重了抱怨的口气说:“大哥呀。你的心,也太正直了!永远都看不透,这官场之中的尔虞我诈、和勾心斗角。恐怕到时候脑袋掉了,也不知道是咋掉的。阿福和二叔,就是前车之鉴。没错,他们两个人是有错在先。但都罪不至死、更是情有可原。可他们都被判了死刑,这里面隐藏的猫腻,你怎么就看不明白呢!大哥呀,你也不仔细地想一想。咱们薪水发的,全都是被贬了值的旧台币、而马成龙小舅子包里装的,却是刚刚发行的新台币?这些都是为什么呀!”
面对程子坤情绪激动的愤恨与抱怨,李春仕心中充满了委屈和无奈。他心乱如麻,沮丧地叹道:“三弟呀,大哥还没有傻到那种程度、连这么明显的事情都看不出来。可有些事情,看透彻了又能怎么样?像咱们这些人,除了行军打仗,还会做些什么、又能做什么?来到台湾,人生地不熟的,也只能是依靠军队,当兵吃粮了。”
程子坤告诉李春仕说:“大哥呀,咱们为什么非得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呢?刚接到东泉哥来信的时候,二哥就和我商量过了。咱们不妨先将餐馆盘下来,模仿《小西湖酒家》老板那样,开个餐馆儿。至于以后干什么,咱们看情况再做打算。二哥当兵前,曾经在饭庄当过学徒。我想,做小店的厨师,应该不成问题。我和四弟大明帮厨、打杂、跑堂。大哥你负责买菜掌柜当老板。离开了军队,我不相信别人能够活下去、我们就不能!”
尽管程子坤和邵东河态度坚决诚恳、想法也很周全。把整个计划,都清清楚楚地说了出来。可我那一根筋的春仕儿,却还是舍不得十多年流血牺牲,换来的此时只有自己心中珍稀的那份荣誉和前程。一时间吞吞吐吐、犹犹豫豫,怎么也做不了决断。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第三十一章:祸不单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