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眠庭内隐隐有箫声传来,这是很罕见的。在春秋的印象中,柳青青甚少玩弄乐器,何况这段时间她心情烦闷。
更令他吃惊的是,静眠庭内居然来了客人,天都峰山门尚未打开,对方是什么时候到的,如何到的?
“你们二位是?”春秋疑惑地问道。
风纹放下了手中的希声,对着春秋微微一笑,并未作出回答。而扶风也只是继续在廊间打坐,甚至未曾睁开眼睛。
“她们是我游历天下那年结交的最好朋友。这位是风纹,这位是扶风。”柳青青端着一盘点心从房间内走了出来,一一介绍道。
“既然是师姐的朋友,那就是我的朋友,我叫春秋,二位有礼了。”春秋赶忙热情招待,虽心下疑惑这两人是如何到来的,面色却依旧热情。
“客气了,多有打扰。”风纹只是简单地客套了一句。
“日后一段时间,他们会随我住在静眠庭。”柳青青直接说道。
“掌门可知晓?他们毕竟……”天都峰还处于封山阶段,未经掌门允许,外人是不得随意进出的。
“这件事你不许操心。”柳青青平静应付道。
……
……
静眠庭来了两位客人,这件事很快便传开了,引起了很多讨论。据说山下守门人根本不曾看见有人上山,也未听说掌门发手令接谁入峰,而且人一来,谁都未见,直接光明正大地住在了静眠庭。
开山大典即将举办,同时这也将是新一代天都峰掌门的继任大典,掌门继承人必然在抱朴子的嫡传弟子中择优产生,常理说最有竞争力的应该是不闻。但这一年来,天都峰大小事情都由不闻和柳青青一起处理。很多人在琢磨着抱朴子的意思,若说传给不闻,为何让柳青青管理日常事务?若说传给柳青青,天都峰内都未曾有女弟子,更何况是女掌门?
就在这时,柳青青居住的静眠庭内来了两个陌生人,天都峰内暗流涌动,很多人明察暗访,都不曾打听到这两人的来历。
“可探到那两人武功如何?”伐檀院内,不闻背着手问道。
“启禀师兄,一无所获。但是可以确定,他们并未经过掌门同意便进入了天都峰。不如,我们借此将他们赶走?或者拿下?”净言恭敬请示。
“事情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师父并未表态就代表着他默许了,这时候不要多事。”
“师兄,掌门难道还真的会把位子传给柳师姐不成?毕竟那是一个女人。”净言始终觉得不闻有些多虑了。
“师父偏爱她你又不是不知道,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必须严加防范。对了,可从春秋那里探出什么了?”
“那小子最近每日待在静眠庭,却什么都不肯透露。”
“哼,竟向一个女人点头哈腰。这次掌门继任大典务必保证万无一失。”
“师兄放心,门内多位长老都选择支持您。”
……
……
天都峰内离南华殿最近的居所名为坐忘心斋,周边生长着许多千年古松,山风吹过时,自有一般世外仙境之感。这里是历代掌门人的住所,抱朴子在斋外养了许多白鹤,更添一抹生机。
坐忘心斋无令不得私入,越是这样的地方,规矩便越多。平日里能进入到这里来的人也不多,除希夷子常来坐坐之外,哪怕是掌门的亲传弟子都很少来。
但今日,柳青青却在松树下安安静静地喂养着那群白鹤,在他的身边,抱朴子捋着胡须沉默观望着,手中拿着一柄新的白玉拂尘。
“青青,为师也很好奇,他们是怎么进入天都峰的?”抱朴子终于问了出来。
“我还以为师父不会过问了呢?”柳青青俏皮地说。
“为师不问,你便不说了?”抱朴子笑着调侃道。
“师父总是纵容我,不闻师兄不满很久了。”
“他的心性,的确有待磨砺。”抱朴子说。这句话的含义就很多了,作为一个师父,或许此时是指出了弟子的不足;但作为即将退位的掌门,这句话隐含的意思令人止不住胡思乱想。
“那我呢?我的心性如何”柳青青问,看似平静如常的外表下十分紧张。
抱朴子静立不言,就那么看着柳青青,那双眼睛如大海一般深沉而平静,不知隐藏了多少惊涛骇浪,也不知见过了多少百态人生,这时就只是看着她,直入心底。
柳青青明明紧张至极,却又平静如水,微笑回看着自己的师父。
“很好,很好。”随着抱朴子说出这两个词,柳青青瞬间便觉得周身的压力消失了,松声,鹤声再度传入耳中。
“师父的意思是?”柳青青不解地问。
“青青,无论何时何地,顺从本心吧!”抱朴子捋了捋胡须说道。
柳青青忽然觉得很感动,“可是师父,我怕……”
抱朴子摆了摆手,并未让她继续说下去,而是说道:“昨日此时此地,你那朋友曾经来过。”
“风纹来过?”柳青青很惊讶。
……
……
昨夜,坐忘心斋前的鹤园内,抱朴子正在漫步,转身时,他的身前忽然出现了一位白衣女子,举止间有飘然之态,仿若神人。
抱朴子一愣,随即想起:“姑娘便是静眠庭的客人?”
“正是,小女子风纹,见过掌门。”风纹淡然一礼。
“姑娘请。”抱朴子微微一指松下的矮桌,便率先走了过去,端正地坐在了竹席之上。
风纹款款而至,恭敬地坐在了抱朴子对面。
桌上有一局残棋,棋子如玉,甚是温润。“姑娘可否手谈一局?”抱朴子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风纹却摇了摇头,说:“我不会下棋,不若为掌门沏一壶茶吧!”说罢,便自顾自地拿起了茶壶,其后又不知从何拿出了一包茶叶。
茶叶直接入了凉水,风纹却毫不在意,伸出一根青葱般的玉指隔空一点,壶中的水便沸腾了起来。
“是不会,还是不想?”抱朴子并未感到太多惊奇,反而继续刚刚的话题。
“不想,所以不会。”风纹双手递过一杯茶说:“我不喜欢那种带着想赢的心思去算计的感觉,赢了不觉得快乐,输了便是被人看了个透彻。”
“若赢了不快乐,风纹姑娘又为何来到这里,与我这天都峰掌门说项?”抱朴子挑了挑长长的白眉毛说道。
“因为这不是我的棋局,而是别人的,作为朋友,我希望她能赢。”风纹浅浅饮了一口茶,“柳青青不应困于皇城做笼中鸟,她是应该翱翔在天际的人,所以我来帮她。”
“所以,你是何人?”
“她最好的朋友。”
“我们可曾见过?”抱朴子总觉得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却又想不起来。
“若是见过,以掌门的记忆和我这般风骨,您为何会没有印象呢?”风纹自夸起来毫不脸红。
抱朴子笑了,放下了手中的茶杯,微微低垂眼帘,不知在想些什么。
“年青一代弟子中,柳青青是天都峰掌门的最佳人选。”风纹见他不说话,便自顾自地说起来。
“你在劝我,立一个女子为天都峰掌门?”抱朴子问。
“我觉得您不是一个在意陈年旧规的人,否则也不会动念便毁了白玉拂尘。”
“那你凭什么来劝我?”
风纹没有说话,而是走到了鹤园边上,用两根手指捡起了一个被白鹤啃坏的浆果,转过身来,看着掌门人。
手中的浆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根、发芽,然后她轻轻一甩手,幼苗便被种在了土地中,以更加快的速度生长、开花、结果。
果子成熟了,时间只过去了须臾片刻。风纹摘下一颗浆果,走到掌门身边,投入了热气腾腾的茶壶中。
“或许凡人将不再是凡人,对吗?”看着眼前这一幕幕,抱朴子沉静地问道,他早有这样的怀疑,这时终于问了出来。
“青青已然修行一年。”风纹说,此时的修行一年的含义,已经不同于以往。
抱朴子听懂了,眼中闪过一丝震惊,更多的则是惊喜:“所以,姑娘到底从何而来?”
“我从天外来。”风纹笑着说,像是在开玩笑一样。
“那姑娘打算如何帮她?”抱朴子问。
“这不就是来征求您同意了嘛?”风纹神秘兮兮地说。
……
……
“她打算这么做?”柳青青听完掌门的简单叙述,不可思议地问道。
抱朴子笑着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忽然问:“大道无边,你可知修行的最终归宿在哪?”
“求长生?”柳青青不确定地说。
“多久才算长生?百年?千年?万年?千万年?细看来才会发现,其实都只在一瞬间。我钻研道法一辈子,这时才真正明白,大道万千,本无长生。”抱朴子温和地说。
“那修行的意义到底何在?”
“修来修去,修的是心。人的心可以无限宽广,无限遥远,可跨越古今,可绵延无尽。若修道只为长生,那一切本无意义。”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若一切存在都只是刹那,那我们应修的,便是瞬刻永恒的心。”
“所以,哪怕是有一日我走了,你也无须太过介怀。”抱朴子笑着看向柳青青。
说这一切都只是为了这句话吗?柳青青忽然很难过,很感动。
……
……
天都峰将同时举办掌门继位大典和开山大典,时间就定在谷雨那日。在此之前,便早已广发请帖邀请天下门派见证,坊间街巷传的沸沸扬扬。
比起好奇下一任掌门是谁,更多人津津乐道的却是天都峰那位姑娘与皇帝的婚事,这些俗事八卦可比掌门易代更能够引起人的兴趣。尤其当听闻当今皇帝居然要亲自出发前往天都峰见礼,民间的谣言更加花样百出。
有人说皇帝要亲自去接皇后,相反的有人说皇帝要去废后,还有人说皇帝要任命天都峰掌门,更有人说,皇帝要联合天都峰准备对岱海开战了。
还有三日便是谷雨,今日天都峰已经打开了山门,天都峰掌门协同一应长老、弟子都在山门前静候。
一个千人队伍组成的皇家亲卫军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浩浩荡荡地穿越皖州城,来到了天都峰正门之前。
为首负责安防的正是亲卫军首领范长白,今日他穿了一身暗红色的铠甲,身披一件黑色披风,手执长枪,面色沉静,一派正气,沿途中不知让多少女子为之倾倒。
队伍的正中间有一辆黑色的马车,由八匹马牵引前行,马车装饰简单,却低调奢侈,看材质似乎是由精钢打造,恐怕即使是弩箭都难以射穿。
马车里坐着的,正是当朝皇帝王崮,他此时正闭着眼睛,端坐不言,缓缓运转着周身的内力。
这一年的时间里,他前几个月都在养伤和恢复中,马嵬山中毒虽折磨得他痛苦不堪,却也送了他一场造化,让他原本已经停滞不前的武功有了新的突破。加之这一年来世界的变化,更让他隐隐迈向了一个新的门槛。或许三功合一之外,还有更多强大自我之路。
岱海的仇不能不报,不仅仅是私仇,也关系到一国之脸面。但寿王之乱让朝廷元气大伤,为了稳固朝局,一切不得不暂缓进行。虽说岱海只是一个小门派,按理说不值得朝廷大动干戈,但是一年以来派往岱海的暗探几乎都石沉大海,还有很多自告奋勇想要借此立功的小门派,更是如同飞蛾扑火一般,全军覆没了。
这样的现实情况,让王崮更加警惕,同时也分外好奇。塞外的力量竟然有这般强大?岱海周边的那些小国家倒是不足为据,但岱海本身能对抗朝廷,实在是让人觉得匪夷所思。
一路上,王崮始终没有停止思考。最终,马车里传来一声轻叹,青青,你还会原谅我吗?
马车停了,王崮庄严地走下去,看见了很多恭敬行礼的天都峰弟子,他在人群中寻找那一抹身影,却不见其人。
……
……
“他亲自来这里,其实就是为了你,不去见见?”静眠庭内,风纹问柳青青。
“反正他会来见我,我又何必眼巴巴凑上去?”柳青青无所谓道。
“事已至此,你还会原谅他吗?”风纹问。
“或许会吧!但不会轻易原谅,以后的事儿谁说得准呢?既然眼下有了更多有价值的事儿做,我急着嫁人做什么?”
“你还是受伤了,不然以前可是很渴望与人花前月下的。”风纹调侃。
“那你这个不愿意与人卿卿我我的,现在是什么情况?”柳青青促狭地伸出一只手臂搭在风纹的左肩上,眼神悄悄撇了撇正在院里练武的扶风,然后在她耳边小声说:“他现在也是个大人模样了,更何况,他始终记得你,又愿意为你做一切,啧啧啧。”
风纹立刻甩开柳青青,瞪着他小声道:“别胡说!那是弟弟!”
“又不是亲的,有什么大不了,总比商行那个斑点狗好吧!也不知道他记不记得你。”柳青青说。
“见你的皇帝去吧!不陪你说话了!”说罢,风纹转身离开。
风纹走远之后,柳青青吃了一颗樱桃,收拾了一下桌上的棋子,今天好不容易拉着风纹陪她下了一盘,对方棋艺之烂,让她不想再有下一次了。
一边收拾着,一般状若不经意地说:“刚刚某人好像走错了几步呢!”
“我没有!”扶风立刻转过身反驳道。
“哦?扶风,你没有什么?”柳青青反问。
扶风愣了一下,不觉脸红,然后迅速消失在静眠庭内,留下柳青青一人前仰后合地大笑。
……
……
笑声戛然而止,因为她看到了一个人。
王崮来了,独自一人前来,手中提着一个食盒。也并未多说什么,只是走到柳青青面前,在桌子上缓缓打开食盒。
“这是我托人在一笼升买的蟹黄包和虾仁包,你最喜欢吃的,趁热吃。”王崮说着,亲自递给柳青青一双筷子。
她的确没想到这就是见面的第一句话,哪怕她做足了准备,她不知如何回答,所以并未回答,只是沉默地接过筷子,夹起了一颗小巧的包子。
王崮也没有再说话,甚至站起身来,环顾四周,打量着眼前这位姑娘自幼生长的地方。
“谢谢,包子吃完了,你可以走了。”过了一会儿,柳青青说。
“那年我们在皇宫相遇之后,就再没见过你,后来我查了查过往的案册,才知道你是天都峰的人,而天都峰在那之后就再未去过帝都。”王崮仿佛没有听见柳青青的话,自顾自地说起了往事。
“你说这些是为了用往事打动我?”柳青青平静地问。
“可惜你不会这么轻易被我骗。”王崮苦笑道:“我们好好谈谈,怎么样?”
“说吧!”
“暗香园内是我的错,但以后这样的事情不会再发生。”
“嗯,知道了。”
“我这次是来补偿你的。我知道你不愿意随我回帝都,没关系,你若是想做天都峰掌门,我可以代表整个皇家支持你。”
“以皇后之名担任天都峰掌门吗?你是想支持我呢?还是想吞并天都峰呢?”柳青青反问。
“我可以取消你的皇后封号。”王崮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认真地说。
“你下旨取消皇后封号即可,我不需要你的帮助。”听到他真的说出那句话,柳青青心里很是震动,但面色却不动声色。
“天都峰没有女子做掌门的先例,你会困难重重,我能够帮你。”王崮说。
“不,陛下,这不是你帮助我,而是女人依附男人。无论之前的恩怨知否发生,我都不会依靠男人达到自己的目的,这是我的骄傲。”柳青青坚定地说。
“你像之前那样叫我宴清,好不好?”王崮却仿佛只听见了这个点。
“陛下,你若是这次前来只为了说这些,大可以直接下旨废后,我不需要你的帮助,天都峰更不需要依靠皇家的帮助。所以,你离开才是最好的选择,免得外人误会。”柳青青的声音很轻,但王崮听了却觉得心情沉重。
“我明白,所以我今日便会走,只是想亲自来看看你。”王崮黯然说道。
“走的时候,记得把天都峰外云良的那些人马一并带走,军人该有自己的使命,不应再次虚度。”柳青青说。
“这一年我设想了各种可能,也问过自己无数遍。青青,作为一名帝王,我的手段是黑暗的,但作为一个男人,我是真的喜欢你。你不肯再接受我也没关系,每个人都应该承担自己所作所为的一切代价。”
柳青青的眼眸微动,长袖中的手指微微颤抖。
“而且,你不肯接受我也是有道理的,因为或许有一天,我真的会再次做出对不起的事情,无论我对你、对苍天许下怎样的誓言。因为我首先是一个帝王,其次才是我自己。”
柳青青叹息了一声,准备起身离开。
“但在你喜欢上我的时候,我就是帝王,不是吗?”
柳青青的背影僵了一下,等待着他的下文。
“所以我会继续等你,你可以再次喜欢我,也可以再次推开我。”
“我或许会犯错,但我对你的真心是不变的。”在柳青青的背影消失之前,王崮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你的真心里夹杂的东西太多了。”王崮的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女声,他立刻警觉起来,以自己如今的境界竟然会没有发现暗中藏着人?
王崮回过头之后,便看见了风纹,风纹接着说:“你的身上有一点我是格外欣赏的,就是坦诚。”
“姑娘莫非是风纹?”王崮很快便想清楚了此人的身份。
“看来陛下对天都峰还是很关照的。”风纹笑笑说。
“难怪她不肯依靠朕的帮助,原来身边还有这等高手。”
“不,她不靠你,不是因为我,没有我,她也不会依靠你。”风纹说。
在皇帝面前,风纹表现得太不尊敬了,但王崮却没有恼怒,反而认真请教了一下,“风纹姑娘觉得,她还有可能回心转意吗?或者我应该做些什么?”
“陛下只需要做你自己,毕竟您希望她喜欢上的也是你自己,而不是假装出来的样子。时间会证明一切,陛下国事繁杂,还是请回吧!”风纹微微低头致意。
“类似的话,还有人对朕说过。”
“莫非是太真娘娘?”风纹立刻想到了她。
“姑娘是何来历?”王崮追问道。
“云游天下,无门无派。”风纹说。
“你可与岱海有关?”王崮忽然紧紧盯着风纹的眼睛,几乎是逼问道。
“何出此言?”风纹不觉讶异。
“感觉而已。”王崮摇了摇头,继而说:“朕会倾覆岱海。”说罢,看着风纹的反应。
风纹却不以为意,想了想,说:“陛下,您觉不觉得这个世界不一样了?”
“什么意思?”王崮这般问着,却想到了很多事情。
“我是觉得,如果世界变了,那所谓的战争也不再是传统的战争,一切都有更多的可能。”风纹说罢,便微微低头致意,然后走入了静眠庭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