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舜钦死了。
苏舜钦可谓是庆历新政失败当中第一个受害者。
庆历四年(1044)九月,苏舜钦遭人诬陷,被无端地削职为民。次年定居苏州,廉价买得一所旧池馆,临水筑亭,感念《孟子·离娄》孺子歌“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的诗意,取名沧浪亭。
欧阳修应苏舜钦请命,赋《沧浪亭》诗,其中有句:清风明月本无价,可惜只卖四万钱,又疑此境天乞民,壮士憔悴天应怜。
一年后,承朝廷恩赏,苏舜钦恢复官资,授湖州长史。这说明他人生的跌宕已经告一段落,接下来重返京师也是可以期待的。
然而,四十一岁的苏舜钦还没有来得及赴湖州任,就在苏州郁郁逝去。
皇祐元年(1049)正月十三日,欧阳修改知颍州(今安徽阜阳)。
去冬以来,他眼病日趋恶化,看什么都是双影。便怀疑是大病的前奏。一再上表,请求移知小郡,只为调养身体,终于获得朝廷允准。
仲春二月,欧阳修赶赴颍州,家属随后启程。船行运河,然后溯淮而上。在涡口城(今安徽怀远),遇上辞去陈州判官回宣城奔父丧的梅尧臣,两人在江边小楼短暂相聚。
欧阳修在钓鱼老翁处购得两尾鳜鱼。十九年前,两人初次相识,也是同样的两条鳜鱼。梅尧臣感怀欧阳修不以贵贱改易的真挚友情。
斗转星移,人事沧桑,当年洛阳旧友张汝士、张先、谢绛、尹源、杨子聪、尹洙等人相继作古,只有座上两人尚键存。
感伤嗟叹之余,欧阳修赋《夜行船》:
忆昔两都欢纵。
自别后,有谁与共?
尹川山水洛川花,细寻思,旧游如梦。
今日相逢情愈重。
愁闻唱,画楼钟动。
白发天涯逢此景,倒金樽,殢谁相送。
追忆往事,满怀感慨。挚友难得相逢,贪图多有一会团聚时光,因此害怕听到报时的钟声。但是,钟声终究响了,才相逢,又告别,此景此情,令人肠断。
船行寿州(今安徽凤台),船靠岸栖宿。天空明月皎洁,地上淮水清澈,紫金山下宽阔的江面上,栖息着一叶孤舟。四年前,欧阳修由河北贬官滁州,从汴河、蔡河、颍水进入淮河,曾经携带家眷经行此地,如今孑然一身,情不自禁想起了妻子儿女。
三月,欧阳修抵达颍州。
颍州,旧称汝阴,位于颍水、淮河之间,州城西北郊有西湖,长十里,宽二里,颍水与泉河在此汇合,形成一汪明镜,号称“十顷碧琉璃”。夏秋之交,湖南菱荷接天,四围杨柳拂岸,风光旖旎。足以媲美杭州西湖、扬州瘦西湖。
初来乍到,欧阳修就倾心颍州西湖的秀丽风景,喜欢这里的民风纯朴,物产富饶,水土肥美,气候温和,萌生了将来归老颍州的念头。
这其中,是否有歌伎章敬亭的因素,假如让欧阳修说,他也未必说得清楚,但他的确想起了章敬亭。
章敬亭曾经追随的人是许元许相公。
许元本为宣州宣城人,徙居泰州海陵,后因任江淮荆浙发运使,迁居真州(今扬州仪征市)。在任江淮两浙荆湖发运判官十三年,可谓为庆历名臣。
为什么这样说呢?只因宋代真州作为漕运咽喉,是朝廷江淮荆浙发运司治所,为保障京师粮食供应贡献至巨。
宋仁宗庆历初年(1041年),参知政事范仲淹推荐许元出任江浙荆淮制置发运判官。许元“为吏强敏,尤能商财利”,“其术长于治财”。在任达十三年,对漕运制度进行了一系列改革,“考故事,明约信,令发敛转徙,至于风波远近迟速赏罚,皆有法”。
也正因其在担任发运使期间的功绩,由判官为副使、发运使。后调到京城,为侍臣御史,官至工部郎中、天章阁待制。天章阁为宋皇室藏书机构。学士、直学士、待制均为皇帝的文学侍从官。天章阁待制官阶为从四品。这当然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
当年章敬亭初识许元,许元腰间系的是黑色犀带。
许元曾说:“此生若能系金带,则死而无憾矣。”
章敬亭知道,这是文人士大夫的象征。宋代,不同官品的官员穿着不同的服饰,腰间所系銙带和所佩之鱼符袋是表明身份品级的重要标志。按照宋制,四品以上高级官员束金带,四品以下官员只能系银、通犀带。许元为天章阁待制,官阶从四品,当时按制只能系黑色犀带。
许元将腰系金带作为人生的终极目标,章敬亭虽然觉得这有点俗气,但许元也算得上是一个有所追求的人了。
章敬亭卖艺也卖笑,在男人圈里周旋,但同时也在寻觅可终身托付之人,那段时间,她曾想一直追随许元,但动情并未动心。
她曾经以为此生不会遇到能让自己动心的男人了。
在见到欧阳修之后,她是动了心的。虽然对她而言仅仅是单相思,而且酒场上的话不能太当真,但欧阳修是文坛巨匠,他曾红口白牙地对她作出过许诺:“你等着吧,我一定来这里做知州。”
欧阳修这句话也不全是玩笑,因为他心里始终未曾把她忘怀。
如今,欧阳修果真徙知颍州,可是一打听,章敬亭已经远嫁他乡。
欧阳修听罢怅惘久之。
欧阳修没有想到的是,他思思念念的章敬亭此时就在颍州。传说中的嫁人,只是她离开许元时留下的一种说法,她最后果真去了颖水岸边的那座寺庙。
但在这之前,她隐姓埋名一个人生活在颍州。颍州足够大,人也足够多,她寻得一处无人认识的街巷住了下来。其实欧阳修来上任那年,她因伤寒病了近两个月,以为自己会死去,却顽强地活了过来。
她曾有过一个可称骄傲的家世,父亲是南京府宣教从事,因正直不阿遭人陷害,以致家败人亡,唯一的妹妹去了杭州,而她自己也流落颍州,沦为歌伎。后与许元结识。因为许元的关系,参加了不少官府应酬。
在欧阳修出现之前,她就仰慕欧阳修,凡是能见到的欧阳修诗文她是必读的,这是做姑娘时就养成的习惯。
欧阳修的出现不知是天意,还是巧合,但她知道,自己从此再也不会关注其他男人了。
欧阳修离开颍州后,她曾经一路追随,到了滁州。那日在琅琊山上,她远远看着欧阳修被一伙人簇拥着下山去了。
欧阳修在滁州的岁月里,她有若干次接近的机会,但欧阳修身边总是有那么多的人,让她实在没有办法走上前。有一次她从欧阳修对面经过,欧阳修居然没有认出她来,这让她多少有些失望,一个人返回旅店哭了一夜。
后来她想,我为什么要找欧阳修呢?我找他做什么呢?长此以往,我会不会坏了他的英名?这些想法却是给她带来很大的困扰,因为她几乎没有勇气再追欧阳修了。但最后她还是说服了自己,她就是为这个男人而生的,即使不能与他同衾共枕,也要经常看到他,知道他的动态。
当然这是一种冒险。她不知道等待她的将是什么。她也不知道自己会因此成为一个杀人犯。一个月朗星稀之夜,她发现琅琊山醉翁亭的位置灯火明亮,猜想欧阳修又与友人在欢宴,便沿着这条小径上了山,却发现那里只有几盏灯笼,并没有人。
她犹疑着原路返回,走到山脚小径时突然遇到了一道黑影的袭击。
那气息,那力道,已经告诉她这黑影是一个男人。男人往死里掐住她的脖颈,显然意图使她晕厥,挣扎中她的手无意触及竹下一块石头,她抓紧石头拼尽全身力气击向那个男人的头部。
毫无防备的男人惨叫着倒地,她又用石块连续猛击其脸部,直到他一动不动了才快速逃走。
应该是,欧阳修离开滁州不久,传来琅琊山上发生了一个命案的讯息。
大致情形是:在琅琊山北麓,那儿有一条两步宽的小径,欧阳修以前登琅琊山的必由之路,这条路是从通往滁州府的大道上拐进这条小径,入小径后约五十几步,有一倒船形巨石,石后有毛竹丛,一具男尸被发现于毛竹丛中。
经勘验,尸体损毁严重,疑似被石块猛烈击打致死。小径下有一条小溪,小溪边找到一沾有血渍的石块。
死者面部血肉模糊,难以辨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