颍州逗留期间,欧阳修见自己的“濮议”观点仍然不能为世人所理解,甚至被大多数士大夫所误会,每次念及,必陷入深深痛苦之中。
人们似乎已经忘记“濮议”的立场差异,只记得发生了“濮议”。
一种声音说:“为人臣者,当忠心耿耿于上,何必如此造次?”
一种声音说:“为什么总是他欧阳修成为靶子,恐怕跟他自己的多事少不了干系啊。”
经过痛苦思考,欧阳修意识到事情的症结在于,处在朝野舆论核心的普遍认知是他欧阳修挑起了“濮议”,纯属无事生非。
事实上,欧阳修卷入了“濮议”,人所共知。
人们闻所未闻的是,“濮议”最初出于韩、曾两位宰相,只是在遭受台谏官反对以后,欧阳修单独在朝堂上辩驳,才被人们误解为“濮议”的首倡者。
于是他多方搜集有关的“濮议之争”历史文献,编纂成《濮议》四卷,伺机奉献神宗。
欧阳修启程离颍,赴亳的途中,遇到了苏颂,将《濮议》底稿送给了这位年轻的学者。
关于“台谏派”指责自己是濮议“首恶”,欧阳修没有过多的自我辩解,只是淡淡回道:“今人认为濮议是错误的,让我一个人单独承担罪责,韩琦和曾公亮应该有愧于我。后人如果认为濮议是正确的,而独自称赞我一个人,那么,我将有愧于韩琦和曾公亮。”
欧阳修抵达亳州,接任知州一职。
亳州,古称谯都,位于涡河上游,境内山清水秀,民朴俗陋中透着安闲趣味,加上年成丰稔,诉讼稀少,欧阳修将它视为藏拙养病的“仙乡”。
他想到,即便不是原先选择了颍州作为退老归宿地,自己也乐意在此退休养老,安享晚年。
九月,曾与欧阳修一家患难与共的妹妹菁茗病故了。
咽气前,妹妹举起形容枯槁的胳膊,伸手拉住欧阳修,叫了声“哥哥”:
“哥哥呀,菁茗对不住你,把张青米这个祸害领到家里来,太让你受罪了。”
“贤妹莫这么说,张青米做的事情与你无关,农夫与蛇不仅仅是寓言而已,全怪为兄不智,将她视为自己的外甥女了,是为兄眼力不够啊。”
“哥哥为我们这个家族殚精竭虑,操碎了心,还要让你受张青米的气,妹妹觉得愧对于哥哥,愿有来生,让我再做哥哥的亲妹妹,那时候再报答哥哥吧。”
“贤妹,我也相信有来生来世,那时候我们还要做一家人。”
时间到了熙宁元年(1068)二月,欧阳修率领僚属出游太清宫。
亳州西境的卫真县(今河南鹿邑)是道教教主老子的故乡。
县东十里的太清宫始建于东汉延熹八年(165),是道教著名宫观。
宋真宗曾亲临亳州太清宫,加封老子为“太上老君混元上德皇帝”,掀起北宋帝王崇尚道教的高潮。
欧阳修一生弘扬儒学,排斥佛老,同时,他又认为道教鼓吹清净无为,恬淡寡欲,不像西传释家那样蛊惑人心,祸害民生。他的排斥异端,主要致力于辟佛。
早春时节,晨曦中的田园风光,再一次唤起欧阳修归田退隐的想法。
太清宫有八株古桧,苍劲挺拔,根枝干都向左纽结,相传是老子亲手种植,仙人骑着白鹿,依托这八株古桧云腾天境。
欧阳修从来不信神怪说法,他徘徊在古桧树下,说神仙能乘风御气,驱鸾驾鹤,为什么这只白鹿起于平地,而且还得依托八株古桧才能升天呢?
欧阳修认为古桧萧森,苍劲翠绿,自然喜人可爱,不必附会神话传说。
欧阳修虽然不信神仙之说,但在亳州任上,常与道士们往来。
有一位嵩山道士叫做许昌龄的,住在颍阳石堂山石室。
前不久,许道士拄着拐杖来游太清宫,欧阳修邀请到州廨,闲聊论道,十分投机。说到当年往葛洪炼丹于此的往事,欧阳修似乎心驰神往。
分手后,许道士鹤发童颜的形象时刻萦回在欧阳修脑海,因此作《又寄许道士》诗纪之:
绿发方瞳瘦骨轻,飘然乘鹤去吹笙。
郡斋独坐风生竹,疑是孙登长啸声。
诗中将许道士比作魏晋时期的隐士名流孙登,欣赏其飘然欲仙的潇洒生活。这种心绪,欧阳修自己也不知从何时开始形成,但在内心深处,对仙风道骨的名士,从来未曾反感,他是这样想的:道士们所追求的别样生活,并不需要追随者众多,很大程度上是个体的事情,成仙也是自我修炼的结果。不像释家那般靠庞大的信众来维系自己的存在。
春天以来,欧阳修连续上呈奏章,一心一意请求致仕,以实现归老颍州的宿愿。他恳请神宗满足自己的归休愿望。
朝廷六降诏书,不赐允俞。
相反地,由于青州知州吴奎七月在任所病逝,八月四日,神宗将欧阳修的官资由刑部尚书越过户部超转为兵部尚书,改知青州,兼任京东东路安抚使。
青州,是西汉武帝时著名的“十三刺史部”之一,北宋时期是京东东路的首府。京东东路下辖八州一郡,除了青州以外,还有齐、密、沂、登、莱、淮、淄七州及淮阳军。安抚使是掌管一路军务治安的长官。欧阳修三上奏疏,以身体衰残、难负重任为理由辞让新职,无奈朝廷不肯同意,最后只得拖着病体,前往青州上任。
途经齐州(今山东济南)时,正是初冬时节,一路上晓行夜宿,餐风饮露,欧阳修备感疲惫。
令欧阳修惆怅的是,原先的亳州,尚与自己的归宿地颍州相邻,如今将要赴任的青州,远在渤海之滨,即使梦归颍州,也得翻越州城南面那座高峻的穆陵关,何其险阻艰难!
欧阳修抵达青州。视事数日之后,发现这块东州重地,表海名邦,民风乡俗纯厚,社会秩序安定,也是养拙的好去处。苦恼的是,病体日益沉重,归隐遥遥无期。
一日,登临青州表海亭,吟诵《表海亭》诗:
望海亭亭古堞间,独凭危槛俯人寰。
苦寒冰合分流水,欲雪云垂四面山。
髀肉已消嗟病骨,冻醪犹可慰愁颜。
颍田二顷春芜没,安得柴车自驾还。
登高望远,展现在眼前的,是一派北国壮丽风光。
欧阳修喟然兴叹,感慨身体日趋衰病,颍州田地行将荒芜,不知何时才能驾驭柴车返归田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