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历,建泰五年。
甲午马年,正月初一。
丁丑月,壬寅日。
爆竹声声启新年,春风渐暖除旧岁。
九霄未必得此幸,人间一片祥和天。
陈述穿好衣服,洗了把脸,踏过未化开的雪。
挂满红符的梧桐树下,师父躺在摇椅上,闭目迎着朝阳。
红日初升的光,似乎都是红的,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
陈述坐在师父的摇椅旁,抬头望着覆在一道道树枝上的雪,新年伊始的余光,照耀在他脸上,萧条枝影斑驳在其中。
东风送来暖意,吹去了寒冬,也摇曳了枝丫。
风吹杂乱的枝影落在雪地,像是江面上一张随波逐流的网。
“师父……”陈述低下头,始终没能开口。
梧桐树下的竹椅摇摇,王玄黓喃喃道:“天地一尘网,行人不自由。”
在风与雪交织成的尘笼中,此刻正收押着陈述。
陈述想了想,再次抬起头,缓缓问道:“师父,为什么我还是寻不到内庭楼?”
王玄黓张开眼,望着枝条遮住的天空,“你知道混沌海为什么混沌?”
陈述摇摇头。
“混沌海,从前叫做心海,本是澄明透彻,因世人迷惘,所以混沌。”王玄黓歪过头,对视陈述,他在陈述眼里,只看到茫然。“你很迷茫,不知道接下来的路要往哪里走,你只是知道向前,向前,向前。”
王玄黓回过头,合上双眼,任由光影在他脸上交错,“有时你觉得明明走了很远,走得很累,回过头看,其实还在原地打转。”
陈述沉默着,认真地听。
“你不是在向前走,只是不想停留,不敢回头,像是一尾搁浅在河岸上的鱼儿,越往前拼了命地挣扎,离水却越远。”
陈述仿佛看见那道将他冲上岸的急流,大浪卷起千堆雪,珠似飘絮,河岸乱石如山,在拍岸的惊涛骇浪中,陡然杀出千军万马。
爷爷的死便是迎面而来的千军万马,陈述被追杀的丢盔弃甲慌不择路。
他以为只要日以继日地修行,就不算怠慢了时光,不算忘记了悲伤。
没能为爷爷报仇,陈述问心有愧,所以在某个瞬间,在某朵浪花飞溅出的水珠里,生长出霜的痕迹。
惊涛染霜,冰封铁马。
他将自己打入死牢。
“小述,你知道为什么,要让你去找寻何为人?”王玄黓轻抚陈述的头,又降下食指,敲敲陈述的眉心,“修行,修行,修的是心,行的是路。”
“我们修行不是为了超脱于世俗之外,不是为了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是为了更好地成为一个人。”王玄黓叹息一声,“此时此刻,陈述我问你,你为何修行?”
陈述扪心作答:“人们都说我活不过十二岁,但我修行并不是为了证明什么,我只是还不想死。”
陈述继续说着:“现在死亡已经离我很遥远了,但是我真不清楚,生和死,到底哪个更可怖。”
他回忆起行过的路。
“我曾在琉璃净土的茧中亲眼见证死亡,也曾于意欲焚身的魔染中亲身感受永生。”
从兰若山到白帝城。
“我以为我会一直坚定地走下去,可是爷爷死了。”
王玄黓轻声安慰:“死亡是所有人命定的终点。”
陈述眸中泪光闪烁,哽咽道:“师父,我真想去这个终点看一看。”
王玄黓坐起身,摇椅不再晃了,王玄黓笑道:“若是累了,不妨停下来,你还年幼,有大把时间可以挥霍。”
陈述忍下眼泪道:“师父,我不想停下,却又不知晓该怎么往下走。”
“路还长,慢慢来,把时间交给时间,让过去在过去里沉淀。”王玄黓看着自己这个徒弟,“等你真正面对了你爷爷的死,再去混沌海,也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陈述点点头。
春风拂面,日色渐浓。
直到过去了好久,陈述才平复了心情,定下神思。
冰雪在消融,他心中的枷锁,似乎也在打开。
他向师父问了一个憋在心里很久的问题。
“师父,我之前在神游时,总能有不一样的感悟,可是我现在无论如何也寻不到天地外景。”
王玄黓却道:“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陈述问道:“师父,我不太懂……”
王玄黓说道:“以后你会知晓的。”
陈述又问:“现在说不行吗?”
王玄黓摇头道:“不行。”
陈述咬着上嘴唇,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师父,您也迷茫过吗?”
“当然。”
陈述面露喜色,追问道:“您当时是怎么找到路的?”
“你会知道的,但不是现在。”王玄黓叹息一声,补充道:“如果可以,我情愿永世不得大道。”
在这对师徒谈话间,剑宗弟子也没闲着。
陈月和陈亮领着旺财去街上买菜。
白兰儿修为过低,昨日嬉闹了一整天,好不容易睡个安稳觉,大清晨的,大家也没去打搅她。
李安南难得早起,在烧水沏茶。
大师兄熬了一锅浆糊,杨修禅与李静尘一路小跑着贴完了春联。
杨修禅洗去手上一层风干的浆糊后,跑来前院梧桐树下,朝着李静尘喊道:“小师侄!我就说吧!你三师叔准在这儿偷懒!”
李静尘惊讶道:“不对啊,我跑来跑去几百趟怎么没瞧见……”
陈述听见师侄的话,不由得一愣,看向师父,发现他正在憋笑,再转过眼,便瞅见一颗大光头,正冲着李静尘呲牙笑:“输了吧!快把二师兄给你的术法让我瞧瞧。”
李静尘撅着嘴道:“烦死了。”
“大过年的!不许说烦!”
远远地飘来了这么一句,陈述四处张望,没瞧见人,只是听这声音,想来应是二师兄。
李静尘自然也知晓是谁,却故意压低声音愤慨道:“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
话音还未落,便见二师兄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提起李静尘的耳朵,作势狠狠地一拧。
“哎呦!哎呦!哎呦!师父!疼!”
李静尘哀嚎。
他师父笑道:“我不疼。”
李静尘拽着师父的手求饶道:“我错了师父,我不烦了……”
待到李安南拍拍手走后,李静尘揉揉红红的耳朵。
杨修禅凑到他身旁。
“快让我看看。”
李静尘瞟一眼陈述,背过身挡住他的视线,轻声道:“只能让你看一眼哈。”
杨修禅笑道:“一眼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