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儿正在心里默默盘算着,猛然抬头,察觉周围人的不对劲,他们怎么算如同中了定身法一般,不言不语不动?
“赵公子,你……”
良儿有点迟疑,心有所动,转头看过去,就瞧见自家师傅静静地站在自己身后。
良儿赶忙捧起一大把银子,递到自己师傅身边邀功:“师傅,师傅!我赢了好多钱!给师傅。”
朱旭静静地站在他身前,不言也不动,甚至脸色都没有如何难看。
“师傅,你不高兴吗?”良儿察觉到师傅似乎很生气,“师傅,是良儿做错了吗?”
朱旭缓缓开口,语气平缓温和如寻常:“你做的很好,比我好多了。你这么有出息,也不用叫我师傅了,我看我也没资格当你的师傅了。”
良儿如遭雷击,手中银两尽数滚落,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师傅!”
“还叫我师傅做什么?这不是赢了不少钱吗?拿着这些钱,买田置地,足够安养一生了。你自去吧。”
良儿无措地伸手抓住朱旭的衣袖,不知道师傅为什么生气,也不知道该怎么哄师傅高兴。
朱旭越过良儿,将目光投向一旁坐立不安的赵武:“你父亲人不错,你应该感谢他。不然,你应该知道,这京中死在我手里的勋贵子弟也不少。”
说完,不管赵武是什么反应,甩开良儿的手,转身离去。良儿赶忙亦步亦趋地追赶,也不敢再拉师傅的衣袖,只是可怜巴巴地跟在师傅身边。
朱旭出门得急,一听到良儿进了赌坊的消息,就急急忙赶了过来,也忘了骑马,也忘了乘车。故而,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就这么一路走回王府。
进了王府大门,朱旭旁若无人的走向自己的院子。最终停在了自己院子门口,转头看向良儿:“你还跟过来做什么?”
“师傅,你别不要我!您答应过我的,绝不会丢下我。”
朱旭神色不变,淡淡地那眼神瞟了他一眼:“那你就跪着吧。”
良儿悬着的心总算放下大半,只要师傅还肯罚自己,就不会赶自己走。毫不犹豫地依言跪在院门侧边,还贴心地让出了门口的路。
朱旭一言不发,径直走进自己的院子。愈是面上不动声色,愈是心神动荡不安。
朱旭在自己房间中,拾起许久不曾用过的笔墨,沉默地练字。一笔一划,缓慢至极,一板一眼,规矩方正。看似毫无情感宣泄。
朱旭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自己的手被一只比自己小许多的手握住才不得不停下。来人正是郡主朱雪瑶,朱旭心思太过动荡,竟然连朱雪瑶推门进来的声响都不曾注意。
“哥哥,良儿怎么了?”
朱雪瑶瞧见良儿跪在院门外,良儿也是年少无知,不知该怎么说明自己的事,只说自己惹了师傅不高兴。
“他去了赌坊。”
朱雪瑶问出了最坏的可能:“良儿赢了不少?”
“嗯。赢了不止千两。”
初入赌局,输得一干二净,也好过赢得盆满钵满。
朱雪瑶用两只手抓着哥哥:“良儿毕竟年纪太小,外头那些别有用心的人防不胜防,不是哥哥的错。”
朱旭隐藏在愤怒与严厉之下的自责可以骗过旁人,甚至可以骗过良儿,可又怎么可能骗过自己这个与哥哥朝夕相处了十余年的妹妹呢?
“什么时候了?”
“申时了。”
那良儿也跪了将近一个时辰了。朱旭又有些心软,愈发自责。良儿还是小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朱旭怕给他跪坏了。
“二妮!你去吩咐备一辆马车,我出去一趟。”
朱旭走出院门,瞧见跪在一旁的良儿,走到他近前:“你起来,跟我出门一趟。”
这个时候,良儿哪里肯出门?靠在朱旭的身边,开口恳求:“师傅,我不走。你让我跪多久都行!您要怎么罚我都行,您别赶我走。”
“起来吧,我不赶你走,我要你与我一同出门一趟。”
“真的?”
“真的。”
朱旭冲良儿伸出手,拉着他站起身子。
因着刚才在院门口耽搁了那一会儿功夫,出了王府,早有马车候着了。上了马车,小小的空间里只有师徒两人,良儿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数次欲言又止,最后也只有沉默。
不多时,马车停下,朱旭领着良儿停下,正是千金赌坊。
朱旭自顾自地在前边走,良儿亦步亦趋地在后边跟,围着赌坊跟周围的房屋绕了绕,瞧见了一位邋遢中年男人倚靠在墙根,似乎是个乞丐流民。这在上京城中倒是罕见,走投无路的流民,多会投奔济天阁。不管济天阁在这整个楚国天下究竟能救济到几分,在这天子脚下,那可是一点折扣都不带打的。
那邋遢汉子,目光无神,表情呆滞,时哭时笑,不知在想些什么。
朱旭从怀中掏出一张整五十两的银钱,递给良儿。
“去,把这些钱递给他,叮嘱他往后找个正经营生,好好生活。”
良儿接过了钱,依言来到那邋遢汉子身前:“我师傅让我把这些钱给你,叫你从今往后好好生活。”
那邋遢汉子抬起头看着良儿,无神的目光渐渐聚焦,有些疑心是不是自己的幻觉已经到了这般严重的地步,怎么全好似现实一般?
良儿见他呆呆傻傻的,就把银钱递到他手里:“我家师傅是很厉害很好心的人,他给你钱,叫你好好过活。”
汉子渐渐回神,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真神了!我方才还在想着要是老天爷可怜,叫个活菩萨把我最后一场赌输的那十两银子交还给我,我就能正经做个人了,不曾想竟真有这般好事!
那汉子诚惶诚恐接过银钱,千恩万谢,磕头如捣蒜。
良儿赶忙拦住他:“你快回家去吧。回家去好好生活。”
对对!对!我得回家去,回家去好好生活。把房子赎回来,买上他个好几十斤米,再买些柴,还有油盐,置办个正经的床榻,再做几身衣裳。还能剩下不少钱安安心心买足了粮食,然后就能安安心心地找个正经生计,不然也能做个小本买卖。重新当一回人!
越想越高兴,连脚下步伐都变得轻快许多,越走越快,却在某一处地方硬生生止住了脚步。
千金赌坊。对,就是这儿,我输进去了许多钱,许多钱!我要赢钱!我曾赢过钱的,赢过许多。这回我不贪多,只要二百两,只要赢二百两,这五十两还归我花,剩下二百两,光棍一个人,一年十两够数了,能过整整二十年太平日子!
就这样,那邋遢汉子走进了赌坊,先换了银票,换成了五个十两的银锭,豪气冲天地压上四锭,压大!
“大!大!大!大!”
汉子喊得很卖力,但这样的劲头在赌坊里算不得稀奇,不过寻常。三颗骰子,十三点,大。
庄家离桌才抽成,整整八十两白银,都回到了汉子的手中。
“我赌三!”
赌数字,只要三个骰子中有一个是三,便能翻倍赢钱,若是有两个三,便能再加一倍,能就此收手。
两个三,外八门。
银子!白花花的银子,二百多两的银子握在手中,什么正经做人,什么收手都被抛之脑后,今儿菩萨保佑,手气好。我心底只有一件事儿,那就是赢更多的银子!一千两,一万两!
比起对着二百两银子心慌意乱的邋遢汉子,庄家男人一点儿也不急,反而好心提醒:“这位兄弟,还玩吗?不如就到这儿,拿着赢来的钱安心过日子才是正道。”
我不!你别想忽悠我!你就是不想让我赢钱,我偏要赢钱,把你这整个赌坊都赢来!
邋遢汉子一把推过去全部二百四十两银子,眼神狂热精神亢奋。
“我压三个一!”
庄家眉头一挑,慈眉善目地劝他挑一条活路:“不如换一个全围?”
所谓全围,就是三颗骰子点数一样,赔率一赔廿四。而与之相对,三个一称作围骰,赔率一赔一百五十倍。
汉子紧咬牙关,死死盯着庄家开盘的手。
三颗骰子,三样点数前后衔接有序排开:三、四、五。
邋遢汉子连一点悲伤难过的神色都来不及有,掏出那压箱底的十两银子:“我再压三个一!”
庄家轻轻一笑,没有再说话,任由那外门汉子自己摇骰子。
一、一、五。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走出赌坊的时候邋遢汉子心底只有后悔,若是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不会鬼迷心窍,一定拿着那五十两银子,安安生生的做个好人家。
全程跟在邋遢汉子身后看着他的全部举动的良儿与朱旭此刻跟着他走出赌坊,冷眼旁观他靠在墙根继续如活死人一般。
朱旭又拿出五十两银票:“去递给他,还叫他安心讨好正经生计。”
良儿心情复杂地依言而行。邋遢汉子自然是千恩万谢,磕头如捣蒜。转身就进了赌坊。第二回走出赌坊,比第一回还快。邋遢汉子一上来就把那五十两全压上赌桌,然后一轮输个干干净净。
朱旭仍旧掏出五十两:“这一回你告诉他,这是最后一回了,再去赌,便没有了。”