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书记下来检查工作来了,他在大街上碰到了钱老根。老根依然穿着春仕换给他的那身国民党的少校军官服。不过,已经是扣子脱落、衣襟破损,肮脏不堪。用草绳制作的武装带上,依旧挂着拴红绸儿的木片刀。带领着那群肩上扛着玉米秸秆儿的孩子们,正步走在大街上、喊着号子,像煞有介事般地操演着。
大老远看见王书记朝这边走来,钱老根连忙叫停了队伍,只身快步迎了上去。恭恭敬敬地一个立正加敬礼:“报告解放军长官。教官钱老根正在训练小兵,请解放军长官训示!”
王书记慈祥地微笑着,挨个审视着孩子们。然后站到队伍前,像往常给战士们作政治动员那样,严肃而又认真地回答说:“好。孩子们,继续训练、注意安全!”
钱老根又是一个立正加敬礼:“是!”,然后带领着孩子们继续踢着正步、喊着口令,顺大街走去。
望着钱老根和孩子们走远了,王书记一边思考着转过身来,快步朝区委大院走去。
李春鸿见王书记只身前来,很是惊讶。说这里刚刚解放,国民党的散兵游勇、和地方上的反动势力,还没有被完全打扫干净。老首长下来指导工作,身边不带几个随从人员怎么行?
可老首长却轻轻松松地笑着说:“你们难道忘了?我可是老游击队长出身、并且在青岛做过好多年的地下工作。钻敌营、抓舌头;救战友、搞情报。什么样的阵势没见过?难道还怕几个散兵游勇、和地痞流氓不成!说真的,我还怕他们不来呢!”话说到了高兴处,还自娱自乐地和部下们开起了玩笑:“若是真的动起手来,三五个大小伙子一起上,也未必就是老子的对手!”此话一出,引来下属们一片羡慕的大笑声。接着,又谈到了刚才在大街上,碰到了钱老根和那群孩子们。就询问起了学校建设的进展情况。
李春鸿向老首长汇报说:“区小学的建设,目前一切顺利。我想用不了几天,孩子们就可以到学校上学、接受系统的文化教育了。校址临时选在了关帝庙,我准备让在济南教书的董树才老先生回来,担任区里的文教助理、兼区小学校长。和我母亲一起编写新的临时教材,并主管今后的教学工作。”
王书记听后很是满意,他风趣儿地批示说:“让关老爷给孩子们腾地方,为新社会的教育事业做贡献,这个想法非常好、关老爷也一定会很高兴。我们新的政府刚刚成立,一切百废待兴。目前还拿不出那么多的资金来办教育,只能是因地制宜、先办起来再说。”接着又问了很多,就连教学用具、和孩子们的课桌板凳都问到了。
李春鸿一一作了回答,说:“木制的桌椅板凳,目前还没有条件满足,只好用泥土砖块儿垒砌起来先用着。等以后有了条件,再换新的。”
王书记大手一挥说了句:“走,带我看看去!”
在李春鸿的带领下,王书记来到了关帝庙。古庙分前后两个院子,前院有正殿和偏殿,目前都已经清理出来。正殿原来是供奉关老爷的地方,铜像已被运往县文化馆存放。里面用砖头和泥块儿、垒砌起了好多排的课桌和座位,晾干后便可使用。接着,王书记又来到了后院。后院也很宽敞,原来是僧侣们生活和放杂物的地方。自从抗战那时起,几个僧侣参加了抗日游击队,这里也就荒废了。杂草丛生、狼藉遍地。王书记指示;将来盖几排教室,一个完整的初级小学,就算是建立起来了。最后,他们来到了前院的偏殿,看望我和董树才。王书记拿起了我们编写的教材,一张一张地仔细审阅,并不知不觉地读出声来:“打土豪、分田地,人民翻身做主人。”
我连忙站起来解释说:“王书记,我们两个都是从旧时代过来的人,也不知道新教材编写什么好。看到解放军的宣传人员,写在墙上的那些标语,觉得很有现实和教育意义,就书录在了教材里。也不知道合适不合适,请王书记您多提意见、多做指导。”
王书记赞同说:“好,太好了!这样的句子,读起来带劲儿、听起来过瘾。就是要让孩子们知道,她们才是这个国家未来的主人。要她们懂得学好知识,长大后才有本事做新中国的建设者。让老百姓知道,只有跟着共产党走,才能当家作主、过上好日子!”
李春鸿向王书记汇报说:“老首长您说的太对了。分到了土地、真正当家做了主人的农民,积极性彻底地被调动起来。多少年不出门的妇女和老人,也都积极的下地干活了。说要替出自己的丈夫和儿子,参加村里组织的支前队。和解放军一起,保卫这来之不易的胜利果实。担架队员卸下了自家的门板,准备扛到前线去抬伤员。运输队组织了几十辆大小车辆,装满了粮草、随时准备出发。”
王书记显得特别兴奋,他鼓励大家说:“广大农民的积极性,一旦被激发、调动起来,就会形成一股势不可挡的巨大力量,摧枯拉朽、无坚不摧。蒋家王朝彻底垮台的日子,不会太远了!”
听了王书记的最后一句话,我心里突然感觉“咯噔”地一下。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味道,占据了整个心田。我盼望着蒋家王朝早日垮台,也拥护共产党的新政策。可又实在放心不下我的春仕儿,他毕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他如今又去了哪里、生活的怎样?这些问题,又揪扯起了我的心。让我感觉心脏像是被割裂成了两半似地,隐隐作痛。
这时候的李春仕,已经带着他的三个结义兄弟、和他的二叔李无惧,一起逃离了济南城。惶惶像丧家之犬、忙忙如漏网之鱼,踏上了南逃之路。恐怕连他们自己都不会想到,此一去就是四多年!根本无法想象,在这四十多年里,他们所遭遇的艰难困苦、和生离死别。不仅彻底地改变了他们的人生轨迹、和生活模样。更让他们对自己原有的理想与信仰,产生了怀疑和动摇,直至最后的放弃和改变。
一列蒸汽机车,拖着长长的车身,“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沉重地向南行驶着。车上的一节闷罐子车厢内,黑压压地挤满了人。他们大多是南逃的国民党军官和官员、以及他们的随从与家属。李春仕、李无惧、郝大明、程子坤、邵东河一伙人,也都挤在了这伙南逃的人群中。因为是临时加挂的货车车厢,也就是人们常说的“闷罐子车”。里面没有灯光和生活设施、更没有管理打扫的乘务人员。再加上一般的小站点不停车、不开门。乘车人员成分复杂,吃喝拉撒都在里面,以致车厢内屎尿横流、臭气熏天。人们都是逃命要紧,不得不或坐、或站,甚至躺在了屎尿中。尽管他们每个人都被迫享受着、这份从来都没有享受过的特殊待遇,但能够坐上火车逃命,就已经是佛祖保佑、上帝的恩宠了,哪里还顾得上挑肥拣瘦、怨言牢骚?
车厢的一个角落里,闭目躺着那个四川口音的国民党上校军官。他上衣敞开着,胸部和腹部都缠满了纱布、纱布上还在不断地往外渗透着血水。他奄奄一息、无力地呻吟着。原来跟随他的那些如狼似虎的侍卫们,今日却一个都不见了踪影儿、上校自然也就没有了往日的威风。只有他那个身怀六甲的夫人,仍旧不离不弃地流泪守护在他身边。上校慢慢地睁开眼睛,幸福地望着夫人那高高隆起的大肚子。忽然停止了呻吟,吃力地抬起一只手来,轻轻地在夫人肚子上抚摸。霎时间好像没有了疼痛和忧愁,苍白的脸上、竟然还现出了幸福美满的笑容。
夫人心疼地问他:“当家的,还疼吗?”
上校一脸幸福的笑容、微微地摇了一摇头,并操着他那浓重的四川口音说:“一看到你,就啥子疼痛都没的有了。”
夫人欣慰、更是感动。忍不住的泪水,簌簌地流了下来。
上校心疼地宽着慰夫人:“哭啥子嘛?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就不要再哭了嘛。要是再听上一段你们家乡的吕剧小调,就更没有啥子疼痛了!”
夫人泪流满面的脸上,慢慢现出了一丝笑容,笑容中却蕴含着无尽的心酸和悲痛。
李春仕一声不吭地望着、那对患难中的恩爱夫妻,却更加思念起了自己留在家中的妻子女儿、和我这个母亲。一种难以形容的惆怅之情,渐渐地现于脸上。他望着上校夫人,慢慢地从身边拿起了二胡。一边拉、一边唱起了带有吕剧韵味的家乡小调儿:《思娘曲》。“勤劳善良咱的娘,想来多慈祥。老玉米、红高粱,粗糠野菜做干粮,十月怀胎生儿胖。”
车厢内刚才还在喧哗杂乱的声音,随着上校夫人小曲儿的唱起,逐渐地平静了下来。只有那委婉凄凉的小曲儿声,萦绕在人们耳旁。“勤劳善良咱的娘,想来多慈祥。昼推磨、夜纺棉,一针一线做衣裳,淡饭粗茶养儿壮。”
人们都屏住呼吸,静静地听着。只有他二叔李无惧睡着了,还打起了呼噜。那呼呼噜噜的鼾声,和上校夫人的琴声、小曲儿声,掺杂在一起、在车厢内飘荡。
郝大明听着听着,突然呼吸急促起来。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脸上的肌肉,一阵紧一阵地颤抖着。
李春仕的眼睛,渐渐地湿润起来。他凝神发呆,好像我这个娘的影子,此时就出现在了他的眼前。上校夫人的小曲儿声,逐渐地变得激昂起来。“勤劳善良咱的娘,想来多慈祥。小鬼子、逞凶狂,烧杀掳掠如豺狼,老娘送儿上战场。”
人们的脸上,都不同程度的呈现出了激动和悲愤的表情。两颗泪珠儿,在春仕的眼睛里滚来滚去。他努力地控制着自己,尽可能地不要哭出声来。上校夫人的小曲儿声,却一个劲儿地往他耳朵里灌,深深地刺痛着他的心。“勤劳善良咱的娘,想来多慈祥。枪声骤、炮声响,黄毛小子斗敌魍,牵肠挂肚咱的娘。”
李春仕终于还是忍不住了,两行泪珠夺眶而出。顺着颤抖着的两腮,慢慢地流了下来。透过泪幕,他好像看到了、曾经的那面被战火烧焦了的军旗,猎猎地在眼前飘荡。一群端着上了刺刀的学生兵娃、还有自己那模糊的身影儿、羼杂在学生兵娃的队伍中,冒着枪林弹雨、向着小鬼子的阵地冲去。
郝大明两只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前面,好像自己的母亲,此时此刻,就在自己跟前似地。
上校夫人的小曲儿声,突然变得悲壮起来“勤劳善良咱的娘,想来多慈祥。国共和、民族旺,齐心协力驱东洋,欣慰咱的娘。”
一双双流泪的眼睛里,闪烁着豪迈而又悲壮的光。只有他的二叔李无惧,仍然呼呼地酣睡着。我的春仕儿眼睛一眨不眨、似乎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中。我想他一定是想起了我送他去军校读书时的情景。
上校夫人的小曲儿声,由悲壮突然变得伤感起来“勤劳善良咱的娘,想来多慈祥。手足分、骨肉残,血雨腥风国力殇,痛心疾首咱的娘。”
李春仕感觉上校夫人小曲的词儿,书写的是他的经历、并专门唱给她听的。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双手抱起脑袋、失声痛哭起来,车厢内陷入了一片悲伤的恸哭声。
郝大明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前面,突然挓挲起两手、冲前就扑:“娘啊、娘!”一边乱抓乱抱、一边嚎啕大哭大叫着:“娘啊!……”
邵东河和程子坤连忙一边一个、拉扯住了郝大明,并着急地朝李春仕叫喊:“大哥。大明犯病了!”
李春仕从悲痛中被叫醒过来,满脸涕泪地抱起了郝大明。同病相怜地痛哭嚎叫着:“大明、大明啊。你这是怎么了?”
上校看到此情此景,强忍着悲痛和伤疼,着急地冲着夫人喊了声:“不要再唱了!”
夫人泪流满面地哆嗦了下,却陷入了痛苦和激动中无法自拔。听到丈夫的叫喊声,木然地放下了二胡。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第十七章:儿行千里母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